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雪柔大三時跟高三模樣幾乎沒什麽變化,身高、體重、神情、打扮都沒有什麽質的進化,黑黑的直發,白白的麵色,素淨而單純。她本來是個不難看的女孩兒,瓜子臉,小嘴巴,眼睛不大但很亮,很有神,笑起來嘴角有兩個若隱若現的小酒窩。但在這個香濃色豔的世代,她的確太不起眼了,常常淹沒在個性張揚的人群裏,加之性格安靜、羞澀,一副小家碧玉的樣子。她一直沒有男朋友,她家境貧寒,爸媽在小城鎮的一個半死不活的小工廠裏,都是老實巴交的市井小民。
她隻知道讀書,她的校園生活是一張古板的流程圖,日子從宿舍流到教室,從教室流到食堂,從食堂流到圖書館,再從圖書館回歸到宿舍。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子讓她安心。有時到了節日,她舍不得花錢回家,看到同學們回家的回家,約會的約會,她人孤影單的,偶爾也會想,要是有個男朋友,至少這時不會這麽走投無路。但一想到校園裏滿眼的誰牽著誰的手,一往情深,誰又為誰遙遙一瞥,淚流滿麵。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本事吸引男生的眼光,她更不知道怎麽包裝自己。一想到主動和男孩子講話,她就要冒冷汗。好在她安靜的天性和貧困的家境讓她耐得住寂寞,在自己單調的日子裏自得其樂。
大三快結束時,媽媽下崗了,她的學費緊張起來,好在她得了獎學金。但為了減輕爸媽的心理壓力,她決定暑假開始打工掙錢。她找了一陣子,先在一個書店裏收錢,後來在一家廣告公司裏找了份文秘的實習生工作。工資不高,但加上書店的周末工作,她很知足地忙碌著,很為能幫上爸媽而欣慰。
在廣告公司上了三個星期班的一個下午,她又被派去買咖啡,她端著卡著四杯Cappuccino的杯托回到辦公樓。這是她每天固定的差事,下午兩點半,到四個老總的辦公室去問好他們的咖啡選擇,然後到街對麵的星巴克買咖啡。她雖然覺得這個活兒更像藍領,跟她的專業沒什麽關係,但她明白這就是食物鏈,誰讓她是新來的。王秘書把這個活交給她時,神情有如得了遷升。
辦公樓有十五層,她的公司在十三樓,電梯裏滿滿的,她小心翼翼地護著咖啡。
自從上了班,她就開始穿著比較正式的套裝。廣告公司的人們常常把自己歸到藝術家類,著裝往往風格個性,質地講究。雪柔在公司裏最年輕,卻也是打扮最老成的。她沒有時尚的衣服,又不能穿上學時的衣服,隻好挑了幾件過季打折的套裝。她把長發盤在頭上,給自己無形地加了五歲。
站在電梯裏,想著三個小時之後,又要這樣前胸貼後背地和人們共度四十分鍾,她不禁歎了口氣。她雖然對生活沒什麽抱怨,但對交通,她還是有些怨言的。她的同學們,要麽現在正在跟男朋友周遊世界,要麽在爸媽的公司裏體麵地進出,最差的也在家裏落閑。隻有她,白天忙於端茶送水、複印、裝訂,晚上回到跟人合租的老房子裏,糊了口,洗洗涮涮,也就倒頭睡了。
到了八層,人們一窩蜂地全擁下電梯,雪柔左躲右閃之後,終於聳聳肩膀,轉轉脖子,重新站正,舒了口氣。“又要抓回籠子裏去了。”她自言自語地嘀咕。
“好像工作熱情不高啊!”一個聲音從後麵傳來,嚇了她一大跳。本以為自己是最後一個乘客了,她手一抖,咖啡差點兒跳出來,她回頭惱火地一看,是他。
她常常在電梯裏碰上他,總在她之後下電梯,不是十四層就是十五層的。每次見到他,總是一副舊社會的臉,雙眉皺著,叼著煙悶聲不語。個子高高的,穿著質地不錯的正裝,深色的外套在淺色的襯衫上顯得輪廓鮮明,臉色帶著陽光的痕跡,看得出常常在戶外活動,看不出年輕,大約奔三十歲,但眉宇間掛著一股莫名的傲慢,似乎總是沉在自己的世界裏。
雪柔痛恨煙味,尤其是不顧公德,在狹小的空間裏肆無忌憚地抽煙,太不禮貌了。這會兒看著他一副論斷的神情,她氣不打一處來。“你住電梯裏啊?怎麽我每次上電梯,你都在這兒?”反正不是自己打工的公司的,她不用裝成可愛的小綿羊。他吸了口煙,說,“大樓又沒規定,公主殿下上電梯時要清場。”
“你知不知道二手煙致癌率高於一切?你從沒有問過我對得癌症的興趣如何,就灌我二手煙,你的教養哪兒去了?”
雪柔從來不是咄咄逼人的女孩兒,今天跟吞了火藥似的,炸開了。
“你在哪家公司上班?”他輕輕一笑,饒有興致地問。她索性轉過身來,看著他,滿不在乎地說,“上班?我不上班。靠上班哪年哪月才能過上好日子呀?”她放低聲音,眯了眯眼說,“我給我的老板當女朋友。”
他看著她素淨得沒有一絲化妝品的臉,又看看她舊得已經開始失去光澤的樣式過時的皮鞋。她克製著全身的不自在,她知道自己下不了台來,就用最老練的眼光看回去,她要作出最可信的造型,以為他會露出鄙夷的神情,她就想耍耍他。
他撲哧笑了,“你的老板男朋友大概視力有問題。”她臉唰地一下紅了,噎在那兒。頓了兩秒,她衝口而出,“我長相不及的地方,自然有其他本事補齊。”
他挑了挑眉毛,歪著嘴角笑道,“人不可貌相啊。”
她得意地揚揚頭,覺得終於在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麵前出了口惡氣。
“我到了。”他笑著從她身邊走過,徑自下了電梯,她才意識到自己錯過十三層了,懊惱地跺跺腳。還是學校好,那些小男生們,不來追她,但也不來惹她生氣。
等她氣哼哼地回到十三層,整理好專業表情後,進了辦公室,把咖啡送到各個辦公桌上。最後到了大老板唐先生那兒,他抬起頭來,溫和地笑著。他快五十歲了,三十出頭時成立了這家公司,風風雨雨十幾年了,如今已經初具規模,有十來個人,幾千萬的營業額。他沒有業界慣有的虛浮,很有親和力。
“小淩,”他叫住她,“晚上我們要請客戶吃飯,慶祝項目順利結束,並且我們又接了他們一個新案子,馬上立項。沈總和張總和他們部門的人都另外有應酬,你和其他的人都跟我去宴請潔然公司吧。”
她知道叫她去隻是湊數,她跟這個案子無關,頂多是幫著影印過、裝訂過,甚至轉發過幾個文件。但她一向是聽話的,馬上答應了。
夢星製作公司一行五個在宴會間坐了十五分鍾,從外麵進來四個人。唐總一抬頭,馬上起身大聲招呼著,“嚴總,你好!”伸出手去。其餘的人也都站起來,雪柔在這種人群裏一般都是隱形人。她抬眼望去,四個人都很年輕,穿著正式,臉上泛著一股能量,她聽說他們是一個新興的日用化學品公司。而走在最前麵的被稱作嚴總的竟是住在電梯裏的那個人。雪柔差點撒腿就跑。他過來和每個人都握了手,臉上的笑紋到她這兒也沒被打亂。她幾乎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沒認出她來,她太容易叫人過目就忘了。至少他臉上跟往日的陰沉是不一樣的。
坐下來後,大家聊了一陣子項目上的事,就開始輕鬆地岔開去,顯然除了雪柔,公司員工都對這個案子很熟。雪柔悶頭喝果汁,這一大杯果汁還真不禁喝,一會兒就叫她喝完了。坐在那兒,手腳不知道往那兒放,尤其是眼睛不知往那兒放才好,生怕撞到那張深色的臉上去了。
忽然,她聽到他聲音洪亮地說,“淩小姐好像特別喜歡這個牌子的果汁,麻煩幫她加滿吧。”服務小姐麻利地添滿,她恨不得一頭紮進那支大杯子裏,她知道他認出她來了,自己下午實在是頭腦太簡單了,哪知人生處處有險灘呢!
她終於把這頓飯咽下去了,唐總低聲叫她去用公司信用卡結賬,她起身離桌,出了單間才舒了口氣,往前台走去。她一邊跟收錢的女孩說笑,一邊等著信用卡清款,身邊來了個人,她一扭頭,正是嚴總,應該是從洗手間出來。她心一沉,但還是擠出笑容,點點頭。他倒很大方,說,“謝謝你們的招待。”她低下眼,“應該謝謝唐總。”
走回單間的路上,她如履薄冰,一心隻想快些見到同事們,她覺得自己快要被窒息的尷尬淹沒了。
“對了,你男朋友今天在座嗎?”他忽然笑嘻嘻地問。她差點沒一頭栽倒,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火燒火燎的。見她不吱聲,他若無其事地說,“唐總我認識多年了,不像是個不正派的人,肯定不是他。”
她的腳停下來,好像關節凍住了,低著頭,咬著嘴唇,像是快要哭了,樣子很是可愛。他知道自己捉弄她有些過了,正想打個哈哈給她解圍,她忽然說,“我,我下午那是胡說八道的。”
他笑了,故意說,“這種事關乎名譽,怎麽能隨便開玩笑呢!”她一想到當初他那居高臨下的神情惹惱了她,讓她信口開河,這才身陷泥濘,就又火起來了,“見人說人話,見鬼、、、”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說出聲來了,“噢,對,對不起、、、”
他大笑起來,“我很欣賞你的坦誠,隻是,我對我們在我們廣告製作人眼裏的公司形象有點擔憂。”他看著她,“你覺得這會使我們的合作有個良性的關係嗎?”
她有點緊張了,“我隻是個暑期實習生,我的水平完全不能代表我們公司的實力,請您相信。”
她盯著他,生怕他說要撤項目。
“你現在的水平還行。”他說完徑自走回單間去了。
到暑假結束時,雪柔已經是這個項目的一員了,學了不少業務,學會了和客戶打交道,還知道了嚴石的名字。她回學校前的最後一天,全公司帶她去吃午飯,在餐廳碰上了嚴石,他聽說她要開學了,笑著說了些祝福的話,走開了。
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和同事走們回辦公室一路沉悶,心不在焉。她想自己大概是有點喜歡上他了,可是一瞥見大樓玻璃門映出的自己單薄的身影,單調的眉眼,無奈地撇撇嘴,她幾乎可以肯定他是有女朋友的,如果還沒有結婚的話。奔三十的男人,事業成功,形象帥氣。就是他不追女孩子,女孩子們也不會放過他。
一下午,她沒有很多事可做,主動要求去買咖啡,巴望著能在電梯裏碰上他,大家都說,最後一天,給她老工人的待遇,讓她歇一回,她還是偷偷去坐了幾回電梯,指望著能碰上他,但卻沒能如願。
四點半的時候,她終於絕望地在辦公桌前坐下了,等著從這份工作離開,從此斷了他一切的線索,她直想哭。電話響了,她接起來,通報了自己,電話那邊沒聲音,她喂了一聲,“淩雪柔,”是嚴石的嗓音,她的心一下子懸起來了,他的聲音卻很沉穩,“晚上我請你吃飯怎麽樣?想謝謝你對我們項目的幫助。”她吱了一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五點鍾我在電梯等你。”他就掛了。
等她卡好時間,五點鍾站在電梯間的時候,想著怎麽知道這班電梯上一定有他呢,如果他沒在,自己是不是要再擠下來呢?
電梯門打開時,嚴石雲淡風輕地站在門口,好像一切都在他的計劃當中,她緊張地微笑了一下,低著頭,安靜地站在他身邊。
這是個雅致的餐廳,不是她的檔次,他幫她點了餐。在局促地喝下兩大杯果汁之後,她終於決定要抬起眼睛看他了。她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不如把他的臉記清楚點兒。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工作,交通以及她即將開始的學期。
他們在輕柔的背景音樂中飯吃到一半時,嚴石忽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無意地問,“淩雪柔,你有男朋友嗎?”
雪柔愣了一下,把卡在喉嚨的飯咽下去,又咽了一下,結巴地說,“你是說,是說男朋友那種男朋友嗎?”話一出口,她簡直要被自己的愚蠢氣昏過去。嚴石笑了,“我是說男朋友那種男朋友,不是幼兒園裏扯你頭發,搶你蘋果那種男朋友。”她低下頭,微微皺著眉,咬著嘴唇。嚴石隔著桌子看著她,他很喜歡她的一些小動作,有一種她不自知的美感。她頓了頓,想自己是不是該說有,至少不會太沒麵子,但還是說不出口,隻好搖搖頭,眼睛盯著麵前的那半塊牛排,心想或許它能救她。
嚴石又喝了口酒,雪柔心中忽然生出一絲希望,或許他是要開始一個重要的話題。他卻悠然地靠回到椅背上,遠遠地看著她,漫不經心地說,“有機會,我給你介紹介紹我公司裏的小夥子,都很棒的。”
雪柔覺得心好像嘩啦摔到了地上,碎片飛濺,端起果汁,大口喝起來,可是嗓子眼好像堵住了,怎麽也咽不下去,倒要從兩隻眼睛裏湧出來。她惶恐地想,要是嚴石忽然看見她眼睛裏源源不斷地流出果汁來,會是什麽表情。
兩人安靜地吃完飯,嚴石說要開車送她回學校,她說公汽很方便的,他也沒堅持,隻是幫她叫了出租,付了錢,叫司機送她回去。
雪柔坐在車上,想著才八點多,嚴石大概晚上還有別的更重要的安排,急著走。他沒要她的聯係方式,她也就不好開口要他的,從此他們就這樣淹沒在這個幾百萬人的城市裏了,想到這兒,幾大杯果汁終於毫無遮攔地從眼睛裏湧了出來。
很久以後,雪柔問過嚴石,為什麽他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受折磨,嚴石說,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知道這是她的初戀,也是最後一次戀愛,他要她經曆所有的感受。
雪柔想,在她和嚴石的關係中,她一直是那個一頭紮進海浪裏認認真真掙紮的那一個,而嚴石總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後,氣定神閑地看著她在驚濤駭浪中起起伏伏,直到一個大浪快把她吞沒時,才用大手把她一提,化解一切危機。
隻是,這一回,他是打算眼睜睜地任著她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