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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陳紀財小傳(4)

(2015-01-01 08:53:07) 下一個

 



“有了這回教訓,以後再沒有出事吧?”
“有。這年頭,隻要鼻子裏有風進出,咋會沒事?不過是小事,慪了些閑氣。”他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拉開了話匣子:“土改時,我分得王國師家的一棵杏子樹。這棵樹又高又大,每年結的杏子不但個頭大,而且黃裏透紅,紅裏透黃,又香又甜。自己吃吧,吃不完,也舍不得吃。家裏經常是男人穿著女人鞋——錢(前)緊,總想變幾個零錢用。可它熟的不是時候,偏偏在割麥插秧最忙期間。我知道請假賣杏子,就等於往人家槍口上撞自找麻煩。思前想後,下定決心,管他媽的賣了再說,總不能爛掉,爛了太可惜。
第二天天還沒亮,麻子打哈欠——全家總動員(總洞圓),摘的摘,撿的撿。不到上工時分,我就把一擔杏子挑到了楊家嶺。
到了鋪鎮,蹲在三號信箱門口。看見這黃亮亮的杏子,一下子湧上來許多人,有好心的叫我挪到大門裏麵去,避開市管會的眼睛。不一會兒,就賣了一多半。快到工人下班的時候,還剩下不到十幾斤,我想,隻要再到二號信箱去,很快就會賣完。剛走到東街口,碰上了一群下班工人,硬要買杏子,我說這兒說啥也不能賣,其中一個一把抓住筐梁,‘老鄉,有你我拌口舌的時間,也就賣得差不多了。’我被糾纏的沒辦法,隻得放下筐子。正在我忙得暈頭轉向給人稱秤的時候,有人捏住了我的秤杆,我還以為是嫌我短斤少兩,要自己稱,就說秤沒問題,缺一賠兩。
‘咋沒問題?走資本主義道路,破壞社會主義市場,這是小問題?’
我抬頭一看,這人四十左右,滿臉橫肉,瞪著一雙眼睛著實有些嚇人,他奪過我的秤,二話沒說,轉身就走。我急忙拿了筐子扁擔跟了上去。一路上我想,瞎了(壞了)瞎了,一杆秤值拾二三元,充其量今天才賣了四五元,丟了秤,這個損失就大了。又一想,到了市管會,還不把你的錢捋光?急忙把紙票一卷,塞進了筐底背麵的篾條裏。
‘叫啥名字?哪裏人?家庭啥成分?一共賣了多少錢?老實交待!’到了市管會‘橫肉’連珠炮似的審問。
我隻得一一回答,最後說‘就這些。賣了不多幾斤。’
‘說得輕巧,拿根燈草,賣這點東西你擔個挑子幹啥?咹!提上不就行了嗎?”
‘回去的時候,順便買一挑幹豬草捎上。’
啪地一聲,‘橫肉’一巴掌打在桌子上,‘你龜兒子是紙紮鋪裏紮關公——糊弄爺哩,隻有徐家坡的人賣豬草,哪有徐家坡的人買豬草的道理?’
‘你咋罵人哩?’
‘罵你咋哪?走資本主義道路,挖社會主義牆角,擾亂破壞社會主義市場,老子還想打你哩,你信不信?別以為你是貧農,就治不住你?劉少奇是國家主席,還不成了叛徒內奸工賊?照樣打翻在地,你算老幾?賣了多少錢,全部交出來!割你的資本主義尾巴。’
‘就這些。’我掏出幾個嘣嘣(硬幣)錢,遞過去。
‘哄誰哩?把我當瓜娃子?你是要我親自下手?’
正在這時,隻聽見隔壁傳來女人的哭鬧聲,‘你行行好,我就賣了這些洋芋,娃兒生了病,等錢看病,你積德行善放了我。’
‘生病不生病,我管不著,我隻管理市場。鬆手!’
‘你這挨千刀萬剮的!斷子絕孫的!你家的孩子不生病?’
‘你敢罵我咒我。’接著傳來打鬥的聲音,女人便殺豬般地哭鬧。
抓我的大概是個頭頭,撇下我跟了過去。起先我還愣著,後來聽隔壁哭鬧得更厲害了,突然心裏靈機一動,不快跑還等何時?於是,把剩下的杏子往地上一磕,拿了放在桌上的秤,拐過牆角,避過視線,左竄右轉跑出大門。
我一口氣跑到薑壩,才在樹蔭底下看我的錢還在不在。還好,一卷錢緊緊地夾在筐底。取出來一數,咦,還賣了五塊多錢。我又把它卷好,塞在原來的地方。這時,才覺得嗓子眼裏直冒火。歎一口氣,媽的,連一分錢一杯的開水也顧不上喝一口,隻好在老鄉家裏討了一碗涼水解渴。時至正午,太陽火辣辣的,水田裏曬出的蒸氣,像燒開的鍋裏一樣散著悶熱。
我又氣惱又慶幸。氣惱的是,眼看就要賣完,遇到了市管會的人,可惜了那十幾斤黃亮亮的杏子,人莫吃到反讓豬嚐了鮮。要不,這時還能填填肚子,免得腸子咕咕叫。
原打算賣了錢,給家裏人扯九寸燈草絨做鞋麵,媳婦看見人家穿燈草絨鞋,眼饞得要死;端午節快到了,得給娃兒買點甜食,讓孩子們高興高興。誰料賣自己的東西倒像是在做賊,屁事也沒幹成。
慶幸的是錢還沒丟,一家人的辛苦還沒白費。
看看快要走到村口,老遠就見樹蔭底下蹲著一個人,我心裏一陣磕騰,壞了!三夏工作隊員正等我哩。我這是曹操走上了華容道,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了。事到如今,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陳紀財!三夏大忙,幹什麽去了?你吃了天鵝肉豹子膽,不請假還去搞資本主義!賣了多少錢,全交出來!割你的資本主義尾巴。”
“你割遲了,我的尾巴已經讓市管會先割了。”
“你騙誰?把手續拿出來。”
“沒給手續。不信,你自己搜。”
我把爛衫子一脫,扔給了他,隨手把兩個爛褲包也扯了出來。
“走!這就去上工,幹部研究定了,罰你割八分田的麥子,今天晚上必須完成,明天一早上工不許遲到!”我沒理他,任他怎麽咋咋唬唬,隻顧擔著筐子往回走。這家夥是餓狗纏住了稀屎客,攆不走甩不脫,一直跟我進了屋。我揭開鍋蓋,見鍋裏扣著一大碗麥拉(把麥子拉碎熬的粥),端起來就喝,崽娃子竟然吵嚷著過來奪我的飯碗,不讓我吃飯,我氣憤地大吼,‘雷都不打吃飯的人,你還有人性嗎?’於是,恨恨地舉起了手裏的碗,先潑他媽一臉稀飯再說。”
“潑不得!”我一聲驚呼,生怕他又要惹禍。
他搖搖頭苦笑著說:“沒有,沒有。不是潑不得,而是不忍心。”
“他是你的親戚?”
“狗屁親戚。是不忍心潑掉那碗麥拉。”他的幽默直率,逗得我笑出了聲。
“實在是太餓太渴了哇,我轉到後半間屋裏,和他拉開距離,防止他又來搶我的碗。急忙揚起腦殼,伸長脖子張大了嘴,直把麥拉往肚裏灌,嚼都顧不得嚼幾下,噎得老子半天出不來一口氣,連眼淚也憋出來了。”
陳紀財的形象描述,逗得我又笑出了聲。他也連連搖著低下的頭,苦笑著長歎一聲“哎——,這日子過的咋就這麽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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