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舒黎看了一眼手機,6:25。按了門鈴,門開了,是傑瑞那張沒什麽情緒的臉,看到她,回頭朝屋子裏喊著兩個孩子。他們已經省去了“hello”的客套。
她在車裏坐了幾分鍾,兩個孩子從樓裏出來了,一肩挎著書包,一手拎著個大旅行袋,裏麵是他們周末用得上的物件。他們把東西放進後備箱,然後爬進車子。
“孩子們,周末過得怎麽樣?”她照例大聲問著,而且已經知道他們的答案。
“OK。”女兒說。五年前,如果你問她任何問題,都會變成一部錯綜複雜的長篇小說。幾個月之前,她忽然染上了她哥哥的簡潔病,凡事成了是非選擇題。
“你們做了些什麽?”她還是順著慣性問。
“Nothing,”是她得到的標準答案。
接了兩個孩子,她又繞道去老人公寓接了爸媽。過去24小時屬於她的領地瞬間被占領了。爸媽直接跑到後院去探望他們掛念了一個星期的西紅柿和辣椒,兩個孩子則一頭紮進他們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
舒黎掏出手機,有三個短信,第一個是REMAX的經紀人Rita,她今天看了舒黎掛牌的一個房產,給了一個口頭報價。Rita跟她很熟,知道舒黎會提示她這個價值不值得她的客戶反報價。這樣就省得她白花功夫做筆頭工作。舒黎知道這個房主是個很有主意的藥業公司的市場經理,老婆常年在家,把房子打理得像他們家第三個孩子似的,很難預測他們是否會願意考慮,她不願意讓他們覺得自己在左右他們,尤其是房子才上市個把星期,這是第一個報價。於是,她回給Rita,叫她書麵報過來。
第二條短信是今天她帶著看了房子的那對夫婦,說今天他們看的房子都不太滿意,希望再看一批房子。舒黎搖搖頭,想到那對夫妻挑剔的眼神,尤其是他們兩個想要的東西都不同,不如說,他們都還不知道他們想要什麽。但她很快回了短信,說買房子是選一個家,是個可遇不可求的過程,但她有信心一定會幫他們找到一個可心的家,她會很快發一批新的房子給他們選看。
第三個短信是Kyle的,他說要找個時間分贓。舒黎笑了,讓他定時間。
她聽到敲門聲,答應了,Dylan推門進來,探頭說,“媽,Cory打電話來,我們幾個朋友想去看電影,你能開車送我們嗎?”
舒黎沒馬上回答,她知道,這又是一個以問句為形式,以通知為實質的乞求。孩子到了這個歲數,忽然間好像全身長出很多刺來,當他問你“我可不可以,,,”時,他能接受的回答隻有“可以”。
舒黎記得Dylan有一個大的項目周一交作業,她估計他還沒做完,問道,“你的項目做得怎樣了?”
Dylan聲音含糊地說,“差不多了。”
舒黎知道,那意思是大概剛開了個頭。於是就若無其事地說,“那我建議你先去把項目做好了,我們再來探討看電影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說,不行。”兒子失望,繼而有些憤怒。這個年紀,情緒說來就來,排山倒海。
“你可以這麽理解。”舒黎口氣平和,但心裏卻直敲鼓,不知道今天這戲會如何收場。
“憑什麽你做所有的決定?”兒子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挑戰她的權威。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對父母都是三字經,“行”,“對”,“好”。這如今的孩子們是三字一句經,“不,公,平!”
“誰付賬誰是老板,說了算。”她蠻橫不講理但非常驕傲地說。
“你以為你老,有錢,就可以隨便欺負我們。”兒子壯了壯膽,底氣欠足地把他想說的英文翻譯成生硬的中文。他有一種被知識武裝過了的膽量,知道這是美國,有言論自由,甚至有錯誤言論的自由。
她習慣了被孩子頂撞,絕不會為此閃了腰。“嗯,我應當去告訴我老板,他一定還沒聽過這個說法。”
Dylan出去了,舒黎想著明天上午問問他進展,然後主動提出送他們去看電影。她吐了口氣,往床上橫躺下去,想起有一次聚會上,他們談到為人父母的不易,偲璿的丈夫顧煥新歎了口氣,故作愁苦地說,“有時候,我恨不得衝他們倆喊爹。”他們有兩個兒子,兩條大狗,偲璿脾氣慢,兩個調皮的兒子罩不住了就喊老公,“你們老顧家的孩子,自己來管。”舒黎想著笑起來。
她到廚房去拿杯冰水喝,看到媽媽正在收拾,見了她就開始嘮叨。“這家裏這麽亂也不知道收拾一下,你自己人知道穿得漂漂亮亮的,這房子就不知道花點功夫。”
舒黎早知道,媽媽總認為她應當每星期擠出三五個小時來織布紡線,她懶得接嘴。
“Sarah明天上午九點就來打掃。
媽,你們需要買什麽東西嗎?咱們現在就去吧。“她說。
臨走,她跟兩個孩子打了招呼,說兩個小時後回來,有事可以打她電話。女兒正在手機上發短信,應付地點點頭。兒子一副愛咋的咋的的表情。舒黎裝作沒看見。
一上車,媽媽就說,要去買支炒鍋。還沒等舒黎建議去哪家店,爸爸就說,“你一年要買多少支鍋啊?又不天天做筵席。”
“你光會說,你不做飯,當然不知道鍋好不好使。”媽媽沒好氣地說。
舒黎習慣了聽爸媽這樣拌嘴,她不記得他們在任何事上意見統一過。她就奇了怪了,他們竟然磕磕碰碰過了五十年了。她記得跟傑瑞在一起的前三年,他們說的最多的就是,“當然,甜心。”即便後來意見相左,也很少爭執,直至冷戰。她很難想象爸媽這樣每天丁丁當當地過日子。
爸媽又在為買什麽牌子的麵條爭執起來了,舒黎頭直大,眉頭皺了皺,從後視鏡看了看,說,“你們倆有什麽可爭的?”
媽媽委屈地說,“他每次要買那些包裝得花裏胡哨的東西,最後又不吃,全浪費了。”
爸爸也有些憤怒,大聲說,“我吃個麵條,還得受她的氣。”
接著是兩個聲音混合在一起的爭辯,也聽不出誰在說什麽。
舒黎想起幾年前,她的車裏常是這種場景,隻是嗓音一個七歲,一個九歲,她忽然忍不住了,大吼,“你們兩個都給我停下,不然我這就把汽車調頭。”這是她幾年前對孩子們常喊的,口氣都一模一樣。
說完,她也愣住了,她以為爸媽會一起跳起來,口徑一致地教訓她。他們倒沒吱聲,果真安靜了,估計給鎮住了。舒黎偷偷出了口氣,又好氣又好笑,把後視鏡掰了一下,讓他們看不到自己慶幸的表情。她把收音機聲音調大了。
等他們有說有笑地滿載而歸時,Irene已經洗得幹幹淨淨,穿著她溫馨舒適的公主睡裙,梳得像絲一樣順的頭發長長地披了一肩,悠閑地陷在她的躺椅裏看書。舒黎走過去,摟著她,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把她送到床上,蓋好被子,又東扯西拉地聊了幾句,道了晚安,把燈關了出來,轉身進了Dylan的房間。他的書和各種材料紙,工具鋪了一桌子,電腦上是他正在做了一半的研究和思路。
舒黎記得,兒子小學時,每次做什麽項目,她都擼胳膊挽袖子地上陣,到了半夜還在精益求精地修改,她常常後悔自己小時候怎麽沒學學美術,不然這時也不會這麽吃力。直到有一天,傑瑞看著挑燈夜戰的她和已經呼呼大睡的兒子,寒磣她,小學快畢業啦?她忽然意識到她在替孩子上學,這才宣布,再不陪讀了。
現在,她對Dylan在學校的功課進展的了解僅限於他成績單上的ABCD。好在他過去一年都是A,在HIGH HONOR榜上。
知道她進來了,兒子頭也沒抬,她估計他還在較勁。
“做得差不多了?”她不經意地問。
“嗯”兒子甕聲甕氣地應。
“如果估計明天早上十點之前你能做好,就通知你的朋友們,我十點半來接他們,你們可以趕上第一場。”她若無其事地說。
“OK” Dylan依然甕聲甕氣地說,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就在舒黎準備轉身的時候,Dylan從椅子上站起來,舒展了一下手臂,吸了口氣,沒轉頭說,"你還算是半個酷媽。"然後輕輕抱了她一下,朝房間外走了。她呆了兩秒,下巴吊在空中,等他轉身後,得意忘形在臉上勾畫出一個欣喜若狂的笑容。“媽,你知道我其實可以從鏡子裏看見你的表情。我剛才那樣做,隻是因為我知道你太需要那個肉麻的擁抱了。”兒子耍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