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修 水 庫
放了寒假,為響應政府變冬閑為冬忙,迅速掀起大搞冬季農田水利建設高潮的號召,我來到了武鄉鎮鳳家溝水庫工地。
修水庫,搞農田水利建設是好事,農民是歡迎支持的。“武鄉鎮,黃土梁,紅苕包穀是主糧。”能吃上白米飯,是這一帶農民祖祖輩輩的向往。況且,凡參加修水庫的人,每人每天由生產隊補助半斤糧,每天五分錢的菜金先由生產隊墊付,以後結算。這對社員有很大的吸引力。自農業合作化後,能天天吃上幹飯飽飯,已經成了農民的渴望。
這碗幹飯不是好吃的。每天早晨必須早早起床,趕天麻麻亮到工地勞動,晚上實在看不著了才能收工,每天幹活至少十四五個小時。區鄉的幹部不時轉來檢查,督促幹活。工地上安了幾個高音喇叭,整天響個不停,表揚先進批評落後,像一條無形的鞭子,分分秒秒不停地追趕著你。最糟的是我們幾個小不點兒,大人們擔土,雖說活兒重點兒,他們吃得住,在返回的路上還可以歇歇氣。我們擔不動,隻能往土篼裏摟土,還得把大塊的土扡碎,否則土塊大了,擔在路上容易從土篼裏簸出來,所以,兩隻手一刻也不能閑著。雖是天寒地凍的日子,時時汗流浹背,衣服沒有幹過。才幹了兩天,我的雙臂困疼得像斷了一樣,還好,熬過了幾天,胳臂反而不疼了,力氣也增強了。人真是個賤骨頭,正如俗話裏說的,“騎馬昏昏坐轎暈,擔子越擔越有勁。”
吃飯是各農業社自己開夥,住宿在東村的農戶家裏。為了不耽擱勞動時間,炊事員把飯送到工地上。中途沒有休息時間,隻有吃飯時,屁股才能坐下來挨著地麵,吃飯休息一舉兩得。每頓是米飯或饅頭,白菜蘿卜湯,這就很不錯了,在家裏還吃不上這樣的飯。我們村領隊的社長有個習慣,吃了午飯就要去大便,大家取笑他是“漢中人,不押財,飯一吃,屎就來。”
“社長,‘學會磨洋工,拉屎三點鍾’,你咋不多蹲一會兒,讓我們也多歇一歇,你拉那麽快幹啥?”逗得大夥兒哈哈大笑。
其實,在這荒郊僻壤的地方,生活並非了無生趣,遠遠看去,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像螞蟻在忙忙碌碌地蠕動。高音喇叭在講話的間隙裏插播歌曲,像“咱們工人有力量”、“英雄們戰勝了大渡河”、“歌唱二郎山”、“兄妹開荒”等,鼓舞人們的勞動熱情。大壩上隨時飄來打夯的勞動號子,廣播和號子交相哄托,展現出一副壯闊的勞動畫卷。
打夯是四人一個夯石,為了步調一致,由一人領唱,其餘三人喊號,同時一起抬起夯石砸緊地麵,所唱的曲調也熱烈動聽。後來,指揮部拿來一個鐵皮卷的傳聲筒,幾十個夯石全由一人領唱,大家齊聲回應,聲震寰宇,場麵更加熱烈壯觀。
一
(領)跟著共產黨啊, (合)號號嗨吆。
跟著毛主席呀。 號號嗨吆。
齊心幹革命呀, 號號嗨吆。
齊心修水利呀。 號號嗨吆。
……
二
(領)同誌們加油幹咾,(合) 號號嗨吆,
做活要爭先啦。 號號嗨吆。
鎖住龍王爺吆, 號號嗨吆。
坡地變梯田啦。 號號嗨吆。
糧食大增產咾, 號號嗨吆。
頓頓白米飯咾。 號號嗨吆。
生活比蜜甜啦, 號號嗨吆。
幸福萬萬年啦。 號號嗨吆。
……
領唱者由業餘走上了專業。別看這人不參加勞動,但一天吼下來也是蠻辛苦的。領唱的內容既要符合黨的方針政策,積極向上,鼓舞士氣,還要合轍押韻,悅耳動聽,通俗易懂。更要緊的是一句接著一句不能中斷,否則就要亂套。因為是現場編詞,沒有一定的文化素養和即興創作能力是幹不了的,所以,上千人的工地裏,這樣的人也難找出兩三個。
勞動的場麵是熱烈的,但有時也有與熱烈場麵不協調的插曲出現。
一天中午,我正忙著摟土,耳邊傳來小鑼的脆響,兩個民兵背著長槍押著一個人,由一位幹部領著,來到我們工地。被押的是個農民,四十多歲,穿一件褪了色的土布棉襖,腰裏捆著一根草繩,頭上纏著髒兮兮的黑帕子,手裏提著一麵小銅鑼。
“社員同誌們!大家邊幹活邊聽著,這個壞家夥叫付xx(名字忘了),毛寨村的人。他仇恨社會主義製度,仇恨農業合作化,毀掉我們的宣傳標語,故意把“迅速掀起農業合作化高潮”裏的‘合作化’三個字挖掉。他為什麽要把‘合作化’三個字挖掉哩?就是從心眼裏仇恨農業合作化製度,反對黨和毛主席的合作化政策,對這樣的人我們要堅決打擊,決不心慈手軟。現在由付xx交待,你為什麽要挖掉‘合作化’這三個字?老實交待!”
“我犯了個天大的錯。”
“胡說!隻是犯了個錯誤?”
“我犯了罪,大家別學我。我不識字,在家裏的後牆上掏了個窗戶,把‘合作化’給挖了。我壞蛋,我反動,今後,我再也不敢反動了。我向政府和大家低頭認罪。”說完,他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唔!是這麽回事。
過了兩三天,又押來一個偷農業社糧食的賊,和付某一樣,自己敲著小鑼,一組一組去低頭認罪,這樣的事,似乎在給工地裏緊張、勞累、單調的生活增添佐料。
年關到了,就在大年三十的頭一天下午,鳳家溝水庫指揮部召開了總結表彰大會,我們村的郝林老漢被評為勞動模範,得到了一條毛巾的獎勵。郝林爺身材魁梧,外號“大漢”。雖年滿七十,但身體硬朗,擔上挑子上壩,健步如飛,就連年輕人也不是他的對手。一到工地,就引起了指揮部的注意,廣播裏經常表揚他,誇他是蜀國老將黃忠。隻是第一天廣播裏說他是七十歲,第三天說他是七十三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笑他一天長一歲,這件事,在村裏一直被傳為笑談。
郝林爺天性樂觀,是大年節唱花鼓的好手,平日裏也是“出門一聲吼,小曲不離口”,是人人敬重喜愛的好老漢。雖說兒子郝誌發在“整風整社”會上挨打後,變得沉默寡言,但幹起活來依然如故,威風不減,的確有黃忠八十不服老的氣概。
回到家裏,生產隊的一年一度的決算已經出來了,每個工合一毛五分錢。父親開玩笑說:“還可以嗎,每天能把菜金掙回來。”我略一思忖,我一天掙四分工,值六分錢,隨即笑著說:“除了扣除五分菜金,還餘一分哩,不管多少,我總是有收入的人了,要不了幾年我就能自食其力不靠你們養活。”說得父母興高采烈,為新春增添了喜悅氣氛。
鳳家溝水庫終於建成了,但它的實際效益和預想的差距太大,原先宣傳的是建成後能灌溉萬畝良田,流域一二十裏。郝家溝離水庫有十五六裏路,自然是受益區,出勞力修水庫也就順理成章,但是建成後,灌溉不到一二百畝,流域不過一二裏地,受益麵積不及當初設想的百分之一二。原因是進水量不足,僅靠一條寬不到一米的小溝注水。平時小溝裏常常斷流,夏秋暴雨時才有洪水流入。由於泥沙淤積嚴重,庫容量逐年降低,灌溉麵積也就逐年減少,用了不到六七年,連一滴水也放不出來。到了現在,開發水庫為旅遊區的專業戶,不得不在大壩上安裝抽水機,從東幹渠裏抽水入庫。
當初描繪的誘人前景變成了空中樓閣,昔日的宣傳不過是畫餅充饑。好在老百姓的力氣不用錢買,用了就用了,睡一覺,第二天又長出來了。
那時,在哪兒建水庫,並不要什麽專家技術人員來論證勘測搞設計,隻要上級領導來人用手一指就成,方便是方便了,但效益就很難說了。
郝家溝的人付出了辛苦的勞動,沒能利用鳳家溝水庫實現自己的夢想,紅苕坡還是紅苕坡,沒有變成青蛙窩。過了幾年,又根據上級的安排,在離村五六裏的珍珠廟去修水庫,這一次村民們滿懷的希望又變成了泡影。
珍珠廟水庫的水是淌來了,但因為是“尾水”灌不了幾畝田。而且一到輪流放水時,全村老少一起出動,不分晝夜沿途“守水”,常常和上遊偷水的群眾打架鬥毆幾乎鬧出人命。一遇幹旱,秧苗枯死,顆粒無收,還不如種旱糧保險,所以不得不最終放棄。直到褒河水庫建成,郝家溝才改旱地為水田,改變了缺水的麵貌,吃上了祖代生存的土地上長出來的大米。然而,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產生了,公購糧任務隨之加大,頓頓吃飽飯的願望還是沒能實現,要不是改革開放,肚子的問題不知道還要困擾到什麽時候。
鳳家溝水庫的效益雖說很低,但多少還是有一點兒。聽學校裏的楊衡(城固雙井人)老師講,他們的家鄉也修了一座水庫,堤壩又高又大,用了不少勞力,費盡千辛萬苦。建成後,夏秋淋雨洪水期汪洋一片,淹沒上千畝土地。可是,到了用水灌田時,水庫裏卻一滴水也放不出來,原因是從庫底滲漏走了。年年如此,這麽多的土地白白擱置,顆粒不收,水利反而變成了水患。
1999年8月9日,我隨武鄉中學的部分老師到北京旅遊。其中有段旅程就是參觀十三陵水庫。途中,導遊(東北籍的一位女大學生)在車上給我們講:“十三陵水庫裏的水一直很少,原因是建成後就一直缺水源,現在這點水是靠每噸5.83元的價錢從別的地方抽來的。”車內人問,那為什麽還要保留它呢?導遊無可奈何地笑著說:“因為它是毛主席一心要修建的呀。當年建十三陵水庫,中國專家和蘇聯專家一致認為,此處地下有斷裂層,就是建了也蓄不住水。而主席決心已定,偏有人委婉提出異議,主席發了脾氣,非建不可!我不要國家一分錢,開展義務勞動,我第一個去。所謂的會議是有會無議,也就是他說別人讚成,合理的要讚成,不合理的也要讚成。水庫修好後,毛主席親自為水庫題名。一會兒到了大壩,就會看見毛主席題寫的‘十三陵水庫’五個大字。庫字很大,水字很小,正應了‘庫大水小’的實際情況。以後為了維護毛主席的偉大形象,不得不對地下的裂縫進行澆鑄,還要經常花錢注水,花費實在是太大了,勞民傷財,得不償失。大家參觀參觀就明白了。”
主席給十三陵水庫題字的事,早已在當時的報刊雜誌上見到了,隻是沒往“庫大水小”這上麵去想過。
踏上十三陵水庫,大壩果然雄偉壯觀,長約五六百米,高約二十多米。也許是際遇不佳,我們沒享受到有的文人所描繪的群山環抱、波光粼粼的美景。看見的隻是在大壩底部和對麵山腳下的一潭死水。好像是在一個巨大不規則旮旯裏加了幾瓢水,剛能遮住湖底。我很想下到湖底去潦潦水洗洗手,也不枉千裏迢迢遠道而來一趟。但因離水麵太遠,大壩上的遊客也沒有一人想下去沾沾“帝王之氣”,隻得作罷。
在大壩上轉了一二十分鍾便覺無聊。同行者用漢中話說:“沒啥搞場(沒意思),走吧,還不如我們那兒的南湖好看。”我也隻得跟隨著“沒啥搞場”上了車,向定陵出發。
聞名中外的十三陵水庫尚且如此,那麽,我們也就沒有理由責怪修建鳳家溝水庫是盲目決策、得不償失、勞民傷財。
鳳家溝水庫成了一座廢庫。改革開放後,便有人變廢為寶,投入巨資清淤固壩,開發為旅遊之地。
四十年後的1997年,我來到曾經為它出過力流過汗的水庫旅遊,見大壩高近十米,長一百多米,頂寬三四米,這要用多少土方才能壘得起來呀?而且是用鋤頭、扁擔、土篼這些原始的工具,完全靠人的雙手和肩膀,一鋤鋤,一擔擔,一夯夯完成的。我不知道為建設者的辛勞,該產生敬意,還是為他們感到悲哀。
環湖西行,平整的水泥路麵兩旁廣植名木,奇花異草錯落有致,散發出陣陣清香,小鳥啾啾有聲,顯現出一派鳥語花香的美景。在水庫的西北角,還隔出幾方魚塘供遊人垂釣。極目遠眺,湖光瀲灩,碧波蕩漾,遊船快艇點綴其間。高高的湖心島,把水庫襯托的如同仙山瓊閣一般,劃船或乘坐快艇,便可到達。島上林木蔥蔥,掩映出幾家農家樂休閑所,遊人可玩牌打麻將下棋,品嚐農家地道菜肴和湖裏捕撈的新鮮魚蝦。
我去過幾次,覺得是個不錯的地方。但也發現,來客多為政府工作人員和少數先富起來的人,什麽時候當年的建設者或他們的子孫成了這裏的常客,那才真正體現出社會的公平和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