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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漢地紀實(16) 大 饑 荒 (4)

(2015-11-26 13:03:29) 下一個

過了幾周,我們又來充饑,小小的食堂門口添設了兩個“門官”,凡就餐者先要出示糧票,驗明正身方可入內。昔日外國租借地門口掛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大大傷害了國民的自尊心,今日沒糧票者不能進去,雖沒有掛牌,但實質又有什麽不同?

飯堂裏的牆上貼了一張紅色的標語:“為樹立無產階級正氣,抵製資產階級老爺作風,凡就餐者一律持飯票自覺排隊領飯。”

這真是一條一箭三雕的好標語,既減輕了食堂工作人員的負擔,又推卸了責任,如果端上來的飯被人搶了,食堂就不必負責賠償,而且還冠冕堂皇,有強烈的階級意識。

東門橋是當時漢中人流最多的地方,旁邊有一家打小圓饃(又叫燒饃)的食堂。幾個餓鬼一合計,兩個人便在店門口打了起來,還有人跟著起哄大喊大叫假裝勸架,吸引食堂工作人員的注意力,剛打好的十幾個小圓饃,眨眼工夫不翼而飛。於是漢中人有了“胡打亂吆喝,東門橋上刁(搶)燒饃”的民間諺語。

縣城裏最紅的飯店要數黌學巷食堂(在原城固劇團旁邊),這裏不收糧票,隻賣一樣飯菜——糊辣湯。每天九點左右開張,中午十一二點關門打烊。“沒來的不喊,來遲的不管。”全城獨此一家,生意非常火爆。

說是糊辣湯但湯裏不放辣椒,隻是在一大鍋水燒開以後,把粗糠撒進去再加上幾片發黃的菜葉就熬好了,五分錢一小土碗。

喝糊辣湯先要排隊買票,再排隊領湯。排隊買票的隊伍比巷道還長,一直排到大街上還得打拐。賣票的像樂隊指揮一樣,掌握著一切進程的節奏,領湯的人多了,賣票的抽屜一鎖,端著小茶壺步入後院,你就是急得喉嚨裏伸出手來,他像沒事人一樣,等到飯堂裏不那麽擁擠了,才慢慢騰騰、悠悠然然地開鎖賣票。

饑餓的人們像是被餓鬼召喚集合來的,把小小的兩間土坯房填塞得難有插腳之地。凡是交了飯票端到糊辣湯的人,不管是在屋內,還是在廊簷下,或是在街道上,呼嚕嚕一陣猛喝,有的還伸出食指,把沾在碗裏的殘羹刮在一起撥進嘴裏,或者伸出長長的舌頭把碗內舔食一遍,交了小土碗,急忙又到後麵去排隊。有的自己帶個搪瓷缸子,買到的糊辣湯往缸子裏一倒,然後邊排隊邊喝,把數學家華羅庚先生的“優選法”用到了現實生活裏。

食堂裏還專門派人站在門口,防止有人連小土碗也喝了去。

喝糊辣湯的大部分是城裏的居民和學生,星期天瞅著人少一點兒,我們也去搶購一碗。

不到半年,機關學校喝起了穀粉湯,火爆興盛的黌學巷食堂沒有了粗糠供應,隻好關門停業壽終正寢。

肚子的問題天天考驗著我們的意誌和耐性。

這天,一張大字報披露出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全校最著名的大煉鋼鐵英雄、勞動模範獎章獲得者尚培祥(城固橘園人),半夜到廚房裏撬開窗子去偷為學生擔柴準備的饃,被炊事員逮了個正著。

一顆用自己的汗水和意誌掙來的、耀眼的明星隕落了。平時走路一貫昂首挺胸的他,一下子變得低頭含胸目不斜視,生怕別人看見自己的眼睛。

“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這句話得到了實施。

一天,學校停了課,要我們到野外去找野菜或採集樹葉,加在飯裏可以增加“葉蛋白”補充營養。野外哪有那麽多的野菜等著我們去採?即使有,也讓人早採光了。大家隻能摘回一些樹葉。我和同學周大奎徐興中(他以後是鎮巴縣教育局局長)到縣文化館去摘了許多冬青樹葉,冬青樹雖是館裏的風景樹,鑒於當時的實際情況,沒人出來阻攔我們。

第二天中午,我們吃上了含有“葉蛋白”的穀粉粥。到了上課時,各班教室裏幾乎空無一人,大家齊排排躺在宿舍床上。症狀一致:肚裏疼痛、欲拉不下、欲吐不出、渾身冒汗、手腳無力。

這一下驚動了縣上領導,派縣醫院的醫生住在學校,大夫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哪種樹葉有毒,建議調來綠豆熬在穀粉粥裏,一連喝了幾天,症狀慢慢消逝,幸好沒有死人。

有時班長傳達學校黨委會議精神:我國已經找到了解決糧食問題的最佳辦法,這個辦法就是生產小球藻。小球藻不但營養豐富,而且生長迅速,報紙上也把小球藻吹得神乎其乎。

1960年放暑假的時候,學校把每個學生的臉盆收集起來,用於生產小球藻。校領導在全體師生會上講,開學後我們的生活就不成問題了,人人可以吃飽肚子,似乎個個會變成大腹便便的胖子。

開學了,小球藻沒見著,倒是每個臉盆裏裝了多半盆糞便,臭不可聞。開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自己的臉盆,有的連自己的臉盆也找不著。

後來又說研究出了“增量法”,一兩糧能蒸出三兩糧的飯;

我國用植物秸稈研製出了人造肉……

畫餅如果真能充饑,也倒是好事。隻是不但不能充饑,反而刺激了食欲,讓我們的肚子感覺更加饑餓難受。

班裏有幾個同學得了浮腫病,過了一周又增添了幾個。這十幾個同學,每天早晨“特供”一勺豆漿,緩解病情。

自此,學校裏再也想不出別的招數,遂下令停止了體育課、早操、課間活動和一切體能活動。要求我們就是走路也要輕腳輕手嚴禁跑跳,飯後一律回到宿舍裏躺在床上。上課能聽則聽,不能聽不要勉強,盡量減少體能的消耗。

1959年年末放了寒假,回到村裏,見到鄉親們著實嚇人一跳,有的臉似籃球黃如塗蠟;有的麵黃肌瘦皮包骨頭,都有些變了形的臉叫人一時難以辨認。言說去年大煉鋼鐵糧食沒有收回來,到了今年一開春,食堂裏沒有東西煮,社員們隻得到苕地裏,挖去年沒有收回來的紅苕。這時的紅苕早已爛了,吃起來很苦,為了活命,再苦也得下嚥,成了公共食堂餐桌上的主糧。秋種沒能按時種上,今年夏糧收得很少,全靠種點蔬菜和挖野菜度日。秋季雖說有人下種了,因為虛報產量,公購糧任務很重,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又把“多餘”的糧食平調走了。

“隊裏的幹部就那麽聽話,連村裏人和自己家人的死活也不顧?”

“公社派人住在村裏,賣了公購糧以後還要一一翻倉,村幹部也是沒有辦法。唉,人民公社害死人,公共食堂害死人,小百姓被逼的沒有活人的路,隻有死路一條……”村裏的長輩悄悄說。

1960年的冬天,在學校裏隱隱約約聽到餓死人的消息,又隱隱約約聽到食堂實在辦不下去了,陰陰陽陽悄悄解散。聽到這些話,我的心好像沒在胸膛裏,慌亂地胡蹦亂跳,白天在教室裏坐不住,晚上睡不著,擔心家人的安全。即使快要放寒假了,我一天也等不住,死乞白賴請假回家,因為在暑假來校前,村裏就有人“病”死了。

回到家裏,家裏人都在,隻是臉色青黃,微微有些腫脹,但隻要沒死人,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

母親給我講了這麽一件事:為了讓弟妹們多喝點兒食堂裏的菜粥,父母每次都盡量少喝一點。一次,大妹惠琴就是不肯吃飯:“大大和媽要上工做活,吃少了咋行?你們不吃,我也不吃。”她的話使正在狼吞虎咽的弟弟妹妹一個個放下了手裏的碗,直到父母勸慰著大家,端起碗大喝了幾口,大妹才開始吃飯。母親說到這兒,感動地流下了眼淚:“我有這麽懂事的兒女,吃再大的苦,幹再累的活,受再大的氣,心裏也是熱乎的。”

57年因整風整社挨了打的隊長郝誌發,二次出山當了隊長。他的複出,多虧幾個老人的勸說。老人們不但勸他,還得說服村支書郝德清睜隻眼閉隻眼,不要責怪他以往的“過失”,不要向上匯報後來的不是,讓他放手大幹拯救全村百姓,支書無奈,隻好答應。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在溝灘地裏(村裏最肥沃的土地)補種蔬菜,第二件事是叫社員在不顯眼的地方,悄悄地少量開點地自種自收,而且人人張大眼睛,隻要見到公社的人來了,立即通風報信,到集體地裏幹活。

“不要緊。郝家溝好就好在離公社遠,食堂也散了,慢慢地會好起來。”父母親安慰我。

第二天,我帶著父母的囑托,到南鄭縣山口子去看我的姑婆,姑婆家果然困難的如父母所料。按理,這兒是個旱澇保豐收的好地方,南麵是山,山腳下一馬平川,姑婆家就住在這一馬平川裏。一條從巴山小南海暗河裏流淌出來的冷水河,就是遇到百年幹旱,也是水量充足連綿不斷,澆灌著萬畝良田。十年前,其所以把從小在我家養大的姑婆嫁到這兒(姑婆是我太爺爺的外甥女,家道中落,無力撫養,被太爺爺收留在我家),這也是重要的一個因數。有山燒柴不愁,有田吃糧不難,可就是這塊世代富饒的風水寶地,偏偏災難最重,浮誇風把收到的糧食,幾乎刮了個幹幹淨淨。

姑爺在外教書,每月四十七元工資,這對於農民來說簡直是大富翁了,然而此時黑市紅苕賣到一兩元一斤,黑市米賣到五六元一斤,一斤瘟死的豬肉竟然賣到二十五元,還稀缺的像寶貝一樣。當幹部的,當老師的,一月的工資還買不到十斤米,就這,想買也很難買到。所以在外工作領工資的人,被稱作是一挑蘿卜的幹部。

姑婆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在山裏找東西和在田裏掐苕芽(紫雲英)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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