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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漢地紀實(15)大煉鋼鐵 (4)

(2015-11-15 11:09:52) 下一個

建爐的地址選在一個馬鞍形的山脊上。按照上級的計劃,在馬鞍子的鞍腰處,挖一個直徑三米多、四米深的圓柱形大坑作為爐體,在爐體的兩側,向外開四個近兩米高的拱形通風洞。建成後,利用兩邊的山風和熱對流的原理,由通風洞自動給高爐送風,既節省了人力,又提高了爐溫,“高溫自動通風爐”的名稱由此而來。

能成麽?十六個強壯大漢分成兩組,晝夜不停的向小高爐裏鼓風,鐵水尚且流不出來,用自然通風就能煉出鐵來,這不是天方夜譚嗎?毋庸懷疑,無需思考。還是那句老話,“上管線,下管幹。”隻管幹活就行了。

木炭運回來了,晝夜不停地填進了高爐,但它就是不按照人們預想的願望辦事,鐵水還是流不出來。又一個十幾天過去了,情況依然如故,鋼鐵戰士們還得像以往那樣,來個“剖腹產”,重新破開爐體,從裏麵抬出“嬰兒”。這次抬出的燒結鐵,所不同的是,燒結的不是殘木而是殘炭。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呼叫著的山風夾帶著苦雨和雪粒兒,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山峰上都戴上了白皚皚的雪帽,同學們說,多虧從洞陽宮裏搬了下來,要不,人人還不凍成了冰棍,估計上麵的雪少說也有半尺厚。

倒黴的是我們後來的幾個,因為沒能回家取過冬衣服,隻好接受寒冬的考驗。多虧開學時,母親硬把小棉襖塞進我的背包,要不然僅靠腿上的兩條單褲和身上的單衣,真不知要受多少罪。

馬鞍形的山脊上果然是個通風的好地方,淩冽的山風常常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任憑你用葛條或草繩把腰裏捆紮得結結實實,冷風還會鑽進你的衣服,用冰冷的舌頭舔舐你的肌膚,使你不由自主的敲打著牙關渾身戰抖不已,逼得你不得不加快勞動的節奏抵禦嚴寒。

那天晚上實在是太冷了,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冷的一夜。我們燃起了篝火,狂野的旋窩風瞬間把火苗吹到這邊,轉眼又吹到那邊。家鄉的俚語有一句叫“前麵烤黃了,後麵凍涼了”的話,我這才親身嚐到了它的滋味。想把篝火移到新挖的爐坑裏吧,爐坑又太淺不抵用。

雙手已經發木,握不住任何東西,活是幹不成了,但又不能提前下班,當大煉鋼鐵的逃兵,隻得在無處躲藏的山梁上跺腳跳動,我們不敢停下來,否則就會腿腳麻木失去知覺。最狼狽的是魯老師,弓著背、彎著腰、袖著手、跺著腳,活像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直捱到第二天早晨六點鍾,城固二中來接班了,我們才像逃命一般跑回窩棚。

修爐的勞動就是挖土、摟土、轉土,每天要幹十二個小時,和城固二中的修爐小組輪班,遇到倒班時,還得連續幹十八個小時。為了大幹快上,節省時間,即使飯場就在眼前,也不能回“家”吃飯,一律送飯到工地就餐。

吃冷飯喝冷湯,對我們這些毛頭小夥子影響不大,對於有胃病的魯老師可就慘了。魯老師常常抱住肚子低著頭蹲坐在地上,任寒風呼呼在身上肆虐,樣子十分淒惶。我們常勸他回去休息他又不肯,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哎,接受“改造”的舊知識分子,動不動就要扣上對抗運動的帽子,誰有休息的權利和自由?大家見魯老師實在可憐,幾次給學校反映,指揮部終於發了慈悲解除禁令:可以回飯場吃飯。我們借著魯老師的胃病,才吃上了熱飯菜。

魯老師是教我們世界曆史的老師,四十幾歲,中高個,身體瘦弱。眼窩和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麵目很像曆史教科書上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的畫像。

“魯老師,給我們講個故事吧,或者說個笑話。”有時我們想調節一下單調的勞動氣氛。

“有什麽可講的?好好幹活,為大煉鋼鐵做貢獻唄。”

不管我們怎麽請求,他總是推脫,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好像是個隻會幹活的機器人。想不到在課堂上幽默風趣滔滔不絕的“林肯”,在現實生活裏變成了啞巴。

“林肯”是學校裏公認的活字典,久而久之,活字典成了他的雅號。大凡誰有不認識的字或不解其意的生詞,隻要問他,都會給你解釋得一清二楚,甚至能說出某個字的頁碼。他的沉默寡言就像他的雅號“字典”一樣,肚子裏再有貨,永遠不會自行開口。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城固師範解散,他被調到城固六中(文川中學)任教,在那裏我意外地見到他,

“魯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咋會記不得?你叫郝龍德嘛,一塊兒在山梁上受凍,能忘得了?”

“那時,你可整天不說一句話。”

魯老師王顧左右悄聲說:“多吃營養身體好,不說閑話是非少。不說為好,言多必有差呀。”自那次邂逅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林肯”和“活字典”的形象倒是銘記在心,難以磨滅。

這天我們和往常一樣,提前吃了飯,因為十二點必須去接城固二中的班,不能和其他戰士同時進餐。剛一到馬鞍山工地,指揮部的一個幹部就叫我們隨他去扛木頭,砍好的木頭就在飯場的東邊,木頭碗口粗,根根筆直,全是栢木。一位老婆婆靠在牆邊上,怔怔地看著我們,嘴裏喃喃地說:“那是我的棺木,那是我的棺木……”她不停地輕聲念叨,一雙悲苦無助的眼睛滾動著淚花。直到我們把最後一根散發著清香的栢木抬走,她還靠在那裏寸步不移,倒像是一根撐牆的木頭。

我知道老婆婆的心思,我們家鄉也有這種習俗:老人最大的盼望,就是死後能睡上一副栢木棺材。栢木結實耐漚不怕水浸,據說埋在地下百年不壞,由此而得名,是做棺材的上等材料。栢樹生長緩慢,樹幹大於碗口的栢樹,沒有幾十上百年的時間是長不到這麽粗的。鄉下人都有這個傳統,在老一輩人的墳地四周植上栢樹,精心管護,早早為自己的歸宿做好準備。

根據計劃,“高溫自動通風爐”挖好後,在爐壁的一周排上三層立木,高爐點了火,木頭跟著燃燒,既保證煉鐵時融化了的礦石不粘在爐壁上,又能把爐壁上的土燒成陶器一樣,不但結實,還耐高溫,一舉幾得。隻是對木頭的要求較高,要通身端正,大小一致。在我們還沒有挖土修爐時,提前準備了一部分,但是遠遠不夠,周圍的山上已經砍個精光,別說端正筆直的,就連一般的樹木也沒有。指揮部不得已,才打起了房東家墳地上栢樹的主意,兔子吃起了窩邊草。

此後,每到開飯時,我自覺不自覺的留意起老婆婆,但是她再沒有出現過,大概是病了,躺在了病床上。幾十年過去了,老婆婆一身襤褸的裝束,辨別不出底色的頭帕,幹瘦的臉龐,都沒引起我太多的關注,唯獨那雙悲苦無助的淚眼,讓我難以忘懷時常憶起,有時簡直是揮之不去,給我心靈以強烈地震撼。

天終於放晴了,馬鞍山上的風也減弱了,高爐已挖到兩米多深,組裏唯一的兩名強勞力開始挖通風口,這兩位同學真是幹勁十足,才七八天的功夫,就把西北角的第一個通風口打通了。接下來是把通風口的兩邊砌上立木進行加固,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悲劇發生了。

這天中午接近十二點,我們正準備下班,來接班的城固二中學生,也已走到山腰裏,就在這時,“崆嗵”一聲巨響,嚇得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回頭一看,通風洞的中部到出口處一下子全垮了,兩名同學還在裏麵,大家不約而同丟下手裏的東西,趕快刨土救人,垮塌的縫隙裏,隱約傳出裏麵的呻吟聲,大家更加著急。一貫沉默寡言的“林肯”大喊:“不能從上麵刨土!不能從上麵刨土!”心急的我們停了手,焦急的目光一齊投向他,等待著他的安排。

“大家不要慌,從上麵動手,很容易把土塊壓碎,造成再次傷害,還是從裏麵救人為好。”

我們一齊湧向爐內洞口,但是洞裏狹窄,隻能容下一人用手往外刨土,後麵的接著刨。不敢用鋤頭之類的東西挖土,生怕引起震動,繼續垮塌。一人累了再換別人,同學們爭先恐後,隻有一個心思救人,根本顧不得還有沒有二次危險壓著自己。終於,第一位洋縣籍的同學鄧寶興被拽了出來,又刨了近一個小時,楊樹基也被生拉活扯的拽了出來,還好,他倆都能開口說話,問他倆裏麵是不是還有人,兩人回答一致,沒有,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學校和指揮部的領導也趕來了,立即組織人力把兩名傷員送下山去(楊樹基,漢台區鋪鎮鄉楊家嶺人,2010年2月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對於這件事,我們都很慶幸,沒有塌死人,要是……

第二天我們還像往常一樣上班,清理爐外西邊垮塌的洞口。下班時間快到了,這時,摟土的同學刨出了一隻布鞋,有人說一定是他們兩個同學其中一個的,摟土的同學也就沒有在意,順手把它扔在一邊。又幹了一陣子,隻聽得這個同學“哎喲”一聲驚叫,甩掉鋤頭,退出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們進前一看,土裏麵露出了一隻人的腳。大家趕快刨土,刨到臀部時,二中的學生接班來了,大家一齊動手,把人抬了出來。

我那時真是太幼稚了,對旁邊的同學說:“活著哩,在出氣。”同學白了我一眼沒有回答。原來是我搞錯了,誤把抬死者的呼吸聲當成了死者的出氣聲。二中的同學不停地呼喚著他們的蘇老師,個個掉下了眼淚。

這頓飯吃得很沉悶,都沒有了胃口。

“唉,要是立即去救,蘇老師也許不會死。”我們自責地歎息。

“不可能。”“林肯”搖搖頭勸我們,“他身上壓的都是細土,人一捂住氣,很快就會死去,再說,誰也不知道他在裏麵,就是知道了,也得先救活人,一兩個小時忙下來,他早已死了,大家不要自責了,吃飯吧。”話雖這麽說,理也是這個理,但是壓在人人心裏的石頭,老是搬不去。

第二天接到通知,高爐暫時停建,同學們暫時休息。不一會兒,二中護送蘇老師遺體的隊伍來了,送行的隊伍蜿蜒曲折連綿不斷。當蘇老師的擔架從我們的窩棚前經過時,在場的無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去掉包裹在頭上的毛巾,低頭向為大煉鋼鐵而獻身的蘇老師默哀。

蘇老師是城固二中數學課的頂梁柱,同學們對他的死十分惋惜。

過後我們才知道,那天下班後,他隨著二中的同學回駐地吃飯,走了一段路又返回來,同學們勸他別去了,要去吃了飯再去。他說他不放心,這樣挖出的地洞太危險。

地洞較深,就在他剛進地洞後不久,還沒來得及和我們的兩個同學打招呼,災難發生了,我校的兩個同學背對著他,正忙著幹活沒有發現他。二中的同學因為沒和他住在一起,和他住在一起的老師,見當晚沒回來,還以為在上晚班,也就沒人在意。

知識分子的責任心,把他引上了不歸路。他走後,留下了妻子和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

一連兩天,我們都無所事事,閑下來反倒心事重重,心情像這一時期的天氣一樣陰霾霧障,寒冷沉悶。

人畢竟不是鋼鐵鑄就的,嚴寒的天氣,吃不飽的肚子,繁重的勞動,使不少同學病倒了,躺在了潮濕陰冷的地鋪上。就在這時,城固二中傳來了學生集體食物中毒事件,後來宣布是奎寧丸落入鍋裏所致。既然是這個原因,隻能算是一次意外事故,而肇事者卻被繩之以法當場判了三年徒刑。到底是咋回事?無人過問,反正,“領導咋說就咋信,心裏永遠別疑問。”這才是正道。

停了兩天,指揮部通知我們繼續挖“高溫自動通風爐”,為大煉鋼作出新的貢獻。

時間已經到了十二月二十,突然,學校裏宣布我國的鋼鐵產量,已經提前十二天超額完成了1070萬噸,達到了1108萬噸,不久就要返回學校。但又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尾巴,每個男同學回去時背十斤礦石,女同學和小同學背五斤,可以自願,不作統一規定,回去後要在城牆邊上建一座小高爐,繼續大煉鋼鐵。

嚴冬已經來臨,熱情已經耗盡,除了有望評上大煉鋼鐵先進模範的部分同學外,大部分同學沒有背礦石。

走在返校的路上,見老人、小孩、婦女、星星點點的在地裏播種麥子。這個時候早已過了小麥的播種期,更別說是最佳期,“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詩人杜甫描繪的是戰亂年代的境況,如今天下太平,是人間盛世,“共產主義天堂”時期,土地依然無人耕種,來年的日子怎麽過?我們不敢深想下去。

“那是我的棺木,那是我的棺木……”老婆婆不停念叨的聲音,仿佛又在我的耳邊響起,那雙悲苦無助的淚眼撞擊著我的心靈:老婆婆,快點呀,你的栢木還靜靜地躺在那兒,不會燒在高爐裏了,叫你的兒女趕快把它扛回去。可是我又擔心,搬得回去嗎?村裏不讓搬怎麽辦?人民公社的最大特征就是“一大二公”,“一草一木歸公社,一碗一筷歸社員”,會不會給“公”了去?

2004年4月,我的親戚夏永泉,用摩托車把我帶到洞陽宮,洞陽宮已經開發成旅遊景點,公路通上了山頂,來者再不用踏著石磴一步一步往上爬。故地重遊,感慨萬千,我站在宮門東邊的廂房裏,我曾住宿的地方久久佇立,往事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仿佛是昨天才剛剛發生的一樣。

從洞陽宮下來,專程找到了磨灣,房東家的老房子還在,隻是飽經風雨破舊不堪,歪歪斜斜地呆立在原地,房門緊鎖,不見一個人影。走上西北角的坡地,小高爐不複存在,大煉鋼鐵的痕跡蕩然無存。

來到西邊,老婆婆仿佛還靠在牆邊,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那是我的棺木,那是我的棺木……”悲苦無助的淚眼又一次震撼著我的心靈。

四十六年過去了,老婆婆肯定作古了。假如家裏有人,哪怕是個小孩,我也要詢問老婆婆後來的情況,但除了我和隨行者,四周空無一人。我很想對著青天和高山大喊一聲:“老婆婆,你睡上你的棺木了嗎?”

1959年元旦過後不久,學校裏召開了大煉鋼鐵總結表彰大會。近十個同學被評為大煉鋼鐵的勞動模範,戴上了榮耀無比的紀念章。校領導在大會上把大煉鋼鐵的重大意義和取得的輝煌成績,說成是天上沒有地上唯一的壯舉:“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英明正確領導下,通過大煉鋼鐵,檢驗了全國人民建設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決心,實現了鋼鐵產量翻一番的目標,超過了1070萬噸,達到了1108萬噸。這是人類曆史上古今中外從來沒有過的奇跡……”

且不說這1108萬噸其中有沒有水分,即使達到和超額完成了這個任務,那也是砸碎了全國農民做飯用的鐵鍋換來的。不過還好,沒有鑄成十二個鐵人擺放在鹹陽城,總算還有點別的用處。

會後,各班開展了討論會,同學們照領導的言辭依樣畫葫蘆,翻來複去的說上幾遍,但誰心裏都有數,隻是不敢說出藏在心裏的真實感受。

轟轟烈烈的全民大煉鋼鐵運動,到底取得了那些成績?煉出了多少鋼鐵?全民付出了多少代價?為以後帶來了什麽後果?盡管一級級領導吹得天花亂墜,能掩蓋的了用血和汗水寫出來的事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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