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毛澤東
你們是人,我們也是人。
——一個“階級敵人”的抗辯
“河南信陽的慘狀,是全國的縮影。按理,毛主席看到這些報告,應該反思一下自己乾綱獨斷的政策,是否有什麽不妥之處。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他不但不認為自己有絲毫的錯誤,反而得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結論:
……毛澤東斷言:這是階級敵人的猖狂報複,是掛著共產黨招牌的國民黨進行階級報複,實行階級複辟,是敵人篡奪了領導權。”(《黨史天地》2004年04期第42頁·《信陽事件揭秘》作者:章重)
這個結論真叫人啼笑皆非。怎麽說呢?隻好借用老百姓的話說,是“沒飯吃了怪笊籬,沒錢用了怪莊基。”其結果是“黃狗偷了油,剁了黑狗的頭。”
有了這個結論,注定了國家、民族、人民的動蕩不安和繼續貧窮落後的局麵。
1962年,劉少奇曾激動地對毛澤東講:“餓死這麽多人,曆史要寫上你和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但是,在隨後的工作會議和八屆十中全會上,把一線領導人對形勢的估計當作“黑暗風”來批判。
在特大的饑荒麵前,也不乏有一些有良知的領導幹部,他們頂著上邊的壓力,從事救民於水火的工作。據張大成在《古稀回眸》裏記載,“漢中市(現在的漢台區)的新任市長譚克智就在幹部會上講:什麽政策?吃飽肚子就是政策!誰能讓群眾吃飽肚子誰就是好幹部,否則就下台,就讓位!”(第173頁)譚市長在全市積極倡導大種“八邊地”。所謂“八邊地”就是指農村房邊、路邊、田邊、地邊、溝邊、塘邊、庫邊、河邊與大片土地不相連的小塊閑地。以前這些閑地無人耕種,為緩解前所未有的大饑荒,譚市長說,這些八邊地誰開誰種,誰種誰收成。
切莫小看這麽一點小小的鬆動,在當時被“大一統”,統得密不透風的一潭死水裏掀起了漣漪。沒有勇氣和魄力是不敢這樣做的,挽救了許多無辜的生命。
前麵講到的我們村的新任隊長郝誌發,借這股東風鼓勵社員大力開墾八邊地,度過了全村人的生死難關。
1961年夏,中央《關於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即“60條”頒布,郝誌發立即將7%的土地分給社員,作為自留地、飼料地,以發展家庭副業。開墾的“八邊地”計入其中。社員勞動積極性大大提高。
1962年初,國家主席劉少奇,為解決大躍進時期,發生的全國性大饑荒而推出“三自一包”的農村經濟政策。“三自”是指“自留地、自由市場、自負盈虧。”“一包”就是“包產到戶”。
有了這個政策,農民似乎有了些許的希望。靠生產隊分下的糧食,肯定是填不飽肚子的。但用自留地和八邊地自己收的糧食,可以做一些補充,起碼能避免餓死,有了活命的機會。
那時,每年生產隊分給社員的口糧是二百八十多斤,這裏麵紅苕洋芋每四斤也要折合一斤主糧計算在內。王家橋的陳紀財在他的順口溜裏說:“會計一看傻了眼,隊長想出好辦法,紅苕洋芋算主糧,也要湊夠二百八。”況且,“二百八”是原糧,去皮去殼後,每人每年吃不到二百斤成品糧,自留地的糧食,就成了克服饑荒最主要的補充。所以,農民把種好自留地看成是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白天隻能在大集體裏幹活,否則就會挨鬥挨打,隻有晚上抽出時間辛苦耕種。許多生產隊長為了叫大家好好在集體地裏勞動,常常謾罵社員是“自留地裏賣命,生產隊裏養病。”
那麽,大片土地裏收的糧食到那裏去了呢?一是社員勞動積極性不高,“聽鈴聲上工,等隊長放工。”能磨則磨,能偷懶則偷懶,誰也不願意多出一點兒力氣,完全是被動勞動強迫幹活,生產力自然低下,糧食產量不高;二是國家征購的太多,收下的糧食除了交公購糧外,還用“豐收糧”、“愛國糧”、“忠字糧”等等名義強征硬奪。人民公社化後,實行“一大二公”製度,“多餘”的糧食還得平調出去。這一切,不但有住隊幹部監督,也有公社幹部到生產隊裏一一翻倉過秤。反“瞞產私分”是經常開展的運動,一旦發現,隊長被撤,社員受罰,甚至已分到戶的口糧,也要逐戶搜查,強迫社員交出來賣給國家。
在我的記憶裏,“包產到戶”在漢中地區並沒有全麵鋪開,也許在搞試點,也許還在爭論之中。但是到了1963年“麵上社教”時,郝誌發又撞在槍口上,成為複辟資本主義道路的急先鋒,結結實實地被“教育”了一頓,一連挨了兩三次打,遊鬥過好幾次。這一回,他的身體垮了,更要命的是,他的心徹底涼了,從此,病病殃殃地沒了精神,後來患上了胃癌,於1969年去世,享年42歲。曾經力勸他二次出山的郝誌壽等三位老漢,內心愧疚,在他的墳地上像小孩一樣放聲痛哭。
曇花一現的“三自一包”
(《半月談》·李祖中/口述·蔡敏·賀凱/整理)
“可好日子沒過多久,政策就變了,土地再度被收回。農民剛剛被調動的熱情一落千丈。像丟失了自家祖傳的寶貝一樣。
那以後幾年裏,村裏糧食收成不好,農民又回到了餓肚子的年代。我們一家省吃儉用,把1962年“三自一包”時存下的糧食整整吃了兩年。
沒了糧食吃不飽肚子事小,最難忘的還是1963年起,因參加了“三自一包”時不時挨批鬥。
因為父親“三自一包”時是村黨支部副書記,算是領頭人,批鬥時沒少吃苦。跪板凳、遊街、戴帽子示眾,四十多歲的父親就是從那時落下了一身病痛,晚年備受困擾。柔弱的母親因為擔心父親,幾乎每天以淚洗麵,弟弟妹妹跟著哭成一團,整個家庭被陰雲籠罩著。
我也被定為“三自一包”骨幹分子,被幹部們以辦學習班的名義帶到一個小農場,關了一個星期。批鬥、寫悔過書、學習社會主義理論,幹部們要求我們“徹底悔悟”、“重新做人”。
大約在兩年左右的時間裏,各種針對“三自一包”的批鬥一個接著一個,批的人們很長時間沒了包產到戶的勇氣、膽量,甚至對這個詞都不敢提。”
有了毛主席的這個結論,群眾的生活當然好不到哪兒去。每年上下兩季青黃不接的時候,農民還得靠打洋槐樹花,吃苕蔓、找野菜過活。雖不像三年困難時期那樣嚴重,但依然是“低標準,瓜菜代。”
我們家在以後長期困頓的生活和嚴酷的現實裏,迫使父母不得不另作打算。為了活命,我的六弟平德七弟明德都送給人家作了養子。六弟送人時已經長到了八九歲,是個既懂事又勤快的孩子,走時一家人無不割心割肝痛哭流涕,父母更是悲傷不已,再窮再苦,兒女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啊!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從學校回到家裏,見母親睡在床上流淚,二妹告訴我,通過三口子姑婆的介紹,三妹小琴送給了當地一戶人家,昨天讓人領走了。三妹從小是個聰明伶俐乖巧可愛的小天使,聽了二妹的話,我頓時如雷轟頂陷入深深地自責之中,一家人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這個當大哥的卻不能使全家人團團圓圓。
小琴到了新家,不吃不喝,想念父母和哥哥姐姐,整天哭著喊著要回老家,對方沒了辦法,帶信讓我們領回去。當見到母親和大姐時,她拚盡全力撲了過來,不停地說:“我愛吃菜菜,我愛吃菜菜,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當晚,她抱著帶去的衣服蜷縮在床角,再說好話也不敢睡覺,生怕一旦睡著了,母親和大姐撇下她走了。每當憶及,常常令人心頭酸楚甚至潸然淚下。以後四妹永琴雖已送人,也是迫不得已又領了回來。
1963年5月毛澤東在杭州召開了小型會議,製訂了《關於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幹問題的決定(草案)》(前十條)。9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工作會議,又製訂了《關於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草案)》(後十條)。後十條是貫徹前十條的精神,強調“以階級鬥爭為綱”。……由於把多種問題歸結為階級鬥爭或者是階級鬥爭在黨內的反映,致使不少基層幹部遭到錯誤處理和打擊。四清運動,實際為“文革”發動作了準備。
前後十條一發出,在全國各地立即成立了貧下中農協會。協會成立的目的是團結了廣大的貧下中農一起對付階級敵人,起到了分而治之的作用。一時間,中農和上中農被排斥在外,成了僅次於地主富農的準監督對象。這樣階級陣線就分明了,農民自然而然的被分成三類人:貧下中農為領導階級,中農上中農是中間階級,地主富農是打擊對象。
按理,地主富農早已被打翻在地,是罪犯,是監外執行的管製分子。每次運動都要有理無理先打擊一番,現在還要再踩上一隻腳,受欺壓的程度可想而知。有的人實在受不了折磨,走上了自殺的道路。
另一方麵,貧下中農的自豪感越來越強,雖然吃不飽肚子,但在政治上揚眉吐氣,能對被統治對象吆三喝四,對方不敢絲毫反抗,就有了高人一等,統治他人的意識,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人性中惡的一麵被全麵調動起來。
在人為製造的、嚴酷的階級對立麵前,五類分子及其家屬子女個個成了賤民,沒有人的待遇,沒有人的尊嚴,更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權可言。有的隻是規規矩矩,像牛馬一樣的被人驅使鞭笞和辛苦備至的勞作。“親不親,階級分”,這是當時宣傳的口號,在這個口號的鼓動下,人們甚至不敢和“分子們”說話或者同路而行,否則,說你立場不穩,站在了敵人一邊,給自己帶來麻煩。就連親友之間,有成分不好的也不敢來往,仿佛這些人身上都帶有可怕的瘟疫,近距離打個噴嚏就要跟著遭殃一樣。我的親友曾經好心的勸過我:盡量少回家,跟家裏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