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紀財中高個頭,和其他的農民一樣,又黑又瘦。但精力充沛,勤勞樸實。兩隻圓圓的大眼睛,閃爍著機靈睿智的光芒。
陳紀財小名叫農玉,不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他的老家在文川河東麵的陳家灣,屬城固縣。他五歲入學,深得老師的賞識,老師常常在村民麵前誇讚他聰明好學,是棵難得的好苗苗。
可惜他是個苦命娃,兩三歲時母親死了。小學畢業剛考上中學,父親又撒手人寰,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別說上學讀書,連吃飯都成了問題。無奈,大伯隻好帶他四處幹點零活混口飯吃。
一天,遇上了同在一戶人家幹活的潘光表,老潘有一手打旱胡基(土坯)的手藝,見這個娃娃又勤快又懂事,心裏十分喜愛。老潘年近五十無兒無女,聽說這個孩子父母雙亡,起了憐憫之心,有意收他為養子,自己老來也好有個依靠。陳紀財雖不十分情願,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又經不住大伯的一再勸說,最終還是同意了,但有一個條件,至死不改姓名。這樣,陳紀財就隨潘光表住到了王家橋。
二十歲那年,陳紀財娶了媳婦。一家人雖說生活清苦,但你諒我讓,倒也過得溫溫馨馨。
郝家溝有一個戲班子,以往,逢年過節便搭台上演當地人喜聞樂見的漢調桄桄。村裏人遇到娶媳婦嫁閨女的喜事,也要請戲班子到家裏熱鬧一番,主家擺好茶點,演員圍桌而歌,俗稱“唱圍鼓”。據老輩人講,戲班子創建於光緒初年。起先唱的是木偶戲(小戲)。由於演技越來越高,名氣越來越大,幾乎成了專業木偶劇團。除夏秋兩季收割點種農忙不能出門外,其餘時間都外出跑場,不得空閑。四十年代,還專請桄桄名角杜玉書(藝名黑熊)駐村指導,遂改為登台演出的大戲。
那時,陳紀財還是個孩子,最愛看的是醜角出場,醜角滑稽可愛,幽默風趣,幾句順口溜,便逗得台下觀眾捧腹大笑。解放後,每次開戲前,都有人為宣傳黨的方針政策說上一段快板。快板語言質樸,淺顯易懂,合轍押韻,朗朗上口,深受群眾喜愛。在這樣的環境中,耳濡目染潛移默化,養成他愛編順口溜的習慣。但這帶給他的不是福音而是禍患。
郝家溝和王家橋實際上是一個村,郝家溝在村南,王家橋在村北。我和陳紀財雖是同村,但接觸不多,彼此見麵不過打打招呼而已。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來找我:“先生(他一直這樣稱呼我),你是公家人,吃的是皇糧,想跟你換點糧票,不曉得你有沒有?平時走城上街,不擔就挑,再餓也得忍著。不但缺錢,還沒有糧票,就是有錢沒有糧票,隻能望著食堂裏的饃饃咽口水。”
“行,這個忙我幫得上,換多少,下周來取。”
到了下個星期六的晚上,陳紀財背來十斤米。我給他十斤糧票,按糧站每斤一毛三分八的價格,給他一元四角錢。他說什麽也不收錢:“我在黑市上換過,人家不但不給一分錢,還要每五斤扣下一斤糧票。”
“唉,咋能那樣。我到糧站買糧,還不照樣交錢?再說,我這兒又不是黑市。”
有了這次交道,我們之間的交往漸漸多了起來。有時,他來借個塊二八毛的,隻要我有,從不拒絕。大約是六二年的寒假裏,陳紀財來還我的兩元錢,末了,掏出兩張紙;“先生,我寫了幾句順口溜,你給我看看。”我笑著說:“你一天還不嫌忙,有功夫搞這玩藝兒?”我粗略的看了看,又把第二張重點看了一遍(就是王漢成讀的第二篇),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手裏像捏著一條活蛇:“老天爺,這是啥時候,你敢寫這些東西,你這是要挨鬥坐牢的!”
“有你說的這麽可怕?”
“咋不可怕?你在農村裏生活,有些事你不一定清楚,五七年反右,右派分子就是……唉,這麽說吧,彭德懷你該知道吧?他就是五九年在廬山會議時上了個萬言書,被撤銷了國防部長職務,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何況你我這些小百姓?你趕快拿回家去燒掉,千萬不要叫第三個人知道,不然你會惹大禍的!”
陳紀財疑疑惑惑地走了。然而,今天他的這篇東西還是落到了支書的手裏。自星期天我參加了他的鬥爭會後,我真替他擔心,不知道哪一天他會去坐牢。但幾個星期過去了,沒事。幾個月過去了,還是沒事。我猜度:也許是我想得太嚴重,也許是他沾了出身好的光。
陳紀財是個風趣樂觀的人,平時就愛說個順口溜。
村裏來了駐隊工作組,大家覺得工作隊員來了,說的是和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卻並不幹活,心裏多少有些怨言。他描繪工作隊員形象是“披著衣裳,不帶幹糧,除了賣嘴,東遊西逛。”還打趣地說:“工作隊,活受罪,接個老婆不得睡。偷偷摸摸睡一回,回來開個批判會。”
每年公社要來幾個幹部檢查三夏三秋工作,在現場免不了指手劃腳一番,社員們心裏不平:“這沒幹好,那沒幹對,咋不幫我們做點兒活?”他卻說:“說一千,道一萬,不如做個樣子看。”“轉的轉,幹的幹,轉的給幹的提意見。”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陳紀財除了愛說順口溜,也常常講個笑話。
“陳紀財,說個笑話,解解乏。”
“哪有那麽多的笑話。肚子裏早叫你們掏空了。再熱剩飯沒有味道。”
“狗坐轎不識人抬。陳紀財,甭拉架子,你就給大家說一個吧。”隊長也覺得幹活幹得乏味,央求他。
“好吧,既然隊長大人都開了金口,不看僧麵看佛麵,我就說個謎語讓大家猜猜,誰猜中了,我送他一個酒壺?”
“說話算數?”
“那還用說。大家都聽好了。”他幹咳兩聲,“弓背弓背,翹嘴翹嘴,頓頓吃肉,一肚子光水。”
“哪一類的東西嘛?”
“家裏用的。”
於是,大家一邊幹活一邊挖空心思,猜這是個什麽東西。
王順娃想了想,斷定是熱水瓶,怕他賴賬,叮嚀道:“猜對了給不給酒壺?”
“大丈夫一言為定,說不出來就不出來。”這句話又把大夥兒逗樂了,原來他曾經講過一個笑話,說的是一個怕老婆的丈夫,被老婆打得鑽進床底下不敢出來,老婆拿著棍子喝道:“你出不出來?”回答說:“大丈夫一言為定,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這還不簡單,不就是個電壺(熱水瓶)嗎?”
“胡猜,熱水瓶頓頓有肉吃嗎?”
兩天來,大家有猜酒壺的,有猜煨水罐的,有猜醋甕的,也有說是做飯鍋的……他一一否定。
到了第三天中午,社員們實在猜不出來,一再要他揭示謎底,他覺得已經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慢悠悠地說:“是夜壺。”社員們一想,果然夜壺是弓著背,翹著嘴,頓頓吃的是肉,肚子裏裝的全是水。於是會意的大笑起來。
“這個遭瘟的,挨千刀的,你頓頓吃的才是那一吊肉。”
等大家笑夠了,他才說:“隻說誰猜對了,送給他當酒壺用,這個酒壺還送不出去。王順娃,雖說你猜錯了,還是送給你裝酒去。”
“還是你自己留著裝酒吧。”人群裏又是一串笑聲。
“陳紀財,你龜兒子會捉弄人,再說幾個,看你的狗肚子裏還存有幾兩油?”隊長又一次央求他。
“還想聽?那都把耳朵立得高高的,注意聽。”
人們七嘴八舌地笑罵道:“你才是一頭立著耳朵的驢,一頭叫驢。”
“別笑了,聽好。‘掰開掰開,讓他進來。隻要進來,安逸自在。’”停了一會兒,他自豪地說:“猜不著吧?再說一個,大家用點心事,‘一個肉棒一個洞,一個撐著一個弄,隻要肉棒進了洞,幹起事來才好用。”
剛一說完,在場的大姑娘們早已羞紅了臉低下了頭。隻見一個中年婦女罵道:“你個龜兒子,除了那個事,你就不會說點別的?”
陳紀財正色道:“看看看,我說的都是平時生活裏的一個動作。和你心裏喜好的那個事,一點兒毛也沾不上。你咋老往那個事上想?”
中年婦女一下子變成了大紅臉:“滾你媽的蛋,你才最好那個事。”大家又一陣狂笑不止。
到了第二天,社員們還是一個也猜不出來,央求他揭開謎底,陳紀財說:“我說的第一個謎語是老頭子冬天戴氈帽。戴氈帽的時候,得把氈帽掰開,隻要戴上,又暖和又柔軟,還不安逸自在?
我說的第二個謎語,你們哪個女人家沒用過?每次做針線的時候,哪個不戴頂針?戴上頂針做起針線活來是不是很好用?”社員們一想,果然形象生動妙趣橫生,無不開懷大笑,一串串的嬉笑趣罵,便在坡梁上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