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與老煙在牡丹江別過,抱著小剛,踏上了充滿憂懼與希望的旅程。作為一個年輕的母親,文燕從沒想過自己生出的孩子會是這樣。她不像老煙那麽愛幻想,更談不上有什麽雄心大誌。除了獨自彈琵琶的時候,她很少想入非非。大多數情況下,她會把命運已經展開的部分當作既成事實接受下來,然後平靜地接受命運的下一步安排,所以她具有一種老煙望塵莫及的非凡耐受力。
文燕的童年,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懵懂狀態,直到9歲擊斃父親的槍聲響起(她不知道打死他的是第幾槍,那天據說殺了三名地主),她的世界才驟然變得清晰起來。她看待命運的方式,正是從這一刻開始形成的。在命運待她極為刻薄的那幾年,她靠著這種方式艱難地與之相處,並最終得到赦免,隻身來到北大荒。北大荒在老煙眼中是流放之地,在文燕眼中則是應許美地。她對黑土地的熱愛,遠遠超過大多數墾荒戰士,正因為其中包含著感恩之情。
文工隊的七年,讓文燕以一種最幹淨、最純粹的方式度過了自己的單身歲月,也讓她獲得了一種虔誠的修女才能享受到的透明的快樂。確實,假如真有一所寺院能在革命的洪流中為她提供長期可靠的庇護,她並沒多大興趣非要找一個男人結合。情欲遠不是她想要解決“個人問題”的源動力,她也未曾像老煙那樣茅塞頓開地對家庭生活產生強烈憧憬。她更多地是需要有個依靠,尤其在“組織上”已經靠不住時。因此,這個男人須得極為可靠,對她一心一意。她則會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文燕能在素有“染缸”之稱的867文工隊裏守身如玉,既是出於強烈的自尊,也是為了“他”的到來。一旦決定毫無保留地付出,她自然要求對方毫無保留地給與,所以文燕的愛情份量極重。
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要考察一個人可靠與否,沒有足夠時間是不行的,否則入個黨也不會那麽費勁。然而文燕確實沒有足夠時間,隻能憑基本觀感就和老煙締結秦晉之好,算不得真正談了戀愛。其實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儂我儂”是很有必要的,男女都要藉此探知相互迷戀到何等程度。盡管愛情的溫度在未來肯定會有所下降,但這是一個至高點,仍然具有非凡的意義。從珠穆朗瑪峰走到青藏高原邊緣,和從武吉知馬山走到新加坡海岸,距離和時間是不一樣的,最後的高度仍有巨大落差。老煙和文燕並未做足功課,隻是一個盼成眷屬,一個盼有依靠,事就這樣成了。
他們的結婚大概沒趕上黃道吉日,在接下的兩年裏觸發了一連串黴運。老煙唾手可及的“作家”頭銜沒了,計劃科的職位丟了,小洋樓住不成了。文燕臨產,丈夫卻不在身邊,兩個大夫全都神隱,最後出來一個助產士害人,把她的頭生子糟蹋成這個樣子。老煙在回憶這段時,不知怪誰才好,最後歸結為文化大革命,似乎要讓毛主席來負這個責,這不成餘華的《活著》了嗎?
當然,毛主席呆的那個位置,已經和上帝差不多,凡事都歸結於他,從道理上也沒有什麽不對。畢竟,是他把天下搞得大亂,各單位秩序皆無,否則也出不了這麽多幺蛾子。可要抬起杠來,那一年中國還是出生了很多健康孩子,從人口統計上未必都輸給其他年份,小剛這樣的案例放在蔣介石統治下說不定更多。所以在我看來,這是一筆糊塗賬,沒法扯得清。雖然佛教相信萬事皆有因果,辯證唯物主義相信世界是普遍聯係的,但我實在不能花更多筆墨來探究小剛的病與毛主席之間的關係了。
不過文燕從來沒有怨過毛主席,也沒像多數有產後抑鬱症的婦女那樣深切埋怨自己的丈夫。她隻是心疼這個孩子,不知該如何搭救他。他那麽漂亮,怎麽可能癡呆呢?他不過像個蠶蛹,被自己的繭殼束縛住了,一時出不來。但他的靈魂仍在活動,仍然通過各種方式向外界傳遞著信息。他用溫暖、柔軟和體香告訴媽媽,他是可愛的。他用哭聲告訴媽媽,他餓了或者不舒服了。這時媽媽就會給他喂食、換尿布,然後抱著他輕輕搖動,哼唱《搖籃曲》。漸漸地,他安靜下來,兩眼出神地望著極遙遠的地方。
媽媽總是能夠接收到他發出的每個信息,所以他偶爾會跳個舞讓媽媽開心。是的,他能躺在床上跳一種奇特的舞蹈:雙臂上舉,雙腿伸直交疊,身體有節奏地一聳一聳,像隻小天鵝在跳芭蕾,臉上並漾起陶醉的微笑。遺憾的是,這個舞隻有媽媽看過,因為他隻跳給媽媽看。爸爸感到不可思議:這麽複雜的舞蹈要調動多少股神經和肌肉,他怎麽可能跳得出?張晴大夫聽了則說:這不過是病症發作產生的假象,臉上的笑容並非真笑。笑比哭要高級,這種表情他做不出來,隻是麵部肌肉抽搐而已。但媽媽仍然覺得他是能夠表達感情的,那樣迷人的微笑怎麽可能是抽出來的?怎麽可能臉會笑、心卻不會笑?——會的!他的心會傳達快樂,告訴媽媽他現在很幸福。媽媽要一直愛他下去,他就會再跳給媽媽看。
所以文燕並不認為自己的孩子不可救藥,隻是要找對大夫。如果媽媽這會兒還在就好了,她能用黃牛屎化的水救活自己的命,想來也能救這個孩子。大哥更是一個相信奇跡的人,發誓要用一切辦法找到這樣的大夫。他從第一眼見到小剛,就愛他如掌上明珠,家中雖有四個女兒,但都抵不上這個病兒。每天早上,他都會急不可耐地敲開文燕住的小屋,把小剛抱出來,跟自己躺一個被窩。到大街上去,他也總是要抱著小剛,文燕隻能順從地跟在一邊。大哥比文燕大近20歲,麵相又老,看著跟文燕的父親一樣,因此經常引得路人側目,不知這一家三口是什麽關係。
在杭州,大哥先帶小剛到幾個大醫院轉了一圈,基本判斷是西醫乏術,便把精力放在中醫上麵,主要是通過針炙打通經絡,激活腦神經。中醫的高手在民間,於是大哥利用自己複雜的社會關係,找了不少神醫,在這個孩子身上不斷紮針。一有點效果,就給老煙報信,夾在隨寄的文革小報裏:這周一個手指能動了,下周一個關節能動了,諸如此類。老煙當動畫片放在一起看時,會感覺這孩子已經可以活蹦亂跳了。
杭州的夏天很熱,傍晚文燕抱著兒子和大哥一家坐在院中乘涼。有一次,小剛突然隔著衣服叼住了她的乳頭,她立刻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急忙往外扯。但小剛的咬合力驚人,扯了兩下都扯不掉。文燕能感到兒子剛剛長出的兩顆門牙正要把她的乳頭咬穿,趕緊拍了他一巴掌,這才掙脫,但是鮮血已經染紅了她的短衫。文燕又驚又羞,連忙跟著大嫂進屋去抹紅藥水。
事後大哥卻歡喜地說,這孩子已經知道要找奶吃,說明大腦正在恢複。文燕細想想,不能不承認大哥說的有些道理。小剛出生以後,從來沒吃過她的奶。她整天在哺乳班裏濫竽充數,其實自己的一對乳房隻是擺設。小剛進食的條件反射建立在滴管、奶瓶和飯勺基礎上,跟她的乳房沒有關係。如今他會主動要她的乳頭,顯示母子之間最原始的紐帶仍在。
但是文燕受了這一場驚嚇,再也不敢讓小剛接近自己的乳房了。
2023-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