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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漢地紀實(15)大煉鋼鐵 (3)

(2015-11-14 20:38:11) 下一個

這是自大煉鋼鐵以來,唯一一次鐵水流出的記錄,是真正的鐵嗎?鬼知道。充其量不過是燒化了的石頭而已。

周圍的幾個小高爐也沒有給指揮部長個臉麵,不管你怎麽使出渾身解數,始終流不出帶鐵的石頭水來,像人得了嚴重的便秘一樣,肚子裏早已塞得滿滿的,就是拉不出來。隻好偃旗熄鼓,停下來動大手術:剝開爐體從肚子裏抬出粘結著木塊的半融化聚合物,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燒結鐵”。等“燒結鐵”完全冷卻後,用鋼釺、鋼錘剔除殘木開成小塊,背下山去,向縣委縣政府獻禮。

幾十天來連續不斷的砍樹伐木,再把它填進分秒不停地熊熊燃燒的一座座高爐,使附近的青山變成了禿嶺,隻留下一堆堆枯枝爛葉,仿佛在回憶往日的繁榮茂盛。

伐木的路越來越長,要爬的山越來越高。後來,領導在誓師大會上講:其所以沒有流出鐵水,原因是用木柴做燃料產生的爐溫不夠。下一步我們要不怕山高路險,不怕冰雪嚴寒,大部隊要開到藍玉河去伐木燒炭,再把木炭運回來,用木炭煉鐵,一定能使鐵水長流。

有了新的計劃,人員也做了相應調整。除了女同學繼續砸礦石外,留下小部分男同學在三灘繼續開礦煉鐵,其餘的扛著紅旗背著行李,浩浩蕩蕩一路向深山老林——南玉河進發。我屬於小弱病殘一類,原地留守,被分到采礦隊。

要采礦就要打炮眼,打炮眼是兩人一組,一人執錘,一人扶鋼釺,執錘的每打一錘,扶鋼釺的便把鋼釺轉動一次,打一陣子就停下來,用長柄小勺掏出炮眼裏的細灰,再繼續打眼。

執錘方法分兩種,一是錘從身後畫一道弧,繞過頭頂砸在前麵的鋼釺上,稱作掄錘,一是在前方一下一下地砸,稱作點錘。掄錘砸下去的力量大,打眼的速度快,但對掄錘的人要求較高,不但身強力壯,還要準確無誤,否則一錘砸偏,扶釺者輕則受傷重則致殘。之前的民工被打斷手臂的事經常發生,所以,學校裏來了點兒人道主義,下了一道命令:嚴禁掄錘,隻準點錘。就這樣,扶釺的人還是提心吊膽,生怕對方略有閃失,八磅錘的重力加速度也是夠你受的。

我和李俊聲是搭檔,每打一會兒便和他換換,緩解一下心理上的壓力。說實在話,扶釺雖然輕省,但危險處處存在,我寧可多出點力氣執錘,也不願意扶釺。

這個活路相對來說自由一些,這一組在這兒,那一組在那兒,山坡隔阻,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走,上廁所去。”

“你去,我等一會兒。”

“走嘛,咱倆一塊兒去。”

我隨李俊聲來到一棵小樹下,小樹周圍的大樹都砍光了,因為它身材細小,不夠煉鋼的資格,才幸存下來。他撿起一根小樹枝,在滿是枯葉斷枝和芒刺的地上撥來撥去,拾起一顆顆暗紅色的小顆粒,我仔細一看,原來是板栗,比以往我見到的板栗小了許多,隻有小指頭那麽大。

“快撿啦,還楞著幹啥?”

生板栗吃起來沒有熟的香甜,但已是難得的食糧。唔!我這才明白他和我作搭檔的原因:我倆上初中時就是好朋友,雖說現在他是班裏的權威人士,卻也害怕別人給他找茬兒無限上綱。

第二天我們正在撿板栗,突然躥出一隻小鬆鼠,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可愛的小動物:一身灰色的絨毛又細又密,光亮的如同綢緞,又大又蓬鬆的尾巴高高翹起,似一麵迎風飄揚的旗幟,停下來蹲坐在地上,活像孩子用兩隻小手捧起東西咀嚼,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小精靈。“別出聲。”李俊聲死盯著它的動向,待它鑽進了一個洞裏,立即叫我去取鋼釺,我把鋼釺遞給他,他在石板縫裏三撬兩撬,就撬開了一個鬆鼠洞。啊!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大堆板栗出現在眼前,顆顆飽滿圓實,在饑餓和勞累交集的時刻,能有這些填肚皮的東西,高興程度不亞於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我倆吃了一陣子,犯了愁,剩下的咋辦?,就是把衣兜全裝滿也裝不完,何況鼓鼓囊囊的衣兜還不讓人發現?藏也無處藏,帶也帶不走,真像乞丐撿了銀子——沒處存放。

“有辦法。”李俊聲說完就走,他把八磅錘拿了過來。我明白他的意思,立即執錘,他的鋼釺放在哪兒,我就砸在哪兒,不一會兒,就打出一個直徑有兩三寸,深近一尺的地洞,把剩下的東西全部裝了進去。選了一塊石板蓋在上麵,用八磅錘把石板周圍砸得結結實實。

正當我倆蓋上石板,收工號響了,走在坡下的楊紫薇說:“吃飯了,還在忙?”“正在掏灰哩,掏完就走。”李俊聲趕忙回答。我生怕他爬上來,那我們的秘密就露餡了,急忙接著說:“你們先走,我們馬上就來。”

第二天幹到三四點的時候,李俊聲說:“褲帶又鬆了,走,開飯去。”但是,讓我們意想不到的事呈現在眼前:就在離石板約三寸遠,鐵錘沒砸緊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鼠洞,李俊聲急忙撬開石板,埋在裏麵的板栗一顆也沒剩下,隻剩下一個深深的空洞。

“媽的,強盜搶來了又讓賊給偷走了。”他沮喪地說。

“沒關係,這是物歸原主,它也是生命,收集這些東西不容易,也想活命。”同時,我還為小鬆鼠擔憂:板栗樹沒了,明年你該吃什麽呢?

沒招了,我倆隻好重抄舊業,撿根小木棍扒拉著枯葉刺殼,找小板栗充饑。

李俊聲的身材矮胖,自從上山以來,原本胖嘟嘟的兩頰漸漸塌了下去,和我作搭檔後,天天能吃到野生板栗,兩頰又慢慢鼓了起來。

我們天天用政治思想武裝頭腦,但武裝不了肚子。同學們最大的困難,不光是勞累,更要緊的是饑餓,一天兩頓飯,每頓半斤糧,加上這麽繁重的體力活,實在不好受。如果再有一頓飯,每天能吃上一斤半糧,也許就差不多了,但那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別說你是鋼鐵戰士,就是鋼鐵元帥也不能突破糧食的供應標準。而且每頓吃的菜也越來越少,起初還有蘿卜白菜,後來沒了蘿卜隻有白菜。星期五的大盆肉已是昨日黃花,菜裏麵放兩片鹹肉就算是打牙祭了,鮮肉很少見。開飯了,隻要看看同學們的吃相,就能體會到大家的肚子該有多餓。

每次收工前,號手要吹收工號。軍號聲老是那麽一個聲調:“打滴打滴打滴——,打滴打——,打滴打——。”同學周大奎說:“咱們的號手真有兩下子,聽!不但能吹出曲調,還能吹出唱詞哩。”接著學起收工號的聲調:“大米大米蒸飯——,白菜湯——,白菜湯——。”這麽一逗惹,大家在笑過之後,不約而同地唱道:“大米大米蒸飯——,白菜湯——,白菜湯——。”

同學們個個都是機靈鬼,不說主食多少的事兒,隻在吃菜上繞彎子,誰都明白糧食供應那是高壓線,是槍口對準自己的扳機,千萬碰不得。

意見很快有了反饋,學校後勤處出麵解釋:“公社社員都去大煉鋼鐵去了,街市上沒人賣菜,采購很困難。下山買菜得自找門路到生產隊去聯係,聯係好了,還要自己動手到地裏把蘿卜白菜挖出來,經過一番清理,還得求生產隊幹部過秤。現在,賣菜的是爺,買菜的是孫子,處處事事不求人家不行。同樣的原因,沒人給肉食站送生豬,哪來的鮮肉?就是鹹肉還是跑了好幾趟,調撥了國家的儲備肉才運上來的,希望大家能夠多多諒解,就是每天喝的白菜湯,也是來之不易。不過大家暫時忍耐一下,今天的蘿卜已經挖好了,估計明天中午就能運上來。”

沒過幾天,學校裏出了一件新聞。這天,擔負運糧運菜任務的後勤組收拾完蘿卜,天已黑了,出於安全考慮,不能運菜上山。帶隊的邵本信老師就叫組員投親靠友借宿一晚。中師二年級有個組員蘇含英(城固縣文川蘇家坎人),他的未婚妻就住在老莊,於是順便去了未婚妻家借住。

俗話說,丈母娘見了女婿(婿,漢中方言讀xi西),親如抱窩母雞。何況未來的女婿是未來的“先生”,當地流行一句話,“金星鋼筆戴手表,先生女婿就是好。”今日“先生女婿”親自登門,自然大喜過望,把家中僅存的、藏在瓦罐裏的米全部倒了出來。

這時期,農村都開辦了公共食堂,各家的鐵鍋都被砸碎填進了高爐,為完成1070萬噸作了貢獻。既然吃飯有了公共食堂,於是出台了一個硬性規定:不準社員的爐灶冒煙。丈母娘隻好等村民睡下,用瓦盆給他做了一盆飯。哪知這個女婿的飯量比豬八戒的食量還大,一點兒也顧不上客氣,竟然吃了個盆底朝天。

睡下沒多久,蘇含英的肚子脹得像翻扣了一口鐵鍋,疼得呼天喊地,丈母娘急了,因為不知道頭兒的住處,隻得杵著拐杖,從村裏到村外亂喊亂叫左右迂回。邵本信老師從睡夢裏驚醒,急忙組織人力,紮好擔架,連夜把他抬到城固縣醫院,醫生一看情況十分危機,立即開腹破肚清除食物,這才為他撿回一條小命。

這件事很快在全校傳播開來,成了大家的笑料。回校以後,教育改革的時候,醜化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還畫著漫畫稱其為“原子爆炸”。但從人性化的角度來看,要不是肚子太餓,一個大小夥子是不會這樣喪失理智,而且是在未過門的媳婦家,做出有失尊嚴的窩囊事。

後來才知道,他就是帶我們上山的大個子。

偷撿板栗吃飽肚子的好日子,大約過了一二十天,情況有了新的變化,李俊聲被調到藍玉河加強燒炭去了,我被分到建爐小組。

到了建爐組,要建的高爐全名叫“高溫自動通風爐”。我們這個小組由十人組成,其中還有一位下組的魯承科老師,除了有兩三個身體還差不多的外,剩下的全是不能燒炭運炭的“跛騾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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