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鄰居住著的是劉家,他家的男主人是我爸車間裏的機修員,是個耿直、倔強、脾氣挺大的山東漢子,我叫他大大。他老婆我叫大媽,跟他男人一樣,長的也挺壯。我們倆家加另外一家在一個單元生活,共用一個廚房、一個廁所。
劉大媽參加了夜校學習文化,覺悟有了提高。她說:“還是新社會好啊,還是毛主席好,還讓俺學文化。”劉大媽還跟我講了她自己的身世。她是童養媳出身,從小因家裏養不起,被賣到劉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到劉家後,個子還沒長到鍋台高,就開始給全家人挑水做飯。吃飯不能上桌,還經常遭婆婆的打罵。從小隻有劉大大對她好,可劉大大後來被招去了東北藥廠當學徒。她受不了婆婆的孽待,逃出家門,隻身一人從山東一路艱辛去了沈陽找劉大大。
她說:“沒有毛主席、共產黨,哪有俺們現在的好日子,解放前俺連飯都吃不飽。”
這不比學校裏的憶苦思甜報告還苦嗎? 想到這兒我說:“那你沒作憶苦思甜報告啊?”
劉大媽有些得意:“俺在夜校上說了,車間裏開會也說了,他們誰也比不上俺苦。這要擱以前,俺都不好意思說,現在是窮人翻身了。讓俺去你們學校說,俺沒文化,怕說不好,俺不去。”
過幾天再問她夜校的事,她有些傷感地說:“俺不學了,俺學了的字,學了後邊忘前邊,學了後邊忘前邊,每天上班還那麽累。”
劉家有四個孩子,唯一的一個兒子我叫他大哥哥。他初中畢業時沒考上市裏的高中,那一年企業有很多子弟沒考上,企業決定自己開始辦高中,他就成了子弟學校裏的第一屆高中生。文革開始後,我們樓的小孩開會辦學習班就是他組織。他有時候會帶我上我去,二三十個小孩學習完了之後,他和幾個大孩子一高興就會組織大家玩強盜三,瘋上一陣兒。這時他會先勸我回家睡覺,但我好奇,他就讓我站在一邊看。我有時實在忍不住,也就跟著跑兩圈,他就一會兒喊我:“往這邊跑!一會兒撞著你了!”一會兒又喊我:“往這邊跑!你跑反了!”
記得一天晚上他帶我到了學校,教室裏燈火通明,他的一些同學正在教室裏寫大字報,幾個帶著紅衛兵袖章穿軍裝的同學見我,問他說:“你領著誰家的小孩兒?”他答道:“是我家鄰居。她爸她媽都開會去了,我看著她呢。” 什麽瘦了胖了的,這些人把我點評了一番。
沒過多久,一天單元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張白紙黑字的大字報。我基本上是看懂了,是我叫他大哥哥的鄰居劉家兒子給他爸貼出的一張大字報。意思是說他爸曾經使用暴力打他,是法西斯作風,跟他爸劃清界限等等。單元門口從來還沒出現過一張大字報,一會兒就招了好多看的人,從他們的議論中,也證實了我看到的內容。劉家大哥對我還挺親切,怎麽跟他爸...? 我心中難免有些振動。
這天晚飯時,他家算是炸了營。先是還聽得到劉大大和他兒子的爭吵聲,緊接著就是叮呤咣啷掀桌子砸板凳的聲音,然後接著又是一片混亂的打鬥聲。我跟我爸說大哥哥貼了一張大字報,我爸他沒吭聲。其實他們都明白他家這是在為什麽。我家先還保持鎮靜,父母不想去管這事。可後來動靜實在太大了,我媽也有些耐不住了,可我爸還是示意讓她坐下繼續吃飯,不要去管這事。正在這時劉大媽突然就風風火火地來叫門,她焦急地讓我爸去拉架。她說:“他叔,你快去看看吧,她們四個怎麽拉也拉不住他家的老劉,在不拉要出事了!”
這時的聲音其實已經驚動了樓道裏的很多人,大人們都過來拉架。我爸去勸架之後,最終把怒氣衝衝的老劉拉到了我家。老劉漲成了豬肝似的臉上淌著汗,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生著氣。“你是主任! 你給評評這個理!讓全樓的人都給評評這個理!嗯?兒子貼老子的大字報!嗯?我讓他上學,他在學校當了個紅衛兵大隊長,造老師們的反。那是學校的事兒,我不管!我也管不著! 在樓裏組織學習班,那我也不說,孩子要求進步,我什麽時候管過他,我都是支持他!”
“老劉,唉,老劉,你先消消氣,消消氣。”我爸勸道。
“我管他那都是家裏的事,他跟他妹打架,他大,我不管他誰管他?現在他貼大字報貼到他老子的頭上來了!說我管他不對?應該他管我?!說我打他是法西斯,誰養他這麽大?誰供他上學?”大大餘怒未消。
“哎,就當小孩不懂事,以後跟小孩兒也是,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老劉你先消消氣,不要跟個孩子生這麽大的氣。”爸爸一個勁地和著稀泥。
“他叔,你給評評這個理!這個混小子,他造我的反?起碼我也是舊社會過來的吧?土改沒給劃上貧農,家裏有個幾分地,劃了個中農,還是個下中農,那起碼我也是貧下中農出身吧.....”
這之後樓裏的學習班好像一下消沉了不少,劉家大哥不久戴著大紅花下鄉去了。再之後他又參了軍,劉家門上掛上了個光榮軍屬的牌子。劉大哥再回來時他那一身耀眼的軍裝還著實是亮,但他還是親切地叫著我的小名。再之後劉大媽開始為他兒子得意了,說是在部隊上提了幹﹑當上了首長的警衛員﹑首長的女兒還看上了他。再再之後連劉大大也開始說他那小子現在出息了,他在部隊上入了黨﹑還被送去上了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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