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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陳紀財小傳(5)

(2015-01-02 11:47:23) 下一個


看看月亮已高高的掛在了中天,我說:“你也跑了一天了,明天還得跑一二十裏路趕早上工,睡吧。”一走進我的鬥室,屋裏悶熱得幾乎讓人窒息。
“先生,你也沒有蚊帳?”
“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兄弟姊妹多,父母是分子,辛苦勞動一年,兩人要扣掉二百個義務工。缺糧錢一大坨,全靠我的工資往回買糧。哪有餘錢買蚊帳。學校裏十幾個老師,有蚊帳的也不過兩三個,每晚睡覺前,割點青草在宿舍裏煨煨,暫時把蚊子趕趕,等睡著了也就不管了。好在大家都這麽過,也就習以為常。”
睡下後,餓急了的蚊子不顧死活,頻頻向我們發動襲擊,我倆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在床上烙著大餅。“熱死人,叮死人,還不如外邊好受。”他一個骨碌爬起來,我也一樣,我倆又坐到核桃樹下乘涼。
“這些年來,無休無止的運動,使人與人之間的情義喪失殆盡,為了自己,編造是非的有,捕風捉影的有,賣友求榮的有,落井下石的有,搞得人人自危,你咋敢把你的東西拿給我看,你就不怕我揭發你?”
“你不會做這種事,我斷定你不是那號人。不能說做賊的人多了,人人都是賊吧?”
“那倒也是。”我感激他對我的信任。於是說話也就更加隨便:“那年鬥爭你,其中有句話是‘生產隊裏都做賊,誰不做賊餓死誰。’難道你也做過賊?”
“做過。咋沒做過?俗話說,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人餓極了,命都保不住還顧得了臉麵?麵子不能當飯吃。”他回答得很幹脆,“像邊幹活邊剝要熟了的胡豆吃;瞅機會捋點麥子穀子,除了五類分子和家屬不敢外,誰沒幹過?糧食快成熟的時候,隊長常常堵在村口搜每個人的包包(衣兜),那又不是什麽新鮮事。別看隊裏管得嚴,你有來路,我有去道。白天不幹晚上幹,所以田地裏的麥子穀子一到成熟時節,常有光頭沒子的事,至於包穀地裏,光杆司令多的是。這還隻是小偷小摸。
那些幹部,哪一家不比社員吃得好吃得飽?糧食哪來的?這裏麵的名堂就多了,例如,因為白天都要上工,分糧時安排在晚上,幹部要監督過秤,等社員一家一家的都擔走了,官官相護,幹部們你給我稱,我給你稱,多擔上一挑誰知道?所以,農村裏流傳著一句順口溜,‘要得富,當幹部。要得發,當出納’。
大前年你們隊會計家,過年殺了一條豬兩百多斤重,都覺得是沒聽到過的稀奇事,傳遍了十裏八鄉。豬從口裏肥,不給它吃好能長膘嗎?這年頭人都吃不飽,誰家能有多少糧食催肥豬。不偷不逮能喂出這麽大的豬?社員家裏咋沒出這等好事?所以,管他媽的,你們大偷,社員們大偷不成當小偷,反正不能這麽活活餓死。
隻是隊裏防範得緊,不好下手。一次,我在城裏,看見木匠給門上安鎖,手搖鑽鑽出的洞足有一寸過心(直徑),咦!要有這家夥,倉房的土牆一鑽就通,糧食還不嘩嘩往外淌。這天晚上,風緊月黑,後半夜我帶上工具,來到公房院壩,聽守夜的人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悄悄繞到後牆,選好位置,順著牆縫隻鑽了幾下,還真靈驗,不多一會兒,淌滿了一口袋麥子。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木楔子塞住洞口。三下五除二紮緊袋口。正在這時,一道手電光冷冷地照住我:‘陳紀財,你膽大包天,敢偷生產隊的糧食。’雖然看不清對方是誰,聽聲音是民兵連長何德明,真他媽的福薄命淺,吃舍飯打碗,頭一次就讓人逮了個正著。事已至此,躲是躲不掉的,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走,把糧食背上,找隊長去。’
‘要去你去。既然落到你手裏,事就是這麽大個事,法就是這麽大個法,你看咋辦就咋辦。’我站起來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站住!抓住你了,你還想長蟲(蛇)走路——開溜?有那麽便宜的事?’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轉身走人。何德明一把拉住我:‘別走別走,我是跟你開個玩笑。咱們倆個誰跟誰呀,都是外姓人,有事好商量,現在誰家不缺糧吃,隻要你分給我一半,這事,就跟沒事一樣,誰要說出去,就不得好死。’
‘那不行。我辛辛苦苦做賊,你輕輕鬆鬆打劫,還要這麽高?給二十。’
‘別爭了。三十。’
‘行。明晚來取。’第二天晚上,何德明拿了口袋,手裏還提了一杆秤早早來了,我說你就不怕讓人看見?‘看見怕啥?要是有人問我,就說是家裏沒吃的了,向你借的。’
過了八九天,何德明找到我:‘又快輪到我守夜,和我一班的是斜狗娃(因斜眼而得的渾名),他人老實,又才接了媳婦,到時候我把他支走,你放心大膽的來,三十四十由你給,咋樣?’
‘你還真不瓜呀,我膽戰心驚繞溝繞岔做賊,你若無其事輕輕鬆鬆得利。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我說,‘你別把我當慣偷,要不是婆娘娃兒餓得可憐,誰願意背個賊名幹這種紕漏事?要不,輪我守夜的時候,你來,每次給我二十斤就行了。你幹不幹?幾句話把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隻得吱吱唔唔地走了。”
“以後還幹過嗎?”
“幹過一次,這回還挺順利的。這是被生活逼得不得不上梁山落草為寇了。四元多錢買的鑽子,整回百十斤糧食,劃得著。”陳紀財說完哈哈大笑,顯得很自豪。
“我在村裏聽說,六六年正月一開始社教,直到文化大革命運動,這麽多年,支書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知挨過多少次打,遊過多少次鄉,他雖然鬥過你,可你既沒有報複他,甚至連一個手指頭也沒有動過,你這人還算講點義氣。”
“也不是啥義氣不義氣的,隻是覺得人都有走背運的時候。那年在鬥爭我時,我不是說過嗎,‘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擋,人有三年黴,龜兒子來添錘’,我不想做撲紅踏黑的事情。我不報複他,讓他慢慢去看、去想。看我是不是他嘴裏罵的壞慫?其實也用不著我去報複,那些積極分子紅衛兵整起人來足夠他喝一壺的。哪一次遊街,不是胸前掛一個用細鐵絲拴著的一塊大木板?每次下來,脖子上勒出道道血痕。至於說挨打,已經成了家常便飯。被打得渾身是傷,在家裏躺了整整一個多月,也夠慘的了。當幹部的多吃多占肯定有,那也得該犯啥法定啥罪,不能冤枉胡說,更不能對人身體進行折磨。你說是不是?”
“你說得對。但誰聽你那一套。”
“當幹部也有當幹部的難處,上級的話你聽不聽?和群眾的利益相矛盾挨大家的罵,政策你還執行不執行?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這就是你所說的想得太多的毛病。唉,改不掉,沒法子。”
“你心地太善良,所以連個小組長也當不上,成不了事。聽說你還給生產隊幹過一件好事,至今社員們還在誇你哩。”
“哈哈,我能幹啥好事?”
“你主動當飼養員,救活了隊裏的耕牛,這不是好事?”
“屁!我不全是為隊裏幹好事,也是為我一家人著想。剛合作化那陣子,隊裏入社的耕牛一二十頭,耕作起來自然沒有問題。可是一旦集體飼養,情況變了,哪個飼養員能像喂自家的牛一樣精心?隊裏給牛留的飼料,能吃到牛嘴裏的有多少?誰當飼養員不偷牛飼料?正如一個小戲叫‘老黃牛訴苦’裏唱的那樣,‘可恨那飼養員心地不善,有飼料不給吃暗裏偷完。從犁上換耙上苦把活幹,添一把長稻草算作掛麵。’這樣用牛喂牛,牛咋能不死?沒過幾年,原來的一二十頭牛隻剩下四五頭,能用的也隻有兩三頭。老天爺!全隊七八百畝土地,全靠兩三頭牛拉犁拖耙,再一死,不得不像咱們公社的梨木隊一樣用人挖地?到了那種地步,倒黴的是誰,還不是社員?
本來我不想摻合進去,集體的事,起了好心沒好報,反而落得一頭包惹一身騷。那年冬天,我見隊裏的牛走起路來兩條後腿打攪攪,長短過不了冬,隻得厚著臉皮自我推薦當飼養員,說好隻喂一年。
生產隊裏其所以窮,除了別的原因,主要窮在牛身上,你想想,到四川買一頭牛要花一千多元,你們隊裏還好點,一個工值一毛五分錢,我們隊隻合一毛錢,一個全勞力就是一天不耽擱,全年也隻能掙到三十六元。也就是說,買一頭牛需要三四十個全勞力幹一年,這還不算來往盤攪的費用。我們隊裏的全勞力也不過十四五個,這些人要天天不停的幹兩三年,才能換回一頭牛。再說,賣給國家的糧食一斤隻值幾分錢,這要賣多少糧食才能抵得上一條牛錢?每年把買牛的貸款一除,工值自然就低得可憐。
俗話說,養豬為過年,養雞買油(點燈的煤油)鹽。可是,農民一年辛辛苦苦喂一頭豬,要把一半‘上任務’,黑市肉賣一塊八到兩塊錢一斤,而‘上任務’的肉,國家隻給七毛三分錢一斤,連黑市肉的一半還不到。喂他媽的幾隻雞,年年還得交‘任務蛋’,一戶四斤,一時攢不夠,還得到黑市上掏錢買高價蛋。不完成任務逼得你房響鍋炸,一天也不得安生。這左一個方子,右一個法子,把人身上僅有的一點兒油水都砸得幹幹淨淨。唉,當農民的不受窮,連神仙也都覺得奇怪。”
“一毛一個工還不算最低,毛嶺公社所管轄的閻家嶺生產隊,從來就沒上過一毛錢,還有過二分錢一個工的事,也就是說,一個全勞力幹一天隻能買到一盒火柴。”
“幾分錢一個工的生產隊多的是,我們隊裏看著看著就快掉到一毛以下。隊長王振財聽了我的建議,不太相信我,可他也是幹著急沒咒念,隻得答應讓我試試。其實,我也沒啥靈丹妙藥,隻是小時候在老家見過我爸爸喂牛,那可真是把牛當寶貝一樣侍候。俗話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我爸爸經常半夜起來給牛添草。一到農忙季節,天天添加精料,不讓牛吃飽喝足絕不下地幹活。一落冬,從不給牛飲冷水,牛圈裏打掃得幹幹淨淨,防風保暖,還熬狗肉湯給牛喝。每次熬好了狗肉,隻給我切一小塊解解饞,其餘的都剁碎了倒進湯裏。他說良馬比君子,畜牲人一理,隻有你好好愛護它,它才能好好給你幫忙。
現在生產隊裏,誰能這樣操心飼養?反正牛是集體的,又不是我一家子的。所以喂牛的也和社員上工一樣——長年活,慢慢磨,幹得快了劃不著。這年頭,別說是人,連畜牲也跟著遭罪。
那天,我剛把狗肉湯熬得差不多了,還帶了點鹽,想吃點肉,沒想到,煮熟了的狗鼻子咋又長到幹部們的臉上去了?一下子來了四五個。別以為他們是來看稀奇的,還不是想吃點狗肉?吃!我叫你們看在眼裏,甭想吃進嘴裏。老子忙了大半天還沒嚐到一口,想吃現成,沒門兒。叫你們貓吃尿泡¬——空歡喜。於是我說,你們來得好,正找不到人往鍋裏加尿,我已在鍋裏尿了一泡。去,牛棚後麵有個爛盆盆,一人一泡。
‘陳紀財,你龜兒子是不是耍把戲的抖布單——玩著花招日弄人。’
‘看看看,虧你大會計是識文斷字的,咋連這個就不懂?你老婆生下孩子沒喝過童便(小孩尿)?尿是活血化瘀的一味藥材,沒這個藥引子,再好的狗肉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快去快去,別沒話找話說。”
“真要尿作藥引子?”我好奇地問。
“屁。不這樣,一條狗還不讓他們吃個精光,牛還救不救?”
陳紀財的鬼點子逗得我哈哈大笑:“你呀你,還真把幾個幹部給糊弄住了。周圍的生產隊見你們隊裏的耕牛,上了膘複了壯,紛紛照你的法子保牛過冬,至今還往鍋裏撒尿,都以為是藥引子哩,才是你的惡作劇。眼下,牛是保住了,隻是本來不多的狗,讓你給整得快絕了種。”
“絕了好。讓普天下的狗都絕了種,免得惡狗傷人。”
他一語雙關,我倆大笑起來,就連西天的月亮仿佛張開了笑臉,在這人與人之間沒有信任的年代,和我倆一起無拘無束敞開胸懷坦露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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