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整風整社(1)
暑假裏,頂著驕陽我得努力幹活。家裏的豬不但天天要吃青草,還得多割些青草曬幹,作為秋冬飼料。入社才一年多,地還是那樣的地,人還是那樣的人,糧食減產卻十分明顯。雖說各種報章雜上說,自實行農業合作化後,社會生產力得到了解放,農民勞動積極性得到了空前的大提高,糧食獲得了大豐收,但大張旗鼓的宣傳代替不了現實的產量。現實是,農民糧食不夠吃,就連做飯用的柴禾,喂豬用的青草也不夠用。為解決燃料和飼料問題,割柴割草成了我暑假生活的主題。
又是一個驕陽如火的大熱天,吃過午飯,我已磨好了鐮刀,正要背上背篼出發,聽到社長喊道:“今天不上工,帶上凳子,所有的社員一律到葉家佛堂去開會,任何人不準耽擱,不去的不但不記工,還要罰一天的工分。”我當然不能例外,就是再忙,也得放下手頭的活兒,聽從當地黨和政府的安排,這是政治課上老師反複強調過的規矩。
葉家佛堂門口已經來了許多人。因為是我初小讀書的學校,我想故地重遊順便進去看看,轉過門廳,便朝我呆過的教室走去,教室門上站著兩個橫眉冷眼的彪形大漢,我正在遲疑,隻聽其中一個惡狠狠地說:“出去耍去!跑這兒來幹啥。出去!”我隻得乖乖地退了出來。我想,可能是我身體瘦小,他們把我當成了小孩。
外麵的太陽依然火辣辣的。除了佛堂門口,被樹和房屋遮住西照的地方有一點陰涼外,會場全部暴露在烈日之下。會議開始了,由葉家村支書葉德清主持,他用命令式的口氣,叫大家整整齊齊地坐進會場:“怕曬是吧?想當地主老爺,太太小姐?變泥鰍還怕泥巴鑽眼睛,下地幹活不曬?”人們隻得到會場裏坐定。有的帶著草帽,有的把上衣脫下來頂在頭上,遮擋火辣辣的陽光,有的索性光著頭皮和太陽對抗。葉支書見大家坐好了,接著說:“今天會議非常重要,關係到我們能不能過上幸福生活的大事。大家要好好聽,不能在會場裏走來走去,坐在哪兒就在哪兒,這不是在趕場、看戲。現在請伍鄉長講話,大家歡迎!”說完,首先帶頭鼓掌。
伍鄉長叫伍樹華,三十多歲,中高個子,看上去挺精神,他從學校門裏走了出來,表情嚴肅,甚至有些凝重,像是參加追悼會。聽到大家的鼓掌聲,也沒有展現出絲毫高興的表情。他徑直走到陰涼處安放的講桌前:“社員同誌們,今天召集大家開會,就是要解決走什麽樣道路的大問題。我們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領導下,打倒了蔣介石,打倒了地主富農,廢除了幾千年的剝削製度,現在,毛主席又帶領我們走上了農業合作化的康莊大道,有蘇聯老大哥的先進經驗,我們一定會把我國建設成先進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大家都知道,蘇聯人民過的生活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吃穿不用愁。’為什麽他們的生活這樣幸福哩?就是因為建起了集體農莊,走上了農業合作化的道路。我們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就是要像蘇聯人民一樣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是!”說到這兒,伍鄉長稍作停頓,向全場掃視一周,表情更加嚴肅凝重,“有少部分人說合作化不好,農民沒吃的了,沒燒的了,鬧糧鬧社,妄想回到舊社會去,重新過人剝削人的日子,這是我們堅決不能答應的!為了捍衛革命勝利果實,上級決定,立即在廣大農村開展‘整風整社’運動。社員同誌們!我們要堅決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團結起來,堅決打擊他們的囂張氣焰,斬斷他們的黑手,和他們作無情的鬥爭!不這樣,我們即將到手的美好生活就不可能到來。現在,把帶頭鬧糧鬧社的壞分子杜XX押上來!”(可惜,我把杜XX的名字忘記了,隻記得他是杜華德老師的二爸)
隨著伍鄉長的一聲斷喝,七八個小夥子從學校門口押出一個人來,這人約四十幾歲,大塊頭,長得精精壯壯,一看就是一把做莊稼的好手。他低著頭一臉死灰,上嘴唇留有一道已擦過的血跡,顯然,他已經接受過身心的“教育”。
“杜XX!你為什麽要糾集一幫落後群眾鬧糧鬧社?你是不是存心要搞垮社會主義?咹!”伍鄉長聲色俱厲。
“鄉長,家裏實在沒吃的了,啥東西都交給了社裏,我不找農業社我找誰去?”
“那些鬧事的人是不是你組織的?”
“我連自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飽還管得了別人?他們找不找社裏,與我不相幹。”
“為啥別人還有吃的,你就沒有了?”
“有吃的隻是個別戶,鄉長,不信你去問問。再說,我家大人多,每頓吃的糧食也多……”
“狡辯!分明是借機鬧事,對黨的合作化政策不滿,還敢狡辯。我看你是活膩歪了,敢偷農業社的耕牛,還想單幹?敢與黨和政府作對。”
“我牽的是入社時我家的牛。去年動員入社時,不是說入社自願,退社自由嘛?”
“混蛋!入了社就是農業社的,啥是你家的?你想退社走資本主義道路,白日做夢!”伍鄉長一拍桌子,火冒三丈:“這麽頑固的家夥,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你,我就不是共產黨的鄉長。積極分子!還愣著幹什麽?”
伍鄉長的話音剛落,身強力壯的積極分子,立刻把杜XX團團圍住,緊接著,隻聽到聽聽嗵嗵打在人肉上的聲音和撕心裂肺的慘叫。積極分子一拳打過來,杜XX不由自主地倒過去,對麵的積極分子又幾拳把他打過來,他身不由己的在中間躥來倒去,像鈴鐺裏的鈴錘,不管倒在哪一方,都會挨撞。隻幾個回合,便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積極分子這個一腳,那個一踹,罵他在裝死狗。他躺在地上“嗨喲,嗨喲”不停地呻吟,“‘還要’是不是?好,‘還要’就再給你幾下。”於是,會場裏的聽嗵聲和慘叫聲又驟然而起,直到積極分子們打累了,才停了手。
“杜XX,你還敢鬧糧鬧社嗎?還敢偷合作社的耕牛嗎?”
杜XX躺在地上,隻顧呻吟沒有回答。
伍鄉長見他依然頑固,給積極分子一個眼色,大漢們立即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但他像個醉漢,搖搖晃晃根本站不穩,隻幾拳,又被打趴在地上。
人畢竟是肉長的不是鋼鐵澆鑄的。隻聽他慘叫著求饒:“伍鄉長,我再也不敢了,你饒饒我。”伍鄉長抬抬手,積極分子停了下來,其中兩個小夥子從地上像抓小貓一樣把他提起來,一邊一個撐起他的身子。他渾身是汗,像是剛從泥水裏撈起來的落湯雞,臉上身上沾滿了塵土。
“你的嘴不是很硬嗎?當著大家的麵你還敢狡辯!現在,是你的嘴硬,還是革命群眾的鐵拳頭硬?說!你還鬧糧鬧社嗎?還敢偷集體的耕牛嗎?”
“鄉,鄉長,你打死我算了,我實在不想活了。”他喘著氣,氣息奄奄地低聲回答。
“還敢嘴硬!用死嚇唬誰?打死你,為社會主義除了一害,你以為你是英雄?還指望蔣介石給你發獎狀?送委任狀?”伍鄉長說完,又給積極分子一個眼色,聽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