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第二天米蘭兒醒來時,發現世界還在。天大亮了,陽光明媚地透過窗簾照進來,讓人覺得昨夜的世紀風暴幾乎不真實了。米蘭兒揉了揉眼睛,才發現自己還靠在盛凱赤裸的胸前,昨夜又像夢一樣地回來了。自己好久沒在這張床上睡過覺了,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赤身裸體地睡在他身邊過。近兩年,他們更像合住的房友,從來不衣不遮體地在客廳或走廊上出入,這一刻,她不禁有些手足無措,因為她從來沒有設想過這個場景,她昨夜是權且當作沒有今天了的。
他的臉牽動了一下,睜開了眼,也醒了,花了三秒鍾權衡了一下眼前的場景,也有些不自然。不過很快笑笑,說,“睡得好嗎?”她點點頭。
“那就快起來吧。得出去看看院子和陽台還在不在,說不定別人家的陽台也跑咱家來了。”他說。
她看著他走進洗手間,關上門,然後跳下床,抱著自己的一大堆衣服,輕手輕腳地小跑到客房。
隨後的一天下來,他們基本上對災情有了初步的概念和局部的認識。小區裏有些汽車被倒下的樹壓扁,房頂被砸出洞,主路上躺滿了樹和電線杆,路障將原本四通八達的大路變成八卦陣。電網徹底癱瘓,至少一個星期才有望修複。電話線也切斷了,讓把iPhone、iPad,iTalk看作像呼吸一樣自然的人們一下子被割斷了喉舌。電視、電腦都頹廢地坐在那裏,人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還在不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個星期都不用擔心上班的事。
米蘭兒和幾個姐妹都失去了聯係,不知她們情形如何。Rob也毫無音訊。因為斷電,冰箱停了,爐子也打不著火。上午,盛凱在前院、後院收撿了一下Sandy瘋狂玩耍過後的殘局,下午和米蘭兒一起走去到小區口上那家便利超市買了些日用品。
這家平時生意寥寥的超市一夜之間成了抗災明星,裏麵人頭攢動。冷凍食品已經被封,因為斷電幾小時,雖然超市的備用發電機很快啟動,食物全部要銷毀。人們隻好名正言順的大買特買餅幹、巧克力和土豆片。
米蘭兒和盛凱拎著幾袋抗災儲備物資往回走時,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跟他這樣走在一起過,她克製著自己轉頭看他的欲望,但她非常清楚他側臉的輪廓。
晚上,米蘭兒用剛買回來的打火機點著爐子,煮了雞蛋西紅柿麵條。盛凱把汽油燈點上,兩個人坐下一起吃。他們平時很少做飯,更少一起吃飯。米蘭兒時常出差或者加班,盛凱可以在家工作,但那就意味著沒有下班時間。這樣他們也就心安理得不必遷就對方了。此時坐在一起吃飯,話不多,但也沒有老夫老妻那種隨意。
吃過飯,米蘭兒精細地將鍋碗爐灶都擦洗了個遍。才七點,她不知道如果忙完這些,她該怎麽辦。平時她和他各自有自己的空間,有電腦,有電話,實在呆不下去了還可以開車出去,現在,上床睡覺還太早,回房間隻有麵壁,坐在客廳裏,她怕麵對他。
米蘭兒最後又精益求精地將水池邊她想象的那塊油漬擦掉,把紙巾扔到垃圾桶。還能幹些什麽呢?她想。
“收拾好了嗎?”盛凱在客廳那邊問。
“差不多了。”米蘭兒回答。
他走到廚房,笑眯眯地說,“晚上想幹點什麽?”米蘭兒聳聳肩。
“我給你看樣好東西。”他神秘而興致勃勃地說。“我今天在地下室找油燈的時候,發現了這樣好東西。”他指指茶幾上擺好的一局跳棋。她忍不住笑起來。這簡直是山頂洞的遊戲,現代人看了恐怕都不知該摁哪個鈕。
倆人隔著茶幾在地毯上坐下來,開始下。米蘭兒記得自己還是在上小學時下過,有單跳,連跳,隔子跳,空子跳。她和小朋友們放了學紮一堆,撅著屁股玩得不亦樂乎。
顯然盛凱當年也不是業餘選手,一上來就三下五除二大舉過江。每次米蘭兒好不容易一條橋搭到盛凱麵前,他便當仁不讓地從她頭上跳過去,好像她專門送上門給他踩的。她心中自嘲,這豈不是她的人生主題曲嗎?
盛凱的棋子已經基本落座了,而米蘭兒的棋子還在桃李滿天下,盛凱指著一個米蘭兒還留在原地的棋子笑笑說,“您這兒還落下了一個娃娃。”
米蘭兒一翻眼睛,“我等下自然會派飛船去接它。”然後又不緊不慢地挪她的棋子。盛凱很快入住大本營,隻剩一個棋子因為米蘭兒的棋子占著位置隻好在營外等著。他看看米蘭兒,她抬眼滿不在乎地笑笑,又低頭搬她的棋子。
“我沒棋可走了。”他說。
“按跳棋規則,您還不能閑著,否則犯規認輸。”她說,抿嘴偷偷笑著。
他忍不住嗤地樂了,好性子地開始把棋子一個個往外挪。她有條不紊,動作優雅地把她的棋子一個個挪進自己的營地,最後舒了口氣,故意認真地看看棋盤,說,“看來,你贏了我一個子兒。”
他哈哈大笑起來,抬手用手指在她臉上輕輕一彈,說,“你可夠賴的。”
空氣凝住了一秒,米蘭兒的臉騰地紅了,她覺得自己腦子裏閃過的所有念頭都寫在腦門子上了,好在油燈光昏暗發黃,盛凱應當看不到什麽。
隨後又下了五盤,米蘭贏了最後兩盤。盛凱一邊收拾,一邊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收拾好棋盤,盛凱起身說要去給車加油。因為交通切斷,供油緊張,政府限購,分車牌單雙號。方圓十裏隻有一個加油站開,日夜排隊。米蘭兒趕緊也從地毯上爬起來,衝口而出,“我能跟你一起去嗎?”眼中流露出一些掩飾不住的慌張,盛凱愣了一下,眼睛停留在她的臉上,神情有些異樣。米蘭兒忽然難為情起來,又趕快坐回到地毯上,後悔自己的不假思索,低下頭,把茶幾上的幾個遙控器又碼了一遍。他吐了口氣,輕鬆地說,“來,走吧。”把手遞給她。兩人朝車庫走去,盛凱停在門口,遲疑了一下,說,“我估計現在隊肯定還排得很長,不如咱們晚點兒去。”然後,拉著她的手朝樓梯走去。
米蘭兒跟著盛凱走上樓,一邊想著一句從一個健身教練那兒聽來的話,“嘴上快活三秒鍾,腰上懊惱後半生。”說得是,你知道你太饞某樣好吃的,但就在你盡情享受著美味的那一刻,你知道要不了多久,等你在腰上成把地積累起你嘴上曾經的歡樂時,又會何等地懊悔不已。
可是,她即將後悔的心怎麽也不肯聽她有先見之明的大腦的話。
隨後的兩天,他們就這樣優哉遊哉地晃過去了,每天睡到自然醒,四平八穩地吃個早餐,喝著咖啡一人抱著一本書歪在沙發上讀,時常有一茬無一茬地搭訕幾句,下午走到小超市去買支牙膏或者一包鹽,晚上一起煮稀飯,開盒午餐肉,或者煮鍋意大利麵,加罐肉末小蘑菇。兩個人平時都挺挑嘴,現在反而吃什麽都香。
吃過燭光晚餐,兩個人一起收好盤碗,又搬出跳棋廝殺幾局。
盛凱忽然說,“其實,這種回歸原始的生活好像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可怕,至少不用每天開那些沒完沒了的電話會議了。”
米蘭兒笑了,“老停電,iPhone 8出來了給誰用啊!”
“也許Apple應當考慮讓iPhone帶上弦功能。”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舒黎說她家兩個孩子,老大整天離不了遊戲機,小的一天要給朋友發幾十條短信,連打個嗝都要實況傳播。”米蘭兒說。
“小時候,我們那兒每星期停兩回電,一回水,我們小孩兒特高興,不用做作業了,可以整晚上野跑。”
米蘭兒笑了,想象著盛凱也曾經有過無憂無慮,傻吃傻玩的歲月。“小時候,我們一停電,就都跑到樓頂,看星星,猜謎語。”她輕輕地說,回想起那時盼著長大的急切。
“那你說個謎語我來猜。”他來了興致。
她想了想,不知道他功底有多深,不想滅了他的興致,這一晚上要打發的時間還很長。“麻屋子,紅帳子,裏麵坐著個白胖子。”
他頓了一下,皺著眉頭,不解地說,“你是在說我舅嗎?我不記得你見過他呀。”
她哈哈大笑起來,她從不知道他還有這麽逗樂的一麵。
“是花生。”他輕鬆地說,顯然玩過這類遊戲。
“好,再給你一個。畫起來是圓的,寫起來是方的,白天有,夜裏沒,冬天短,夏天長。”
他認真想了想,在手上比劃了幾下,好一陣子,忽然說,“噢,是‘日’字。”
她點點頭。
“我來說一個給你。十五天。”他說。
她聽過這個謎語,謎底是“胖”,但不想掃興,就沉吟了幾秒鍾,說,“十五天是半個月,是‘胖’字。”
“這不是你的猜功高,是你的記性好,不算。”他倒不讓她蒙混,“再來一個,饅頭的爸爸的妹妹。”
她還真沒聽說過這個謎語,想必是她猜謎語的年代之後編製出來的。想了一下,說,“饅頭家的親戚,而且是女的,是不是開花饅頭?”
他被逗樂了,搖搖頭。
“花卷?包子?”他還是搖頭,“那饅頭家的海外親戚不就是麵包了嗎?”她也笑了。
“放棄了吧?”他問。
她還是不甘心地想了想,隻好抱著膝蓋看著他,默認了。
“正確答案是,蘑菇(饃姑)。”
她一聽,笑歪倒在沙發上。
她忽然爬起來,說,“給你猜個英文字謎,叫wordo,是我讀研究生時的家教說給我聽的。”
她拿起筆,從茶幾下層扯出張紙來,飛快地寫了兩個字,隔著茶幾遞給盛凱。
他看了,上麵寫著,“Death Life”。
盛凱還真沒玩過這個遊戲,愣了一下,摸不著門道,看著米蘭兒。
她一笑說,這很簡單,就是“Life after death”。
他恍然大悟,一拍後腦勺,“這個咱也學得來。”
他把紙翻過來,提筆刷刷寫起來,
ABDEFGHIJKLMNOPQRSTUVWXYZABDEFGHIJKLMNOPQRSTUVWXYZ.....
她仔細把這一串字母掃了一遍,信口說,“郵局,全是信,letters。”
“嚐試獎,但不是正確答案。”他說。
“字母歌。”
他還搖頭。“再仔細看看。”
米蘭兒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噢噢噢,是long time no CCCCCCCCCC(see)。”她大叫。
盛凱豎起大拇指,“咱倆水平相當。”
“好,再給你猜一個,是加分題。”米蘭兒又抽出一張紙來,用筆寫起來。
Estimate
------------- the love
never
這把盛凱難住了,把他破譯外星人密碼的本事都用上了也沒猜著邊兒,隻好放棄。
“Never underestimate the power of love。”米蘭兒得意地說。
“噢,never under estimate power of (次方) love。有意思。”盛凱想著說。
“是我大學的數學家教讓我猜的。”她說。
“你請過家教?”他問。
“我數學特臭,怕過不了關,請了我們班的數學高才生輔導我。”她笑著坦白地說。
“你的家教是個男生?”盛凱笑著問。
“是啊,後來去MIT當教授了。他們家是我們學校的捐款大戶,校門口的那幾棵大柱子刻著他們家的家譜。”
“那你猜出這其中隱含的信息了嗎?”他饒有興趣地問。
“我沒猜出來,是他告訴我了答案。”她老實地說。
“那這裏麵隱藏的告白呢?”他逗她。
她眨了眨眼,不解地看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噢,難怪第二學期我再去找他輔導,他死活不肯了,說太忙了,後來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唉,這世界上哪有什麽純真的友誼可言。”她故意誇張地感歎。
他看著她戲劇性的臉,笑容在嘴角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