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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六)

(2020-06-04 08:57:34) 下一個
     1967年文化大革命在中國大陸展開,林秋萌這次未能幸免,被當作“反革命特務”抓起來了。 他被關進牛棚,遭受無休無止的審訊、寫交代材料、毒打以及刑訊逼供。林秋萌想,“我從美國回到中國已有十七、八年了。 在這十幾年裏,我算終於理解了這裏的一些邏輯了。我過去對學業上注重的多一些,覺得政治是肮髒的,搞政治的人更是肮髒不堪。我一直試圖遠離政治。可是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政治之中,人事就是政治,能遠離的了嗎? 常言道“性格決定命運”,我的性格讓我對人類社會缺乏足夠的認知,美好的願望和滿腔熱血隻會換來失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美國社會是有美國的問題,第二次紅色恐怖是美國社會在那個時期的民意和維護政治統治的需要。好在美國有政府、司法、立法三權分立體製來互相製約,偏差不至於太離譜。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願意主動放棄已經得到的權力和物質財富。爭鬥和偏離既定的軌道是在所難免。 中國新政府剛成立,共產黨這一集團和領袖的權力要得以鞏固,國家要得以發展,在沒有互相製約的體製之下,人人自危自然就成了鞏固權力的最佳選擇。唯一的選項就是對政黨和領袖的順從和忠誠。從1950年到現在的各種運動無不證明了這一點。 那些打我的、審訊我的,無不是為了表忠心,以免明天淪落為被打者、被審訊者。 是人們需要把我變成一名美國特務,用來阿諛逢迎、以撈取有利的政治資本。當人們的生存成了問題之後,禮義廉恥還會顧得上嗎? 要怨隻有怨我自己,我還有什麽要說的呢?上帝給我機會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我真是自作自受,還連累了我的妻子和女兒。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讓我留戀的了,隻是可伶了我的父母妻子兒女!對不住了,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林秋萌就這樣自殺了,享年48 歲。 沒有給妻子和父母留下隻言片語。一個人就這樣沒了,他的世界從此斷了線,被放飛到另外一個未知的地方了。
    林秋萌自殺後,專案組的人定性林秋萌負隅頑抗、拒不交代、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專案組通知了遠在邊遠農場勞動改造的林秋萌的太太,他太太一滴淚也沒有流。自從跟隨林秋萌從美國來到中國, 她經曆了脫胎換骨式的變化。她遠離父母親戚,來到這個本以為很熟悉的地方, 沒有想到卻如此陌生。她想“我當初不聽父母勸告,相信偉大而美好的愛情,義無反顧和丈夫來到中國, 十幾年來每天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這個世界沒有人相信愛情,沒有人會相信我語言不通、來到中國僅僅是為了愛情,沒有人相信我僅僅想與丈夫相濡以沫,我怎能解釋地清楚呢?人這一生,關鍵就那麽幾步路,一旦一步走錯,後麵步步錯,而且有時候還沒有回頭路可走。誰會想到一旦離開美國,就再也無法回去了呢?  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能怨誰呢?請原諒我吧,遠在美國的父母! 原諒我當初的年幼無知和桀驁倔強。現在我的女兒也快長大了,可一個反革命特務的、沒有受到教育的女兒能有什麽好下場呢?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沒有人不會為自己的執拗不付出代價,現在該輪到我了”。林秋萌的太太請求允許她請幾天假去看一下女兒。把她的女兒從下鄉的地方接回來。 兩人晚上把家裏僅有的糧食盡量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三天後人們發現母女倆在床上相擁服藥而亡。 也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自殺了。
    林金南得知三兒子林秋萌一家人的死訊,早已老淚縱橫,痛不欲生。自責道“都怪我膽小怕事,才誤了三兒子一家人的性命。當初如果能在信中如實告訴他國內的現狀和我的真實看法,兒子怎麽會急急忙忙回來呢?”。 他的太太毛成英也是關起門來捶胸頓足、失聲慟哭“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我啊! 我要是不把田產、房子、生意暗地裏買回來,我們就不會劃為地主、資本家一類,我們也不會有後顧之憂,說不定現在已經去了台灣,哪有後麵的這些事?” 毛成英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一個月之後,一命歸天了。
    林金南有些心灰意冷了。大兒子因為在大鳴大放時,抱怨了政府不講信用、枉殺了林占遠等土匪的事,被打成右派,開除公職,發配偏遠鄉下勞動改造了。他的大兒媳婦為了生存,主動和大兒子劃清界限,帶著孫子、孫女和大兒子離婚改嫁了。原來指望大兒子在共產黨內部混個一官半職,為我們這個大家做點貢獻。誰曾料他首先栽倒在地?他從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生活自理能力較差,一個人能行嗎? 大兒子現在還好嗎?鄉裏住的就有林占遠等土匪的後代,他能有好果子吃嗎?能否存活下來都是問題。 現在,小兒子一家子走了,太太也撒手西歸了。前一陣子連過去的管家許智恒也跳出來,揭發過去如何受到林金南的欺壓和剝削,還朝林金南臉上煽了一巴掌。 這世界是怎麽了?回想當年和他談論遠見的事,至今還曆曆在目。現在真是羞於提起這兩個字。 用家破人亡來形容林金南現在的情況可能再恰當不過了。
    現在他已經七十多了。白天要勞動,幹最髒、最重的活,晚上還要學習黨的政策,不時要接受批鬥,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這個世界沒有他林金南的立足之地。哀莫大於心死。他決定自殺了之。在一個夏日的傍晚,林金南趁人不注意,投海而亡。
    好心的打魚人把林金南的屍體從海裏打撈上來。經過公安部門多方努力, 才辨明了身份,和林秋森聯係上。林秋森自從發配邊遠地區勞動改造後,才第一次有機會回來。回來後沒有想到見到的就是死去的父親, 他也才得知他的母親在一個多月前已經去世了。父母先後在一個月內去世,林秋森的痛苦可想而知。他現在是戴帽的右派分子、受監管對象。也無力給父親辦個像樣的葬禮。隻好因陋就簡把父母合葬在一起。他就返回勞動改造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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