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郝德斌、梁益漢、陳玉祥、這些光棍漢規規矩矩的“病”死了,他卻賴賴皮皮的苟活了。盡管他是個大塊頭,需要的能量比他們大得多。
老趙沒能等到改革開放,飽飽地吃上幾頓飽飯,就在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前的一個月裏死了。村裏人好久沒有見著他,估計他是不是完了,隊長派人去察看,推開門發現他雙腿跪在水缸旁,右手扒在剛沿上,頭向後仰,大張著嘴,沒有倒在地上,似乎在仰天長歎。因為沒人照顧,大概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饑渴難耐,奮力爬到水缸上。人們議論,老趙還是欠吃啊,不然嘴不會張得那麽大。
集體化把人變成了捆綁在土地上的農奴,吃食堂又把人變成了動物。
那時,還有一條連世界曆史也找不到的規定:不準要飯。誰要飯就是丟社會主義的臉,故意給社會主義製度抹黑。
毛嶺中學的王忠錄老師,曾經在毛嶺村住過幾年,講過他的鄰居毛洪林的一段笑話。毛洪林外號叫毛燒子,大凡外號叫“燒子”的人,就是心裏裝不住話,容易發燒,天大的事也敢抖漏出來,說話不計後果。1963年開展社會主義麵上社教,毛嶺大隊貧下中農協會晚上在胡家衝小學開會。
“毛洪林,你說你去要過飯是不是?”貧協主席問。
“要過呀,那是餓得實在沒辦法了……”毛洪林以為貧協主席在跟自己談閑,若無其事地回答。
“你給社會主義抹黑,給貧下中農丟臉,你知道不知道?”
“球!丟啥臉吔,要飯不要臉,要臉不要飯。我要飯,我都不嫌丟臉,你們還嫌丟臉?”
“胡說八道!你給社會主義製度抹黑,今天就要叫你知道丟臉不丟臉。”
接著,隻聽一聲斷喝,毛洪林被幾個積極分子扯了上去,一頓狂風暴雨似地毒打。
“你還敢胡說嗎?”
“以後我不‘要飯’了行不行?”
“嗨,你還敢提“要飯”兩個字,給我好好收拾!”
毛洪林被打的受不了咾,求饒道:“老子吔,今後餓死也不敢‘要飯’了。”
大夥兒轟地一聲笑出聲來。
他成了貧下中農的可恥叛徒,當場宣布清除出貧下中農協會。為了防止他在半路上跳塘自殺,貧協主席派兩個小夥子押送他回家。一出校門,他瘸著兩條腿不服氣地說:“媽的X,‘要飯’時沒吃到飽飯,今日個晚上倒挨了一頓飽打。”逗得兩個年輕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你個毛燒子呀毛燒子,叫你不要再提“要飯”兩個字,你偏要說,小和尚挨罄錘——死不懂經。”
不準要飯,這是曆朝曆代沒有過的規矩。就連戲曲裏還有包文正在陳州給要飯的百姓放糧的事,而人民掌握著國家政權的百姓連要飯的權利都沒有了,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咄咄怪事?
也許,當初辦公共食堂是為了方便群眾的生活。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反倒弊端叢生。條件不具備,單憑主觀臆斷,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必然會帶來惡果。
起初,大家聚在一起吃飯,冬天寒冷,老人小孩吃得慢,受凍不說,還要頓頓吃冷飯;夏天炎熱,還得頂著火辣辣的太陽進餐。離食堂近的還倒罷了,離食堂遠的,還要風風火火趕飯吃。常常看到老人們或頂著烈日或冒著嚴寒,杵著拐杖來回奔波。倘若誰生了病,要想吃口飯就難上加難。於是有的老人背地裏發怨言:而今這人吃飯和還不如豬玀吃食,豬玀吃食主人還要給避風遮雨,而人卻不能,吃的食物還不如豬玀吃得好。
後來食堂把飯分到各家,可一遇到刮風下雨的日子也不方便。
住在金家灣的郝誌強(小名狗娃)家,離食堂近一裏路,一次淋雨天,他提著打回的飯上村後的塘坎,腳下一滑,瓦罐打碎了,“飯”淌到稀泥裏,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竟然哇哇大哭起來,家裏人趕來也哭成一團。社員們看見實在可憐,才勸到食堂裏,把粘在鍋裏的剩飯刮一刮,讓全家人對付一頓。
為了活命,除了尋野菜外,大人小孩在坡地裏到處找地軟(地衣),這東西下了雨,經雨水一泡比較好找,但現在誰還顧得了老天爺下不下雨?就是晴天也要一點點從地上摳,一至於把當地的地軟摳得絕了種。
絕了種的豈止地軟,後來連榆樹也絕了種。榆樹是當地農民喜歡種植的樹木,它生長較快,木質堅韌經水耐漚,做棺材是僅次於栢木的好材料。但是它的果實小榆錢、樹葉、樹皮裏的韌皮碾碎了都能勉強下嚥,因此也決定了它絕種的命運。村裏隻要有剝了皮的樹,幹部立即命人砍了送到食堂當柴燒,以免造成不良影響。
被譽為人民公社心髒的公共食堂終於停止了跳動。我們村的食堂解散,比其他地方早了一步,也少了幾個饑魂餓鬼。但代之而起的是家家的鐵鍋被砸了,沒有做飯的東西,大家隻能在臉盆、瓦盆裏熬菜湯。我家有個鋁鍋,一連煮兩鍋,既快捷又穩當。比起那些燒瓦盆的半天燒不開,動不動還把瓦盆燒驚(壞)了,搞得束手無策的家庭來說,方便省事多了。
村裏人個個罵起了大隊婦女主任張桂芳。58年收鐵鍋時,一路五個人:支書、兩個連的連長(實行軍事化,昔日的隊長或社長叫連長)和她,外加一個擔鍋鐵的。張桂芳手裏拿著大秤錘,隻要把鐵鍋從廚房裏拔了出來,她就一秤錘下去,先砸個大洞,再砸成幾片。老百姓不敢罵自己村裏的支書連長,一股腦兒把氣撒在她身上,她住在王家橋,就是罵她,她也聽不著。隻要一提起鐵鍋的事,開口就是“那個賊婆娘……”甚至罵得很難聽。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不過是“和尚吃不到牛肉,在鼓上出氣”罷了。
糧食緊張,肉食也就十分奇缺,暗裏傳說,有人在漢中買到包包肉(把死了的豬狗貓煮了,用荷葉包了在黑市上出售),裏麵發現有小孩的半塊指頭,傳說歸傳說,無法證實。
那麽肉和蛋的需求從哪裏來哩?廬山會議後主席說:一畝一口豬,不增產我就不相信。
之後,全國各地像雨後春筍一般都辦起了大大小小的養豬場,可惜和生產隊裏養牛一樣,哪一家也養不好。
農民有句老話“豬從口裏肥”,如今人都沒吃的給豬吃啥?相應地雞鴨也都跟著遭殃,就是有東西喂它們,也會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掉。至於狗的命運更糟,自己不打死,也會讓別人偷偷熬成狗肉湯,填進饑餓的肚子裏去。昔日老子說:“民要少,國要小,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而今是“民也多,國也大,雞犬之聲無聞,吃喝勞動一統。”
城固縣辦起了“萬頭豬場”,可惜隻是大躍進的豪言壯語,名字起下了,並沒有辦法落到實處。
我們村在椿樹梁上建起了養豬場,場裏的小豬長成了僵豬,尾巴拐上幾道彎,怪模怪樣十分罕見。社員們說:“年初是豬兒,年末是兒豬。”,“養豬場,養豬場,年年添新豬,就是肉不長。”
由於防疫醫療跟不上,倘若遇上豬瘟死個精光,還得重新投資,重新辦場。所以,到處都在喊“萬頭豬,萬雞山”,口號震天響,又有誰家辦起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