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星期一大早上,米蘭起來洗漱好換了件白色卷邊領子的襯衣和深藍色的齊膝包裙,配上深藍色的高跟皮靴,套上酒紅色的風衣,一手抓住一杯剛衝的綠茶,另一手挎著跟舒黎她們幾個姐妹們在outlet淘來的Tory Burch黑色的軟皮短肩包,手裏攥著手機,來到洗衣間,準備換鞋。一個星期沒離開家了,她從沒在家呆過這麽長時間,周末總是跟幾個女友混在一起,休假就天上地下,跑得越遠越好。現在要回到閉著眼睛過了多年的日子裏去反而有些手足無措。
米蘭想著昨天晚上和盛凱在一起,正在激情湧流時,他在她耳邊忽然輕輕喊了聲,“寶貝兒!”,像是無意的。米蘭兒一下子覺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快要窒息了。她希望盛凱再說點兒什麽,讓她能確定他是在叫她“寶貝兒”,但她又生怕他再說什麽,萬一他不小心喊出田絲夢的名字來怎麽辦。她雖然能說服自己接受他似乎把自己當作田絲夢,但她還是無法接受真真切切聽到他對著自己喊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她當時很慶幸他沒再說什麽,但現在卻又感覺到心底這個大疙瘩,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她把手包、手機和茶杯一起放在烘幹機上回身把皮靴從鞋架上拿下來,正往腳上蹬,感覺身後有人,側身一看是盛凱,有點不自然地點點頭。他們倆通常是各自為政,出入無須通報,現在守在一起一個禮拜,忽然不知該不該打招呼了。
米蘭把靴子扣好,見他還站在那兒,以為他是需要什麽,一邊詢問地看看他,一邊朝通往車庫的門邊靠了靠,然後轉身準備拉門。他忽然站在了她的身後,手從後麵攬住她的腰,米蘭定在了那裏。“寶貝兒,下班早點回家。”他俯在她耳邊說。她回過臉望著他,他的臉離她很近,她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慢慢眨眨眼笑了,把臉在他他嘴唇上輕輕貼了一下,伸手抓住烘幹機上自己的包,快步走出了門。
盛凱走出洗衣房,穿過走廊,朝辦公室走去,路過一麵鏡子,看見自己臉上掛著一抹笑意,不禁衝自己做了個怪臉。忽然聽到一陣電話鈴聲,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手機,一定是米蘭兒的了,他笑著搖搖頭,想到剛才她被自己偷襲後慌張的樣子。他走回洗衣房,伸手拿起她的手機,瞥了一眼來電顯示,“Rob”。他把電話拎在手裏,又往辦公室走去。
一個禮拜沒工作了,他知道今天要開半天電話會議,另半天用來打掃電子信箱。他公司在華爾街上,但分部在世界各地,Sandy將新澤西幾乎連根拔起,但外麵的世界依然踩著往日的節奏。他打開電腦,一上Skype就已經有一二十個桔色的點點,都是過去一個星期的快遞信息。他端起茶杯,悠閑地喝著,心情特好。他們既然等了一個星期,就不妨再多等這幾分鍾。正要逐條點信息,桌上米蘭兒的電話又響了,他心想待會要開電話會議,最好還是把她的電話打到振動,又瞥了一眼屏幕,還是“Rob”。該不是她老板吧。他忽然覺得自己對她的生活知道的太少。下次聊天兒要問問她工作上的事,有什麽同事,還有老是跟她黏在一起的那幾個嘰嘰喳喳的女人。
電話會議不出所料的冗長而瑣碎,他又輕而一舉、不爭而贏地為自己拿得了幾個項目。他問了幾個問題,快快記了些筆記,知道又是一個沒有起點,隻有終點(deadline)的星期。
項目上其他的人開始問問題,他往後靠在椅背上,抬眼看著窗外。眼睛掃過辦公桌麵時,忽然想,自己應當在桌上擺幾張自己和米蘭兒的合影。在公司裏,同事們常常出於政治或非政治原因會擺些孩子,男、女友或者自己的貓狗的照片,隻有他從來不擺,他覺得自己根本很少去辦公室。但現在他才意識到,他和米蘭兒似乎沒有單獨合影過。
桌上米蘭兒的手機跳起來,他把振動打得太高。他心不在焉地聽著電話會,眼睛下意識地掃了掃屏幕,一下子挪不開了。
“嘿,親愛的,你去哪兒了,怎麽聯係不上你?你好嗎?我很擔心你。希望Sandy沒有給你帶來什麽災難性的影響。我知道,即便沒有Sandy,你的生活已經要經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希望盡快知道你們談話的結果。其實我應該已經知道結果了,隻是想確認。愛你。”
這個Rob如果真的是米蘭兒的老板,這老板可不是一般地平易近人。盛凱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辦公室裏來回走起來,乍一看好像籠子裏的老虎。他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是電話會議!有人在向他提問。他感覺後腦勺剛剛被一塊板兒磚拍了一樣,直發懵,無法思維,隻好抱歉地說,請對方發email過來,自己盡快解答。
電話會議一結束,他就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樓,走進米蘭一直獨自住過的客房。自從一年多以前米蘭搬到這兒來住,他就沒進過客房,她回到主臥室後,他更是沒踏入這間屋子。他現在衝進去,似乎想找出個線索來。
客房一般是個用心布置卻個性不足的房間,主人常常為了顯示出品味而盡力擺設一些高檔卻中性的陳放。這間客房裏是一套質地複古的櫻桃木的家具,造型簡潔,床上的色調和窗簾是協調的酒紅色,印著暗花。床頭櫃上的台燈邊放著兩本正在翻看的雜誌。靠窗的牆邊的寫字台上是一台手提電腦,一架打印機和一支棕紅色的木製筆筒,插著不下二十支筆,旁邊是幾本書。這是米蘭的寨子,進了家門,基本上就在這兒盤踞著。盛凱發現,米蘭兒的書桌上也沒有任何有她私人痕跡的東西。他忽然覺得她對他來講是何等的陌生。
他轉身走向掛衣間,拉開門,裏麵很寬敞,一邊是高低兩軌的掛衣架,高的是掛著衣服,分了季節和類別,有各種顏色和風格的衣服,從夏季的裙裝到冬季的大衣,有幾件看似晚宴裝,盛凱從不記得見到米蘭穿過,他其實對所有這些衣服都沒有印象。他從未評論過她的衣服,當然她也從未征求過他的意見。低層的軌道上掛著褲子,一溜掛過去有幾十條,盛凱幾乎可以肯定米蘭大概是每一款式買了五種顏色,每種顏色買了三條。他每年隻在年底去商店購物一次,把一年的T恤衫、襯衫、長褲、皮鞋、運動鞋全買齊,他的竅門就是看中一個款式,試穿合適後,各種顏色一樣抓兩件,可靠又省力。他不能理解人們為什麽會一家家店逛,一件件衣服試,最後還是選不中。米蘭是哪一類購物人群他完全猜不到。掛衣間的另一側是一個活動式的鞋架,一個蘿卜一個坑地擺著幾十雙鞋,盛凱敢發誓其中有一半是重複的樣式。他從不知道這些鞋子是什麽時候跑到自己家裏來的。他下意識地拎起一支高跟皮鞋,造型精致俏皮,但讓他想起“美是有代價的”那句話。他隨手把鞋子往身後一甩,又拎了一雙,甩了出去,等他回過神來時,地上已經躺滿了鞋。他慌忙開始撿,比劃半天才能確認哪兩支是原配,最後還剩下一支鞋落單,他在鞋架側麵牆縫那兒找到了卡在裏麵的另一支鞋子。他伸手把鞋子拉出來,不小心拽出一迭紙板。他把鞋擺好,又去拾起紙板,往牆和架子的縫隙裏塞,忽然瞥見那原來是一幅畫。他隨意又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愣住了,畫麵上是他的臉。這是一張32X38的油畫。畫麵上的他是他一向的平頭,隻在額頂稍長,有型地揚到一側,很有性格。衣領是他那件已經洗得很服貼了的牛仔襯衣。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眉宇之間透著一股冰冷的憂鬱。他一直知道自己常常表情空洞,但此時看到那股莫名的憂鬱,不禁吃了一驚。整幅畫非常逼真,他想必米蘭將他的表情也一定拿捏得很準。他抬眼朝牆縫看去,還卡著各種厚度、尺寸和質地的畫版、畫布、畫紙。他抽出了幾片,擺在地上,跪下來,一張張看著,心一下子好像被重錐敲了。每一張畫都是他的臉,連角度差異都不大。如果說這掛衣間的衣服、鞋子讓盛凱覺得來曆不明,這些畫就更讓他摸不著頭腦了,他隻是直覺其中有著很特別的原因。他一張一張翻看著,一共有二三十張,他不知道她的畫藝如何,這些畫花了她多少時間畫成,她又是照著什麽畫的呢?他知道他沒給她照著畫過,也從未察覺她這麽仔細端詳過自己。
他輕輕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翻到最後一張畫。這張隻有15X15那麽大,沒有盛凱的臉,而是個後腦勺。這是張油墨畫,除了濃密的頭發還是濃密的頭發。油墨的線條讓發絲很有立體感,細膩的細節讓人揣摩畫像是有什麽寓意的。發叢裏透著介於深藍和深紫色的光澤,這種獨特的用色似乎讓人察覺出一種深深的憂傷。盛凱下意識地把畫版翻過來,似乎想看看人像的正麵。反麵沒有畫,卻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他靠牆坐下,把畫版拿近了讀起來。
盛凱,
我近在咫尺的陌生人,我在你眼皮底下暗戀了你過去這七年。我一直沒能讀懂你,因為你給我的一直是你的後腦勺。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著迷你冷漠而憂鬱的表情。我一直想,不管你的心有多冷,我會有足夠的火熱把它捂暖。可是,在七年之後,我才發現,你的問題不是你的心太冷,你的問題是,你沒有心。你從沒帶著你的心走進這個婚姻。
不必介意,我不是在指責你,我曾經含悲帶怨了很多年,現在我解脫了。我就要從這圍城走出去了。
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都怪我不好,是我對婚姻期望太高,我想感覺自己是個有氣息、有體溫的女人。
也許你是對的,你認定這世上除了田絲夢,就沒有一個能讓你愛上的人了。但你的症結不是你再沒有碰上讓你愛上的人,你的症結是你再也不讓自己愛上任何人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藥可以救活一個放棄生命的人。過去的七年,我跟你一樣,不允許我自己愛上任何一個除你以外的人。但今天我才明白,你不愛我,我不能強求你愛上我,但我不可以不愛自己,剝奪我愛的能力。
或許你真的是忠貞之人,但我發現,就在我釋放自己的那一天,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但願你也會遇到一個年輕、漂亮,讓你熱血奔騰的人。最重要的是,她要實現你在田絲夢那裏丟失的一切夢想。這在我是個不可完成的使命。
再見,你這個曾經在我心海裏一石激起千層浪的人,可惜你永遠不會知道你錯過了什麽。雖然你不會讀到這封信,但請放心,我發誓我要幸福!
盛凱定在那兒動不了,他的腦子裏閃過田絲夢和那些夢幻一樣的時光。
年輕不經世事的時候,我們都定意要經曆一生一世的愛戀。刻骨銘心的愛情會讓你驚心動魄地愛一場,覺得自己沒白活一回,但是,這種愛情的後遺症往往是,它有時會透支一生愛的力氣,有時甚至讓你再也沒有愛的能力,即便是在有一天你遇到了那個你要與之共度餘生的人。你常常讓那個人察覺到你似乎心不在焉的眼神,猜疑自己哪裏裏不夠好,使你不會死去活來、毫無保留地付出,而她日久而生的不安全感會釀成苦毒和抱怨,更使她在你這裏變得喜怒無常、對你的注意力索要無度,讓你身心俱疲。
然而碰上米蘭兒這樣的,冷戰是她唯一的抵擋。
田絲夢這些年來,於他隻是一個概念了。他其實已經從心死到漸漸接受她再也不會回到他的生命中來的事實,但他還是沒有學會麵對後麵沒有她的日子。而米蘭兒卻隻是個隱隱約約的影子,他簡直不能相信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他沒見過她大笑或者痛哭,他們沒有爭執過,冰冷的寂靜充斥著他們生存的空間。他忽然想起,他對她一切的了解似乎隻在Sandy這一周。
一想起米蘭兒寫在畫像反麵的話,他頹然而自責地往後一靠,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頭,一時間從他背後的掛式儲物架上稀裏嘩啦地滾落下一大堆米蘭兒的皮包、墨鏡、皮帶、圍巾、手套以及各種時裝首飾和配件。盛凱吃驚而無奈地看著一地散亂,不知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