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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漢地紀實(15)大煉鋼鐵 (2)

(2015-11-06 18:19:53) 下一個

似乎剛剛睡下,睡夢裏就聽到一聲連著一聲的軍號聲響,同學們立刻從“床”上彈了起來,我恨不得睡它個三天三夜,但又不得不跟著大夥兒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為大煉鋼鐵做出貢獻。走出宮門兩腿顫顫踩著石磴下山,四周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嘹亮的軍號聲還在山間震蕩回響,不停地催促著我們。

夜露把石磴澆灑的濕漉漉的,我腳下一滑,猝不及防倒在了山崖上,身後的同班同學陳國忠一把抓住我:“你這個走法不對,下山走石磴要側著身子下,直著身子是很容易摔倒的。這兒狹窄,假如一邊是空的懸崖,你這一跤摔下去可就麻煩了。”一路上,他自動當起了我的保護神。

下到磨灣,天剛麻麻亮。今天的任務是到山口外去背胡基,背胡基要用背夾,若沒有這個東西,一趟胡基背下來,粗糙的胡基表麵會把你的衣服磨得千瘡百孔。

帶隊的是我們的語文老師袁耀德,知道我們三個是新來的沒有背夾,臨時安排我到女同學那邊去砸礦石,李俊聲楊紫薇兩人去打炮眼。叮囑我們,抽開飯後的短暫時間做一個背夾,明天歸隊下山。

“背夾是咋做的?”

“我給你做。”陳國忠自告奮勇,“明天保證誤不了事。”

從磨灣向東走不多遠,有一道約十米高的山梁,上去後梁頂上有一塊較大的平地,是生產隊的曬糧場。曬場北端靠山坡的地方建了一座小高爐,高年級的十幾個同學正在忙忙碌碌的煉鐵,全校的女同學都集中在這裏砸礦石。叮叮當當的砸礦聲,大風箱的呼哧聲,伴隨著高爐裏熊熊燃燒的火焰聲,展現出一幅大煉鋼鐵繁忙而又熱鬧的場麵。

“郝龍德,我們在這兒。”我剛一踏上梁頂,就被同班的女同學發現了。

“你咋來了?不是在學校熬硝嗎?”同學們熱情的問這問那,像是身在他鄉遇故知一樣親切。

“這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地上冒出個郝弟弟。’”張嘉玉怪腔怪調地唱著,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多虧冒出的是你的郝弟弟,要是冒出你的郝哥哥,還不把你樂死?”柳姿霞突地說出一句,把大夥兒笑得前仰後合。

“去你的!你才想你的好哥哥,偏往別人身上推。”張嘉玉的臉羞成了一張大紅紙,大夥兒又一陣仰麵大笑。

“噯,我問你,你一個男娃娃跑到我們女孩子堆裏幹啥?”柳姿霞問我,她是小組長。

“和你們一齊砸礦呀。怎麽,不歡迎?告訴你,我是臨時寄在你們這兒的,是因為沒有背胡基的背夾,這才屈身你們女兒國的,明天我有了背夾,就是真正的男子漢,下山背胡基去。”

“別吹了,幹脆留在這裏,你一個小屁娃家能背得起?”柳姿霞說完,起身給我取了一個鐵錘和一個草圈,班裏白胖圓臉的羅素珍端來一塊石頭,順手放在她的身邊:“來,就坐在這裏砸。”

礦石是由坡下抬上來的,先由身強力壯的男同學開成狗頭大的小塊,女同學的任務是再把它砸成雞蛋核桃那麽大,才能裝進爐裏煉鐵。砸礦石的勞動強度不大,就是有點兒單調枯燥,砸著砸著,我的眼皮就不知不覺地合在一起。

“嗨,不能睡覺,小心砸了手。”旁邊的羅素珍警告我。

“太困了,昨天和李俊聲走岔了路,上到洞陽宮都多半夜了,沒睡好。”

“說話吧,說說話就沒瞌睡了。噯,我問你,我們是不是都瘦了?”

“瘦了,瘦了,的確是瘦了。”我老老實實又漫不經心地回答。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調皮的張嘉玉學著老儒的樣子,在那兒拿腔作調搖頭晃腦。

“嘩”地一聲,大家不約而同地噴出了笑聲,這回輪到羅素珍臉紅了:“滾噻,你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哩。”

本來,在場的女同學最小的也比我大兩三歲,都是我的大姐,見她們笑得有點離譜,我也就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這一招還挺管用,掛在眼皮上的瞌睡,一下子全趕跑了。

第二天,我們三個有了背夾,正式加入了男子漢的隊伍。

山裏濃霧彌漫,直下到畢家河才看到藍天。李俊聲悄聲對我說:“走慢點,讓班裏的其他同學先走,一會兒再買幾個柿子吃。”過了河爬了坡,走到畢家河小店那邊,路邊空空如也,蓬頭垢麵的小女孩沒了蹤影,我倆很失望。從洞陽宮下到現在,少說也走了三個多小時,清水沒打牙,肚子裏早已唱起了“空城計”,還得再下六七裏出了山才能吃飯,我這個小不點兒都餓了,不知道大小夥子們是啥感受。“沒門兒了,能有多少柿子,昨天肯定賣光了。”李俊聲沮喪地說,

在剛出山口的劉家渠坎吃了飯,指揮部的人就帶我們去搬胡基,隻要誰家有,就一窩蜂地湧上去往背夾裏裝。奇怪的是竟沒有一個主人家出來阻攔,也許是主人家的覺悟提高了,願意為大煉鋼鐵作出貢獻;也許是男主人煉鐵不在家女主人上工去了,無人出麵;也許是大勢所趨無可奈何;也許是提前做好了工作;用不著我們瞎操心。

胡基是農民修房造屋的材料,我脫過胡基,知道農民製作胡基的辛苦,脫胡基必須在大熱天裏進行,這樣胡基才能幹得快。脫胡基前,先要選好場址,綜合考慮草皮的多少,擔水的遠近,運輸的距離等等才能動手。接下來選擇在大晴天裏鏟草皮,擔水漚製,和泥踩泥,脫成土坯。待土坯快幹時,還要整形、翻曬、運輸、上架,道道工序都是用汗水洗麵的力氣活。若運氣不佳,遇上下雨,胡基見雨就壞,前功盡棄。所以要出成品,實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力氣小,背不動一個整塊,隻能背個多半截的胡基。每上一道梁,就靠在山崖邊的石頭上喘氣,山風拂麵,替我們擦拭著汗水。聽同學說,不能歇得時間太久,要是把汗水吹幹了很容易感冒。山裏很少見到太陽,隻知道明與暗,直到天黑了才背上山來吃晚飯。

每天一到山下開過飯,我們就像蝗蟲一樣,急忙去“吃”胡基。這家吃光了就去那家,劉渠坎吃光了就去老莊,老莊沒有了就向縱深發展。這樣一共背了八九天,據說建高爐的胡基差不多了,才算完成任務。

接下來是背耐火石。背耐火石有兩條路,一是下到劉渠坎再往西拐;一是到了畢家河小店,直接翻過蛤蟆石梁再向西走三四裏就到。顯然後一條路要近一些,但蛤蟆石梁荊棘叢生山高路險。為了節省時間,免得返回時上山摸黑不太安全,帶隊的選擇了第二條路。背耐火石又跑了三趟,下山備料的事才告結束。

攀上洞陽宮,並不能馬上睡覺,還有一件比睡覺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評遊”,黨的總路線裏說“鼓足幹勁,力爭上遊……”評遊一說由此而來。評遊分上中下三等,每天要評評你是力爭上遊哩,還是甘居中遊,抑或是淪為下遊。

方法是以小組為單位,自己先談今天的表現,自己給自己評個“遊”,然後由大家評議,給你“定遊”,這種方式稱作“自報公議”。自報公議對於老師也不能幸免,學生評完了,再由團支部和班委會給下班鍛煉的老師“評遊”(一個班分三四個老師)。

切莫小看了這個工作,校領導講,這不光是對大煉鋼鐵的態度問題,而且是個立場問題。對於評了下遊的學生,要記入他的檔案,直接影響到將來的畢業分配,對於老師,是改造資產階級思想的政治試金石。有了這個緊箍咒,誰還敢私下議論,消極對抗,而不積極努力哩?

一次,評到帶班老師袁耀德時,在場的都不說話,出現了冷場的局麵,有同學提出袁老師背胡基時隻背了個半截胡基。袁老師年近五十,瘦高個,背微駝,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解釋說他身體不好,背不動整塊的,請同學們諒解,並說:“老師畢竟是老師,不能和你們這些小夥子比,女同學和男同學,小同學和大同學,都應該區別對待,俗話說,黃鱔泥鰍不能硬要扯成一樣長。”最後,還是班團支部書記李俊聲一錘定音:“還是給袁老師評為上遊吧,精神可嘉嘛。”既然團支書開了口,其他人也就跟著表態通過。班裏的團支書雖說是個芝麻粒兒似的小官,但卻是班裏的絕對權威,班主任老師也得對他刮目相看。

冬天漸漸地向我們靠近,陰冷的寒氣咄咄逼人。洞陽宮上顯得更加寒冷,它畢竟是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高寒地帶。山高風頭大,睡在屋外廊簷下的同學已經感到難以支撐。

在學校“誓奪大煉鋼鐵全麵勝利”的一次誓師大會上(這樣的誓師會隔不了多久就召開一次)指揮部領導當場宣布:為了大幹快上,不耽誤大煉鋼鐵的寶貴時間,盡快完成黨中央毛主席交給我們的光榮任務,經指揮部研究決定,在離工地較近的一灘、二灘、三灘、磨灣,有平地的地方搭建草棚,解決鋼鐵戰士的住宿問題。聽了這個安排我們都很高興,學生中著名的大煉鋼鐵模範尚培祥,適時帶領我們高呼口號:

擁護指揮部的英明決定!

指揮部的決定是對鋼鐵戰士的最大關懷!

誓奪大煉鋼鐵的全麵勝利!

……

山裏較平坦的地方特別少,小小的一塊平地都被視為風水寶地,是當地老百姓賴以生存的命根子。男人們到別的地方煉鋼鐵去了,留在家裏的老漢老婆婆出麵阻攔:“就這一點兒好地,今年沒人種,好不容易剛把麥子點上,你們占了,我們吃啥子呀?”

情況匯報上去,指揮部來人好一頓訓斥:“沒名堂的老頑固,想坐牢了是不是?沒王法了!還要不要黨的領導?大煉鋼鐵是最高的政治,其它任何事情都得靠邊,都要給它讓路,你們懂不懂?影響了鋼鐵元帥升帳,誰擔待得起?”

山裏人對這些道理聽不懂,但再強下去的後果還是明白的。

“保長嘞,人老了……”老漢操一口川腔,雙唇哆嗦著。

在場的一驚,李俊聲趕忙解釋說:“保長是舊社會的稱呼,現在解放了,應該叫領導,這位縣上的領導比偽保長大多了。”

“林,林大保長些,人老了,沒,沒球名堂。你別,別往心裏去噻……”

聽到這個稱呼惹得我們啞然失笑,逗得“林大保長”也忍俊不禁哭笑不得。原來老漢並沒有完全聽清李俊聲的話,誤以為“領導”姓林(領)。所以來了個墨和泥湯。

老百姓本來就怕官,聽說又是縣裏來的大官,再也不敢強下去,一個個杵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

事後,同學們常常學著老漢的腔調,繪形繪聲的講給別人聽,引起一片笑聲。

前些年,看見一篇文章,說中國的問題不僅是貧窮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人的素質問題。聯想起這件事,覺得我們不應該為這事而笑,倒是為他們而泣。

在洞陽宮裏住了近一個月,我們搬了下來,雖說地麵潮濕四麵漏風,總比晚上爬兩三個小時的高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摸黑下山腿肚子打顫好多了,而且不再為入廁著急,為睡覺作難。

背完最後一趟耐火石,我又回到了女兒國,同學們一見到我立刻問這問那。

“背胡基你背得動嗎?”

“山下是個啥樣子?”

“公社的食堂去看了嗎?吃的是啥?”

“……”

我一一作答,但是令她們很失望,因為連我也不清楚。背胡基就是一場戰鬥,天不亮從洞陽宮下來,趕著趕著還要摸一段黑路才能回山,哪有閑工夫去參觀訪問了解世情。

來到那塊石頭邊,石頭沒動,似乎在靜靜地等待著我的歸來。

“那天,我該托你幫我買點兒東西。”柳姿霞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買吃的那可沒有,畢家河商店太小,多是山貨什麽的。買用的要看是買啥。”

“她買啥,我知道,就是不告訴你。”張嘉玉快嘴快舌。

柳姿霞瞪了她一眼:“嘴賤!沒人說你是啞巴。”

同學們都笑了,在我身旁的羅素珍低著頭,抿著嘴兒笑得還有點兒臉紅。

這可把我搞糊塗了:“嗨,買東西有啥可笑的?都神經病啊!”

“小屁娃家知道個屁,她叫你幫她買——紙。”張嘉玉像是在揭她的老底,故意把買字拖得老長笑著說。

“柳姿霞,你要寫信?別寫了,寫了也沒地方寄。”

“哈哈哈哈……”她們突然一齊嚗出了笑聲,弄得我雲山霧罩摸不著頭腦:“有啥可笑的?我說的是老實話,不信你寫寫看,你的千言萬語能寄得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還是用一連串笑聲來回答我。

“莫名其妙!你們都吃了笑藥了?聞到‘笑氣’了?”

直到好多年後我才搞明白,哦,原來是那麽回事。

山裏的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彤雲密布,一會兒天高雲淡,一會兒陰雨蒙蒙,一會兒雨過天晴,一會兒雲飛霧罩,一會兒柳暗花明,一會兒雲遮山峰,山巒畫上了等高線,一會兒形成雲海,山峰變成了座座孤島。

隨著氣溫的一天天降低,綿綿秋雨不期而至。

同學們沒有雨具,下雨時又不能停工避雨,就是讓你避雨,周圍沒有房舍,附近的樹木幾乎砍伐殆盡,連個藏頭的地方都沒有,又該怎麽個避法?女同學人人戴著頭巾,男同學用毛巾裹在頭上,個個變成了陝北漢子。

地上泥爛路滑,誰也舍不得穿上珍貴的布鞋行走,那是母親千針萬線做出來的。於是就地取材,剝取山裏野生棕樹的棕衣包在腳上,再套上一雙草鞋,腰裏捆一根葛條,儼然一副樵夫模樣。我也不能例外,好開玩笑的青年教師李邦華,一見到我,就笑我像個趕騾車的,後來幹脆叫我“小車夫”。

“小車夫,幫我取塊礦石。”自從我有了這個雅號,大姐們要我幫忙時就這麽叫,我明白她們是在這單調的生活裏尋點兒開心,毫不介意。我也覺得老是坐在那兒砸礦石悶得慌,還不如起來走走舒坦,樂意為她們服務。先是班裏的女同學這樣叫,後來連中二、中三的老大姐也這樣喊,我成了專職的運礦員,當起了運輸隊長。

下雨了,頭巾濕了還可以取下來擰擰水,衣服濕了,就沒法這麽做,隻好順其自然,雨停了,山風會給我們吹幹。日子就在不停地敲擊聲裏和衣服的幹濕輪回中度過。

人真是個賤物,平時的感冒這時也少得出奇,即使感冒了,隻要花上幾分一毛錢給上幾片阿司匹林,一吃就好,哪像現在的人,又打點滴又吃藥,花幾百元也好不了。

這天,秋風帶著寒意裹著陰雨,連連綿綿下個不停,加之肚子裏早已餓了,身不由己地打著冷戰,盼望著午飯的號聲響起。突然,高爐附近傳出驚喜地叫喊:“出鐵了!出鐵了!”在場的人忘記了一切,急忙向前麵的高爐跑去。我擠進人群,看見高爐底部的出口裏,果然流出一段像牛舌一樣的鐵水,大家歡呼雀躍,不但高興還十分激動,所有的辛勤和汗水終於有了回報。

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學校領導立即在風雨裏組織了現場慶祝會,校樂隊奏起了“為鋼鐵而戰”歡快而豪邁的樂曲。但是,人們期待的鐵水源源不斷流淌的壯觀場麵卻沒出現。它似乎和人們開著玩笑,流淌出來的“牛舌”就定格在爐口,閃著紅光一動不動。校領導隻好叫人用水降溫,撬下來,裹了紅綾,帶著一小部分師生,由樂隊伴奏,給指揮部報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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