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苛政猛於虎。
聖雄甘地說:貧窮是最大的暴政。
回到學校,我急忙請假回家取棉褲,傍晚回到家裏,才知道棉褲已交給了同學李希祥。李希祥在家養病,不知道大家已經從山裏回來了,還沒有返校,我的棉褲也就沒有收到。看到我穿著兩條單褲子,母親心疼得雙眼飽含淚水,我安慰她說:“媽,沒事的,我已經習慣了,山裏那麽冷,我連個感冒都沒得過。壩裏暖和多了,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回校後,我不就穿上了嗎。”
為了這條棉褲,不知母親流了多少辛酸的眼淚,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好不容易備辦好了做褲麵子的布料和棉花,褲裏子沒有著落,母親不得已,用了十幾塊舊碎布和布條在豆大的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的聯綴。母親的辛苦,不光是為備辦布料棉花作難,更是操心我在深山裏受凍,心理上承受著長期痛苦的煎熬。棉褲做好了,如何送到我的手裏成了大問題,父親大煉鋼鐵去了,她不曉得該怎麽郵寄,就是能郵寄,家裏一分錢也沒有,哪來的郵資?
每到天氣變壞的時候,母親望著東北方的大山常常為我默默流淚。後來她聽一個親戚說,鋪鎮有一個和我一起到城固師範讀書的同學叫李希祥,因為身體不好在家養病,一旦好了,就得回校到山裏煉鐵。她抱著一線希望,一連三天早出晚歸往返三四十裏,餓著肚子到鋪鎮打探尋找,回來後,碰上食堂裏有冷飯了,吃上一些,沒有了,隻得餓著。
每想到這一段我就情不自禁:母親,我飽經磨難的母親,平凡善良而又偉大的母親,兒子就是把對你的回報擴大一萬倍,也報答不了你對兒子恩情的萬分之一。
1993年,母親走完了她七十三年坎坷的路程,在老一輩眼裏,我空擔了一個孝子的虛名,而報答母親的卻太少太少,使我羞愧難當長期難以釋懷。
父親也在前幾天從幾百裏的南鄭縣碑壩煉鐵回來了。他中了漆毒(接觸了山裏的漆木引起過敏),臉腫得像個水瓢,眼睛擠成一條線,行動十分困難。
走了一天的路,還是早上在學校裏吃了飯的,肚子很餓,但廚房裏的灶台是空的,敞著兩個黑乎乎的大洞口。鐵鍋被生產隊砸了,拿去煉了鐵。幸好,我家裏還有一個鋁鍋(那時叫鋼精鍋),因它不是鐵的,得以保存下來。這個鋁鍋,真是我家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在以後的大饑荒裏,全靠它煮菜湯熬稀粥,救了全家人的生命(可惜這個鋁鍋以後被人從窗戶裏撥開廚房的門栓,偷走了)。又因為不能兩頭冒煙,隻能等村裏人睡下了才能做飯,我和父親用各自大煉鋼鐵的經曆和見聞,打發消磨時光。
第二天吃早飯,第一次見識了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村裏的食堂,設在郝誌賢和郝福成兩家合住的院子裏,院子很小,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家的矮桌子和高高低低的凳子。
開飯了,大家湧到廚房裏舀飯,老人和小孩在毫無遮攔的院子裏等著,任憑寒風肆虐。舀飯的時候還發生了點不愉快,郝林和郝福兩個老漢吵了一架,郝林嫌郝福在鍋裏隻舀米不舀紅苕,舀得太慢。吵著吵著幾乎打了起來,旁邊的人急忙勸開。郝林老漢罵道:“龜兒子不吃紅苕,嫌紅苕苦,再過幾天,連爛紅苕也沒了,你吃個球!光舀米,誰吃苕?誰是瓜娃子?”
今年的紅苕沒收上,對於郝家溝來說就是災難。“九嶺十八坡,處處紅苕窩。”,“武鄉區,黃土梁,紅苕包穀是主糧。”是這兒生活的真實寫照,主糧收不上,饑荒就會緊隨其後。
隊長帶著社員大煉鋼鐵去了,誰收哩?全村種的紅苕,還指靠外號叫“蛋蛋老漢”的郝忠信,每天用牛犁和小孩撿的辦法收回來一少部分。因為沒人挖苕窖,就這一少部分,也隻好倒在院場裏任隨雞刨狗啃,而且天寒地凍長了傷疤。食堂裏的炊事員隻能大概的削一削煮在稀飯裏,稀飯裏麵帶著重重的爛紅苕的苦味。
吃過了飯,我得往學校裏趕,家鄉離城固六七十裏路,這個時期夜長晝短,回校太遲了趕不上晚飯,就得餓肚子。
在城師上了三年學,隻在第一次開學時從鋪鎮坐了一次貨車,其餘都是來往走路,不光是沒錢坐車,也是因為那時從漢中到城固沒有班車,偶爾在路上看到一輛貨車,不是頭上頂著一個氣袋,就是旁邊掛一個木炭箱。
走在路上,回憶起在食堂裏吃的第一頓飯,不覺笑起自己來,我實在是太幼稚了,曾幻想著吃食堂裏的雜燴麵,現在一看,哪有那樣的美事?還不如我在鋪鎮樓樓口食堂,花一毛錢買兩小碗米飯,清湯泡飯吃得好。
我們村的公共食堂是這麽個現狀,其它地方的情況怎麽樣呢?
“接著,他參觀了公共食堂,社員們反映說,大煉鋼鐵幾個月來,把糧食幾乎吃空了。食堂眼下就沒有油吃,沒得菜吃。吃不飽飯,還得裝著飽餐了的樣子去幹活。工地上的老倌子抹把泥漿當‘黃忠’;小夥子舉行紅臉做‘楊宗保’、‘小羅成’;伢妹、嫂子扮‘花木蘭’、‘穆桂英’;幹部臉上抹一把鍋底灰自稱‘楚霸王’……挖土挑擔,不論男女一律赤膊,誰要反對,輕則罰跪,重則挨打,幾天不給一口飯吃……彭德懷聽後,強忍著怒氣對周小舟和公社書記說:‘你們當省委書記公社書記的,認真考慮過這樣搞的危害性沒有?自留地取消了,小鍋爐(疑為小鍋灶,原文如此)停了,公共食堂又吃不好,社員的身體會出大問題呀!現在大吃食堂,坐大船,就會出現平均主義,出懶漢,這樣搞下去是不行的!。
接著,他來到烏石小學及幼兒園,看了學生睡的一長串用稻草鋪的通鋪,又到食堂看了學生們的夥食,還特地用筷子挑了一下白菜湯,見油水不多,便對周小舟等人說:‘細伢子在家有父母照料,硬把他們集中到學校,這麽多人,生活又是如此糟糕!這樣下去,把後一代害苦了,造孽呀!’(然而也正是他為之嗟歎、關心的這一代,十幾年後,成了‘紅衛兵’,在毛主席的號召下,打了個天翻地覆,彭德懷的身上、心上、不知挨過他們多少拳頭)
接著,他們又到了大隊敬老院。住在這裏的老人,很多是他少年時代的夥伴。他看到老人們一張張蠟黃的臉,彎腰查看了他們浮腫流水的大腿,而後大步走向鍋台,揭開蓋,鍋裏是一大鍋青菜,裏麵僅有星星點點的米;他又走到床邊,見老人們睡的還是篾席,蓋的是單薄的被子……這一切他目不忍睹,一種不可名狀的悲愴在心頭翻湧……”(摘自《彭德懷走麥城》第12——13頁 敦煌文藝出版社 作者:馬輅 佩璞 馬秦泉)
1954年春天,我在武鄉鎮上小學,一天中午放學,路過南街上的區醫院門口,見一塊黑板報前擁了一堆同學,黑板報上寫著:到了1958年,我國完成了第一個五年計劃,每人每年平均吃到肉58斤,食糖9斤。當然上麵還有工農業進步的許多指標。但小孩子好吃,其他的都不重要,偏把吃的東西看得真真切切。
回到外婆家吃飯時,我把這件自以為是特大的喜訊告訴舅舅,舅舅笑著說:“好,好,你就等著吧,到時候有了那麽多的肉和糖,我也跟著享福。”舅舅一臉的不屑,我口雖不言,但心裏十分不滿:真是老頑固,難怪政府要你們好好改造思想,黑板報上寫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還不相信?
現在,1958年即將過去,肉呢?糖呢?生活反而不如從前。這食堂裏的第一頓飯,不但不好吃,還帶著難以下咽的苦味。我又一次笑起了自己,幼稚啊幼稚,太幼稚了!全中國不知道還有多少像我一樣幼稚、愚昧、無知的人啊!
58年呀58年,在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深翻土地、大煉鋼鐵等一係列轟轟烈烈運動的背後,已經為大饑荒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事實證明,大自然和科學技術比人們想象的更難屈從於人的意誌。曆史有它必然發展的規律,民族有它自我約束的機製。
接近年關,上課也就沒有幾天了。回顧一學期來,開學不久就日夜輪班深翻土地,隨後大煉鋼鐵,才上了幾天課?學了些啥?可以說學習時間被大量占用學到的東西太少了,隻有教室前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八個大字在熠熠閃光。
這年春節我沒回家,學校裏留了二十多個同學搞文藝宣傳活動。我們一方麵排練歌舞、相聲、快板、舞獅、彩船,歌頌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深翻土地、大煉鋼鐵、公共食堂,把我們一步步帶入了共產主義天堂,一方麵排練話劇《劉次章》。
《劉次章》是中二學生王祖成(鎮巴人)根據學校老校長江文濤的罪惡故事而改編的話劇。大煉鋼鐵回來後不久,全體師生在城固大禮堂召開大會,會上逮捕了反革命分子劉次章。原來平日裏和藹可親的江文濤校長,才是一隻披著羊皮的豺狼。曾在老家山東某縣鎮壓革命群眾,殺害革命誌士,當革命力量日益壯大時,畏罪潛逃來到漢中,化名江文濤。
排練一切都很順利,隻是彩排時,縣領導來審查演出時出了問題。劇中有一個場景是在劉次章的家裏,牆上掛著一幅蔣介石的半身像,領導批評說,現在是人民的天下,怎麽能出現“蔣該死”的標準像哩?於是,美術老師餘錦榮另畫了一幅,畫麵上的蔣介石,光著頭,額頭上貼著十字形的膠布,呲牙咧嘴樣子十分凶惡。第二次審查時,又批評說反革命分子劉次章家裏能掛這樣的像嗎?這顯然不符合事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什麽才“是”,領導沒說,這可把餘老師難住了,後來,還是劇作者王祖成說:“幹脆把畫像去掉,換成風景畫,雖然降低了劉次章對蔣介石的效忠份量,但也減少了麻煩。”這樣一改,領導來第三次審查,才算勉強過關。
春節到了,今年的春節顯得格外冷清,大街上沒有耍獅舞龍的場麵,不知道生活在天堂裏的人們,在這幾千年來傳統的喜慶日子裏,怎麽沒有了熱情?從大年初一到初五,我們天天到街上演出文藝節目,但街上行人稀稀落落,除了小孩駐足觀看外,大人似乎視而不見,隻顧匆匆忙忙走自己的路。
一天晚上,在城固電影院看電影,放映前加演了一段中央紀錄製片廠製作的有關公共食堂的紀錄片:銀幕上城固寶山頂上雲霧繚繞,湑水河蜿蜒如畫,景象十分美麗,就在寶山腳下的一個公共食堂裏,人們興高采烈地到食堂就餐,廚師正揭開籠屜,白白的蒸饃散發著騰騰熱氣……我們看得呆了,想不到,中央紀錄製片廠能在城固拍片,這是我們的榮耀,於是要求到農村去,特別是到寶山腳下的食堂裏去參觀和演出,但是,不知是什麽原因上級沒有批準,我們滿懷的希望落了空。
繼江文濤進了監獄後,學校裏的地理老師袁義煦,語文老師陳啟舜等陸續被開除回家,交生產隊管製勞動。音樂老師謝惠生,曾經把他的《陝南民間歌曲選》借給我,鼓勵我好好向民間音樂學習,那裏麵刊載有他爬山涉水記錄整理的幾首民間歌曲。我如譏似渴前後學了一遍,有的還抄寫下來,待我還書時,才知道謝老師也已開除回家,在漢中大學教書的妻子和他劃清界限離了婚,他孤身一人回到故鄉藍田,未來的日子不知是個什麽樣子。如今,這本書我不時翻翻細心保管,算是對這位熱情教我的老師的紀念。
他們被清除出教師隊伍,都是因為有曆史問題或反動言論。
學校裏的夥食越來越差,年前的蘿卜白菜沒有了。曾經曬在飯場裏的紅蘿卜纓(葉)子,後來被初師的同學拿去鋪床,夥管室從學生的床板上強行搜集起來,用鍘刀鍘碎,煮在鍋裏放上點鹽,就成了我們的菜肴。開飯了,一人分上一碗像熬製的中藥一樣的黑湯,上麵還漂浮著膩蟲(蚜蟲)的屍體,有時還聞到一股股尿騷味,就這,要想多喝一點帶鹽味的湯,也不可能。
如今災難來了,想躲也躲不掉。
在與饑餓的抗爭中,學校裏的政治思想工作進一步加強,每頓飯後的休息時間裏,各班都要舉行討論會,由班主任老師在黑板上出討論題:
有人說,大躍進是大躍退,這話對嗎?你是怎麽認識的?
有人說,深翻土地是瞎折騰,這話對嗎?你是怎麽認識的?
有人說,大煉鋼鐵是勞民傷財,這話對嗎?你是怎麽認識的?
有人說,人民公社搞糟了,這話對嗎?你是怎麽認識的?
有人說,公共食堂辦壞了,這話對嗎?你是怎麽認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