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整風整社(3)
回到村裏,鄉親們盡量避開支書的眼睛,利用夜幕地掩護,或偷偷給他請醫送藥,或前去看望,多少給點安慰。聽社員們說,這是支書給他“玩的點子”,因為兩家是近鄰,為莊基地的事曾經發生過矛盾,這回算是劃竹子遇節笆,借機發難,公報私仇。
一連幾天,村村都有人挨打,七八個“領頭”鬧糧鬧社的壞分子,受到整風整社的“教育”。金宅鄉東片的保衛社會主義改造成果運動,才算告一段落。伍鄉長這才趕赴西片,繼續開展他的整風整社領導工作。
這使我記起了今年初春的一天早上,放了學,見鋪鎮東街圍了一大群人,吵鬧著問社長要糧食。當時因為我肚子餓,得趕快去買飯吃,也就沒多在意。現在回想起來,群眾鬧糧鬧社是普遍現象,難怪上級要開展運動,集中根治。
郝誌發在家養傷月餘,方才能下地幹活。
自挨了打以後,郝誌發發誓不再當幹部,可是到了三年困難時期,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出於良心、責任心,他架不住老人們一再勸說,二次出來當了隊長。為了對付特大的饑荒,他帶領大家多挖“八邊地”,廣種生長周期短的各類蔬菜,彌補糧食的嚴重不足,減少了村民的死亡。
種“八邊地”是黨和政府號召的,上級允許的。可是困難時期一過,一九六三年進行“麵上社教”,又說這是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形左實右。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挖社會主義牆角。八邊地統統收歸公有,帶頭的郝誌發又成了罪人,首當其衝,又被紮紮實實地“教育”了一頓,挨得依然不輕鬆。不但身體受到摧殘,要命的是思想上想不通,精神上徹底垮了。心裏的鬱結散不去,久鬱成疾得了胃癌,1969年離世。這位幾代善良的貧農,本來是“階級鬥爭理論”依靠的對象,卻得到了和時代極不相稱的結局,真是遺憾。轉眼四十多年過去了,為村民做過好事而積憂致死的郝誌發,不知道村裏人還記得他麽?
開學了,經過一段漫長暑假(因反右,暑假一再延期)的同學們,見了麵免不了談談見聞。但似乎個個變得謹慎小心,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其實大家都參加了當地的整風整社運動,親眼目睹了打人的場麵,隻是打人的手法各有不同。望江鄉的劉河村,餘橋(豐都廟)村,打人的時間放在晚上,抬上汽燈一個村一個村的排著打;而餘王村五郎村比較策略,組織這個村的積極分子交換著去打另一個村的人。打人時,用被打者的衣服把他的頭一裹,積極分子一擁而上,挨了打,還不知道打他的人是誰,以免報複。
六十年代初,我在城固毛嶺教書,閑談中,老師們免不了談及整風整社的事。城固縣執行政策曆來比漢中左得多,厲害得多。所以,城固師範的右派分子劉天錄,有“春風不度桃花店”一說;臨近漢中的劉河村民集體到地區上訪,堅決要求脫離城固劃歸漢中便是一例。
城固縣整風整社運動的時間特別長,一直延續到冬天,手法也更加翻新多樣。據薛誌善和幾個老師講,跪瓷渣、壓杠子、灌冷水的事累累發生。還把參與鬧糧鬧社的所謂帶頭人,在數九寒天裏脫光衣服,放進湯豬腿毛用的大木梢(桶)裏,裏麵裝滿水,由積極分子抓住兩隻胳膊像湯豬一樣,反複在梢裏滃,滃完了,再叫小夥子們快速攪動風車,向他吹風,名曰“吹風下雪”,逼迫你承認罪行。民辦教師胡雲英(女)的父親,就是這樣被折磨死的……
當時,我不懂得政治鬥爭的殘酷性,隻認為打人不人道,能不能用說理的辦法解決。聽了他們的述說,相比之下,伍鄉長的作法,不但公開透明,而且隻用拳頭不用酷刑,已經是很仁慈的了,挨打者簡直是福星高照。
時過境遷,當年的人和事都已煙消雲散,見證者也慢慢謝世。那時的報刊雜誌上,很少有農村整風整社運動的報道。即使有,也不可能如實反映整風整社的實際情況,緊接著,報刊雜誌又被反右派鬥爭占據了大量篇幅。我們從報刊雜誌上見到的,從政治老師嘴裏聽到的是:集體化道路極大地解放了中國農村勞動生產力,煥發了廣大農民勞動生產的積極性,使糧食獲得了大豐收。好像社員們人人過著“農家樂,樂淘陶”幸福美滿的生活。似乎農村的一切平平安安,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更沒有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隻言片語。
近期翻閱資料,見1957年發文“清理財務,民主整社”的記載,倘若後來者以此為據,便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整風整社是“民主”的,而且是為了農民的利益在“清理財務”。
輿論,一旦控製在當權者的手裏,便成了部分人手中的工具,失去了客觀公正的屬性。
官方文牘不可信,真正的曆史在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