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要到學校裏去,姑婆把僅存的一點兒穀頭拿出來,在石窩裏砸了砸,算是給我做了一頓苕芽蒸飯。吃飯時,我發現我的碗裏有百分之三四十的米,而他們的碗裏基本上全是苕芽。我說啥也吃不下,端起碗往鍋裏倒,姑婆攔住我,我決心已定,若再攔我,幹脆不吃飯走人。姑婆見我態度堅決,才折中一陣,直到我接受為止。走時,她用我的手絹包了滿滿一手絹苕芽,叫我在路上當幹糧,並把一塊香皂切成兩半,送我一半。
走到鋪鎮,仿佛鋪鎮在冬日寒風料峭裏飄搖,低矮的灰色瓦房隨時可能傾倒。街上行人稀少,迎麵碰到的都是黃裏泛青,青裏泛黃的麵孔,有的蠟黃幹枯,有的臉盤浮腫,幹枯的人頭,似乎用皮包著骨頭;浮腫的臉龐,好像隻要輕輕一碰,馬上就會流出黃水。很難想象一年多前,這兒曾是南鄭縣的縣府所在地,漢中的一個重鎮,有陝南糧倉之稱的好地方。
過了柳林,大約在以往人們叫鴨兒池的附近,我感到肚子很餓,朝南順一條小渠找一塊僻靜的田坎坐下,打開我的幹糧包,急忙把一撮撮苕芽填進嘴裏,直到手絹露底,遂抖抖手絹拍拍屁股起身趕路。無意間,發現就在離我兩米多的地溝裏躺著一個老婆婆,旁邊還有一隻裝有幾根野草的竹籃子,老婆婆頭朝北腳指南,已經一動不動沒有了氣息,幹瘦蠟黃扭曲的臉著實嚇人。我急忙離開朝公路走去,後悔咋不把周圍的環境掃視一遍,在死人麵前吃東西,自己渾然不覺。
快到古城,迎麵走來一個細高個子的男人,大約三十多歲,整個麵孔像是骷髏頭上繃了一張人皮。走起路來很古怪,右腳老往左邊踩,左腳艱難地拖起來往右邊踏,兩條腿打著絞。他不轉頭,隻顧看著腳下的路,我沒能看見他的眼睛。我想這人大概不行了,在作最後的奮爭。果然,在照麵後不久,我聽到身後“撲”地一聲,回頭一看,那人倒在路上,掙紮幾下不動了。我知道他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好像“老革命”回憶錄裏,所描繪的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犧牲的人一樣,隻要倒下去,就再也不可能爬起來。
叫人很難理解的是,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做出了重大犧牲,換來了革命的勝利,勝利後的人民還要過這麽苦的日子,還要作出犧牲?革命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麽?
天黑回到學校,晚飯已經開過,經過到班主任那兒簽字證明,炊事班長劉俊(城固五郎廟人)才領我到廚房裏吃飯。穀粉粥不熱了,我一口氣喝了個精光,正要洗碗離開時,劉俊說:“支著,你一定餓急了。”他已經從鍋底舀起一勺正等著我,我把碗伸過去,心裏一陣感激,這是我城師三年生活裏唯一享受到的特殊照顧。
當晚,我夢見老婆婆竟然從地溝裏爬了起來,向我要苕芽吃。忽兒,又變成了和我對麵而過的男子,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攤開的手絹,樣子十分可怕,嚇得我大叫一聲轉身就跑,醒來後渾身冒虛汗。旁邊的同學也被吵醒了,一齊問我咋的了,我說作了個噩夢,搪塞過去。
事後,看見餓殍的事,隻能嚴密封鎖在肚子裏,不敢透露半點兒風聲。
2009年4月8日,《廣州日報》采訪對中國和世界糧食作出重大貢獻的水稻育種專家袁隆平時,袁表示:“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幾千萬人啊。大躍進把樹都砍了去煉鐵,把生態破壞了,1959年大旱,一年基本上沒有收成,餓死了四五千萬人啊。我看到路上有五個餓殍,倒在田坎旁邊,倒在橋下和路邊,我親眼看見啊,那很慘的。”
五十年後,袁隆平才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如果他當時說出來,打不死他也會氣死他,恐怕今天少了一個非凡的育種專家,更別說對中國和世界糧食作出重大貢獻。
我想,那時的袁隆平和我一樣,守口如瓶。
“崔琦,河南信陽人,1998年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其父母就是在1960年餓死的。“反瞞產私分”,派民兵挨家挨戶的搜查,一個縣逮捕了近萬人。他在獲獎後,記者要他發表獲獎感言,他悲苦地搖搖頭說,如果我不逃出來,也許……
顧準,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他在日記中寫到:嚴冬未近,就有凍死骨。”(《鳳凰網》1960年紀事之六·信陽事件)
“在不足五華裏的盤山路上,就有5個餓死人的屍體橫躺在路上,幾乎每隔不到一裏路就有一隻餓殍,其中一個還是我的大舅,我媽的親哥哥。”(《炎黃春秋》2011年1月 作者:黃誌謀,係退休新聞工作者 原題:《饑餓的回憶》)
我的啟蒙老師田樹滋就是餓死的。
如今還健在的馬忠傑老師,是我在毛嶺的同事,他說:“當年我們漢王公社馬寺隊(屬現在的漢台區),共三十戶人家,餓死了十二個人,而且,誰也不敢說出去。”
毛治文(武鄉高中高級教師,毛堰村人)說:“我爺爺就是餓死的。村裏餓死了好幾個,其中一戶姓高的人家兩弟兄,一個餓死了兒子,一個餓死了女兒。”
我的本家郝忠平,一次閑談悄悄跟我說,我們到四川買牛,見山腰裏有斷垣殘壁,問當地老鄉,老鄉說那上麵曾經是個一兩百人的大村子,困難時期全餓死了,連一個也沒有活下來。末了還警告我們:千萬說不得!
這樣的例子枚不勝舉。凡六七十歲的老人,幾乎無人不能舉出困難時期餓死人的實例。
困難時期,郝家溝一共“病”死了八個人。郝全英夫婦、郝森夫婦、陳灶生、郝德斌、梁益漢、陳玉祥。除了前麵四個年齡較大外,其他四個正值壯年。
全村的四個光棍漢餓死了三個,僅剩一個。
剩下的這人叫趙恒寬。村裏人說他是全靠“耍賴”賴著活下來的,若沒有那股“賴”勁,十個趙恒寬也餓死了。打從生活困難時起,他很少到集體地裏幹活,自力更生,自己救自己。
支書隊長下令食堂裏不給他飯吃。好啊,食堂不給吃,你碗裏舀的有,我奪你的碗搶著吃。一次,隊長把他臉上打得鮮血直流,他不擦不洗,你打呀,打完了我還粘著你,你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到處吆喝著隊長不給飯吃還打人;你開會,我也帶著一臉的血跡去開會;你回家,我回你的家。總之,打不過你,我纏死你,罵不過你,我氣死你,反正這條命,早晚還不得讓你們治死?我無兒無女孤魂野鬼一個,就是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也沒人繼承這頂帽子。
“媽的X,你個賴慫不要臉!”
“臉是個啥?命都快沒了,哪還有臉?”
支書隊長被他纏得沒了法子,隻得睜隻眼閉隻眼,隨他去吧,也落得自己輕鬆自在,真要打死他,那可是祖宗幾代正兒八經的貧雇農,倘若一日追查下來,吃不完還得兜著走。
老趙祖籍安康深山,長得人高馬大,壯得像頭牛,黑得像隻熊,村裏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大馬熊”。困難時期來了,他的外號又變成了“風車架”,意思是身架子還在,但內囊裏空了。年輕時,聽說漢中物產豐富,就到這兒來討生活。解放後和梁益漢陳玉祥一樣,在郝家溝分了房子分了地,是地地道道的翻身農民。內心很感謝共產黨和恩人毛主席,隻是到死也搞不明白,以後這日子咋就過成了這個樣子?說是天災又不像,說是赫什麽夫(赫魯曉夫)的逼債,也摸不清楚。不過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躍進、大煉鋼鐵運動,莊稼收不上,種不上,造成饑荒,倒是親身經見了的。到底該怪誰?越想越糊塗,倒不如不去想,活一天算一天。
老趙在食堂裏賴著吃了飯,就到野外找食吃。他是個食譜廣泛的動物,青草他吃,草根他吃,樹皮他剝。隻要能逮住什麽小動物就吃什麽。田裏的青蛙、地裏的蛤蟆、溝裏的魚蝦、洞裏的老鼠、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螞蚱、甚至蠍子昆蟲,隻要能弄到手的,都是他的美味佳肴。
老趙有一手絕活,那就是逮老鼠,凡是他發現了老鼠的蹤跡,老鼠就算是死定了。頭天晚上,在老鼠出沒的地方放上自己製作的鼠夾,若沒上當,他就帶上钁頭水桶,時而挖洞,時而堵洞,時而水灌,在唯一的出路口,繃上布袋子,有時老鼠就會自動跳到袋子裏去。如果從洞裏躥出來的是一條長蟲(蛇),要是別人,嚇得魂飛魄散逃之夭夭,可他卻獲得了特大豐收,喜之不盡。
至於生產隊的菜苗、胡豆苗、半成熟的莊稼,他一般不捋回家去煮著吃,而是順手拈來,立即送到嘴裏,不留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