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必讀:追我魂魄 |
一名新聞記者對一場戰爭的追索 人可以落魄,但不能失魂。一個失魂的人就會成為被人擺布的木偶,他的命運會比死亡更悲慘。 --穆易 序言 我承認,李營長、兔唇和培蕊的故事讓我難以忘懷,因為無從捉摸而令人興奮不已。他們存亡未卜,連他們的真實姓名和身世都渺不可考。唯一真實存在的,是培蕊在太行山麓留下的那張照片,因為新華社一級技師的精心補救,培蕊年輕的麵容才從退色的底版上浮現出來。我首先驚訝的是她的年輕和美麗,而這兩樣東西是極具穿透力的,它們穿透了60年的歲月,帶著莫名的活力,濃霧般的包圍過來,這使我為她的死亡而傷感,並且認為,她的青春和美麗因此具有了永恒的意義。 培蕊的八路軍裝在退色的照片上顯得濃重,仿佛是黑色的,而她身後的太行山,卻因為照片的老化,顯得雲霧飄渺,若遠若近,就象我現在看見的那樣。 我和民俗研究會的老銅壽爬上十字嶺的時候,銅壽已經氣喘噓噓,於是那一口山西話就越發顯得纏綿:"就是這兒了唉就是這兒了!" 秋天的暮藹已經重重疊疊的浮動在山坳和遠方,山的濃綠和峭拔都變得恍惚,而遠處那個叫做南艾鋪的埡口,籠罩著淡青色的霧氣,半隱半現,美如仙境。我無法想象這裏曾發生過極其慘烈的廝殺,數千手無寸鐵的八路軍機關人員、文工團員、學生和新聞記者,在岡村寧次數萬精兵悍將的追殺下拚死突圍,掩護這些人突圍的,是一支不足三百人的八路軍武裝部隊,在敵我如此懸殊的情況下,這些八路軍戰士把勇氣和瘋狂發揮到了極致。我想那一定是天地為之動容的場麵。 當年的通訊員王俊說他在整個戰鬥中一直在阻擊敵人的陣地之間瘋狂穿梭,報告總部和人們的突圍情況。他說李營長站起來把腸子塞進了被彈片切開的腹部,好象卷起來一條垂下來的皮帶。 王俊說李營長還問了他一句話,然後他露出了悠然神往的神情。他又補充說這句話其實無關緊要,你可以從文章中把它刪掉。 "魯藝的同誌都衝出去了嗎?" 一 為了一張照片去尋覓一場戰爭--新華社這次忘了哭泣--銅家峽慘案--愛也如淵,恨也如淵 人生有懼,便曰浮生。我怕開會。 風聞開會,整個編輯部就忙碌起來,做好應付一個冗長、乏味下午的種種準備。編輯和記者們攜巨型水壺、保溫杯,席卷半個編輯部的茶葉,暗藏治療頸椎病的棒狀儀器,宛如一支準備穿越沙漠的馱隊。待塵埃落定,會議開始。編輯部主任姓羅,高個兒,有點胖,露出一臉端容,左右睥睨鷹視,見無人做小動作,便掏出一大疊紙頭,張口便念。 我見眾人都蔥筆價矗著頭聽,心裏直抱怨:為什麽要長篇大論的念呢?難道編輯部還有不識字的嗎?又細看羅總編,覺得他長得有點兒象佛。如此這般,瞌睡上來了,朦朧之中已不知身在何處,仿佛覺得羅總編用手拍桌子,厲聲道:不許睡覺!我在夢中驚跳起來,大叫道:我沒睡我沒睡! 人們正木著臉聽羅總編口幹舌燥地念,忽聽我叫得奇怪,都楞了一下,方恍然大悟,都哄笑起來。我正沒法可處,天籟似的,走廊裏有人叫我的名字:接電話! 電話是資料室的管理員打來的。"那張照片的作者找到了,他叫穆易。" "是不是去柬埔寨的那個穆易?嗨,要他的照片可真難。" 管理員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他就在這兒,你來一趟吧!" 資料室在地下室。寬闊深邃的大廳裏排滿五六十年代那種深黃色的木櫃。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站在書櫃的中間,和管理員說話。我站在那兒等了一會兒,從塑料夾子裏取出那張照片,我猜想這個人就是穆易。 他轉臉看見了我。他臉上有一種滄桑的、聰穎的神情,這種特別的氣質使他與眾不同。如果一個人經曆了幾十年裏發生的幾乎所有戰爭,他一定會有什麽變化。 "這是1942年拍的,沒錯。"他把照片翻過來,上麵有一行變成黃色的鋼筆字:培蕊,1942年5月,太行山·年17歲。 "這些字是,我寫的。" 我們走到書櫃後麵,那裏有一張書桌和兩張單人沙發。 "她是魯藝的文工團員,唱歌的。"他非常肯定地說。"如果照片已經無法送給本人,我就會記下來姓名、地址等等。" 培蕊,1942年五月,太行山·年17歲。 這些字跡確實散發著傷感的氣息 "我是那年五月遇見她的,當時我是晉察冀軍區的報道員,去太行山采訪,回來的時候在山下遇見了魯藝文工團的一大群女孩子。其中一個對我說:嗨,記者同誌,給我留個影吧!" "她就是培蕊。很年輕,她回頭招呼別的人,那些人笑著不過來,她也在笑,她的笑容很燦爛。我的底片已經用完了,但是還有我們稱為'尾巴'的一小塊空白,我決定試一試。 我問她:要是照片洗出來了,怎麽給你?她笑著招招手說: 到前線見!我也說:前線見!那時我們非常年輕,非常快樂,覺得生命很長,而且會充滿許多快樂的相見。" "她死了,是嗎?" "你聽說過八路軍總部被襲事件嗎?" 穆易看見我一臉茫然,就說,"1942年五月,日本侵華總司令崗村寧次調集了三萬精銳部隊包圍了八路軍總部,被包圍的人都是機關、後勤、學校、文藝團體的人員,培蕊的劇團也在其中。" "我至今都不知死了多少人,"穆易說,"很多人都跳下了懸崖,那條很深的峽穀裏到處是人和騾馬的屍體,後勤人員在跳崖的時候把騾馬輜重都拉了下去,什麽都不願落到日本人手裏。" "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但是這些被包圍的人,特別是那些女性,都從懸崖上跳下去了。" 為了報道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在6個月的時間裏,我幾乎每天都在曆史材料中打滾,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 "你可以查一下資料,"穆易注意到我的神情,"新華社華北分社在這次戰役中死傷慘重,肯定會有記載。" 穆易站在窗口吸煙,他說話的時候目光炯炯,一點兒也不象年過古稀的老人。 我和穆易順著地下室黑暗的甬道往外走,他突然問我:你為什麽會對這張照片感興趣?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告訴他,"關於抗日戰爭的紀念報道已經結束,你知道,我們總是這樣,熱鬧一陣,然後風平浪靜。可是我忘不了這件事,這可能是職業的興趣。" 穆易點點頭,表示理解。他隨手掏出一張紙,用筆寫了幾個名字交給我。他說這幾個人都經曆過八路軍總部的突圍戰役,可能對我有點什麽幫助。 穆易的話的確沒錯。關於八路軍總部的突圍戰役,史料記載很少,即使有,也是一筆帶過。在山西遼縣誌中,這樣寫到: 1942年9月18日,遼縣、遼西縣合並,正式更名為左權縣,紀念在本年五月"反掃蕩"戰役中英勇犧牲在遼縣麻田的左權將軍。 顯而易見,這不是一場勝仗,八路軍總部在這次戰鬥中吃了大虧。沒有一份材料能夠表明,被包圍的八千人中,到底有多少人犧牲,我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決不是一個小數。新華社有關資料是這樣記載的: 1942年5、6月間,日本侵華總司令崗村寧次糾集3萬多精銳部隊,突襲我八路軍總部,進行"鐵壁合圍"。新華社華北總分社,40多位同誌在突圍中英勇犧牲。 新華社在整個抗日戰爭中共有110多位新聞工作者殉職,但在八路軍總部突圍中就死了40多人,將近二分之一。我已經可以想象這次戰爭的慘烈。其中,對一位女記者黃君玨的記述引起了我的注意: 黃君玨,女,湖南湘潭人。畢業於複旦大學經濟係。1942年在八路軍總部突圍戰中跳崖犧牲,英勇殉國。 對黃君玨簡單的介紹中,附有她的愛人王默磬的一封給其嶽父的信,這封不同尋常的家信記述了妻子殉難的過程。王默磬也是新華社的工作人員,當時他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就倒在離黃君玨不足50米處。僥幸的是,他活了下來,成為八路軍總部突圍中唯一見證這慘烈史實全過程的人。他在給他的嶽父黃友郢老先生的信中這樣寫道: 夜九時,敵暫退,婿勉力帶傷行,潛入敵圍,尋到遺體,無血無傷,服裝整齊,眉頭微鎖,側臥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溫矣。其時婿不知悲傷,不覺創痛,跌坐呆凝,與君玨雙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覺君玨亦正握我手,漸握漸緊,終不可脫!山後槍聲再起,始被驚覺,時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暫行掩埋。 吾嶽有不朽之女兒,婿獲貞烈之妻,慨屬民族之無上光榮! (新華社新聞研究所編:新華社烈士記實) 當天晚上,我定了去山西的火車票。 後來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麽對這張照片和它背後的故事念念不忘?這個念頭一直縈繞於懷,直到我走上了十字嶺。 銅壽是省文史辦的人介紹給我的。他們介紹說,縣民俗研究會長銅壽是太行山下的銅家峽人,是這一方土地的人精子,地裏鬼。他寫的《晉中情詩》、《談鞋論襪》堪稱民俗研究文學的精品。他說不定會對我有所幫助。於是我一路上想象一位,慷慨悲歌、揮灑自若的民間藝術家,身穿大紅套頭毛衫,他聽到我的采訪目的欣喜若狂,肯定會鼎力相助。 後來我發現自己是一個過度樂觀的人。縣招待所空蕩蕩的大廳裏蹲著一個人,他大約60歲左右,瘦小而黝黑,正眨著眼看我,其神態不那麽恭敬。他看到我發愣的樣子,歎了一口氣,說:"估摸是你哩!" 他身邊放著一個油膩膩、鼓囊囊的大書包,露出紙夾、筆記本什麽的,腳邊是一隻補綴過的網兜,裝著飯盒和水杯,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顯然是從什麽地方趕過來的。 "你有甚事盡管說,能幫上就幫上。"他不卑不亢地說。 沒有比這場麵更令人灰心的了,他開始旁若無人的從大書包裏把一卷卷揉皺淋濕的稿紙、筆記本掏出來,攤在茶幾和地上,"不礙的,你說。" 我剛想說什麽,他突然發出一聲悲歎,口中嘖嘖有聲:"你說可巧不可巧,下車就來了雨了!" 民間藝術家想繼續驚呼,看了看我的臉色,不做聲了。那些稿紙雖然淋濕了,可還看得出是抄寫得十分工整的民歌,大約是男女酬唱的情歌之類。我向來覺得這種東西古怪,今天格外覺得煩惱。銅壽仿佛覺得有些歉意,對我解釋說:"都是難得的,唱家越來越少了。這是老羊倌兒唱的,你聽聽: 哥住九十九丈崖上頭, 妹住九十九道溝下頭, 哥想妹妹想得緊, 百丈崖頭跳下來。 "好是好的,"我勉強笑道,"隻是再見麵,豈不是拄拐了?" 民間藝術家緊緊閉上了嘴,他肯定認為我是一個十分粗俗的人。我呢,已經決定和這位隻會吟弄情詩的窩囊藝術家分手,直奔縣政府黨史辦公室。 當時已經下午2點,6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讓我饑場轆轆,我突然說吃飯吧,我想吃真正的山西刀削麵。銅壽沉悶的臉似乎開朗了一下,說:"這話對。北京的麵條兒算什麽呢,糨糊!" 銅壽的指點的那家小鋪在一條矮巷的盡頭,鋪麵很小,三張紅漆桌兒。在白騰騰的蒸汽後麵,銅壽臉上的不快已經消逝,他很誠懇地對我說:"你應該去資料館找找,畢竟年頭太久了,這不是歌兒,不會傳下來的。" 我喝著湯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說:"我怎麽覺得是歌呢?" 銅壽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又開始吃飯。 "再說,我要鮮活的材料,過去的資料太不夠了。"我問他:"你不是銅家峽人嗎?那裏不是太行山區嗎?" 我似乎覺得他的身體收縮了一下。 "哦,不錯,"他怔怔地看著我,"可是銅家峽人已經死光了,現在的年輕人知道什麽?" "你這是什麽意思?" 銅壽放下筷子,他的胳臂抱在胸前。我記得新聞係的老師講過,這是典型的身體性語言,表示抗拒。在我看見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他的抗拒。可是,他抗拒什麽呢? 他想了想,好象下了決心似的對我說:"謝記者,真是對不起,我想來想去幫不了你什麽忙。這麽多年我主要是收集民歌,打仗啦政治啦什麽的不是老百姓的事兒,你說是不是?" 他看我不說話,繼續說:我可以向你推薦一個-- 如果說一個小時前我還想和銅壽分手的話,現在已經改變主意了。我逐漸感到好奇。我感到銅壽堅硬的眼神後邊,他的靈魂象一隻悲淒恐慌的小老鼠,伸出頭來說:不要碰我! 夜裏11點,我撥通了穆易家裏的電話。我知道這個時間打電話很不禮貌,可是我心情沮喪,一大杯速溶咖啡讓我更加自怨自艾,我甚至對這次采訪都充滿懷疑,我相信在很多人眼裏,這是愚蠢、可笑和衝動的。我為什麽衝動呢?為了60年前的一張美麗的照片嗎?我根本不認識她,而且永遠不會認識她。 "順利嗎?"穆易的聲音清醒有力,看來他還在自己的鬥室的伏案寫作。 我報告了在這裏的情形,但是我特別傾訴的是我的困惑,這種困惑一直伴隨著我,當我來到太行山采訪八路軍總部突圍戰役的時候,這種困惑走到了極端,我甚至感到了恐懼。 "如果我到太行山販賣柿子,所有的人都會理解我,他們會認為我是一個實幹的人,但是我尋找的是一場過去的戰爭,哪怕它是史詩,別人也會認為我是腦筋有點兒問題、不切實際的人"。 穆易好象沒有聽我嘮叨,"你剛才提到銅家峽,這位藝術家是銅家峽人?" "是啊,怎麽啦?" "他沒說錯,"穆易斬釘截鐵的說,"1942年,也就是總部突圍那一年,銅家峽二、三百口人全讓日本人殺光了,這是一件有名的慘案。" "全死了?"我疑惑的問,"你的意思不至於說銅壽是一個鬼魂吧?" "當然不是,"穆易說,"我是說他沒有騙你。這個地方後來就荒蕪了,如果有人,也是解放前後陸續遷過去的,他們當然不會了解情況。 我突然驚醒的時候,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是我突然感到恐懼,怔忪之間,突然聽到了一聲嘶啞的哀嗥!非常清晰,仿佛在我的身邊,又仿佛在不遠的什麽地方。那聲音那麽悲傷,那麽恐懼,使我情不自禁的顫栗了一下。我擰開燈,聲音消失了,四周充滿寂靜,我可以在這種寂靜中聽到我的心跳。後來我一直回想,那是一種什麽樣的聲音,它讓人無法相信一個活的生物,會發出這樣的悲鳴。那一刻,我相信了靈魂的存在,因為靈魂在沉淪的時候,才會發出這樣讓人血液凝固的聲音。 我衝出門,過道是昏暗的,隻有門洞裏亮著一盞燈。我忽然想起,這個招待所裏人很少,這層樓裏可能隻住著我和銅壽!我想起救星似的大喊起來:銅壽!銅壽! 我背後的一扇門打開了。銅壽伸出頭來看我。 一切都很安靜。我聽到樓梯上女服務員說話的聲音,還有人邊走邊打哈欠,那可怕的聲音沒有了。 我呆在那裏不知所措,我感到銅壽惶惑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該睡覺了。"他說。 早餐的時候,銅壽對我說,他要趕8點鍾的長途汽車。這在我的預料之中。我突然感到歉意,畢竟是60多歲的人了,因為朋友的一個電話,就不得不做,他沒什麽興趣又力不能及的事。我說:謝謝你了,以後到北京去玩兒吧! 銅壽沉默了一下,他的臉色似乎更憔悴了。 "我到銅家峽就打電話給你。可能有一個人知道你想了解的事兒。" "誰?" "楊太婆。她是銅家峽最後一個活著的人。還有一個人,就是--我。" 銅壽往門外走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我有很多年沒有回銅家峽了,我隻能試試看。" 銅壽走後不久,我就聽到樓下有人粗喉嚨大嗓門的叫我名字。跑下樓一看,服務台那兒站著一個留平頭的男人,手裏揮舞著一卷紙,他說他是縣政府的,給我送一份北京的傳真。 沒想到是穆易發過來的,他真有點鑽頭覓縫的辦法。 這是一份1942年新華日報的影印件。上麵寫著: 日寇製造銅家峽血案真相 記者陳輝報道:5月29日,日寇在對我大掃蕩中,屠殺了太行山銅家峽村215名村民,其中有幾個月的嬰兒,也有七、八十歲的老人,這是日本帝國主義欠下我晉冀豫人民的又一筆血債。 昔日安祥的銅家峽,已變成一片焦土瓦礫。記者趕去的時候,焦黑的廢墟還冒著嗆人的清煙。這裏躺著二百多具鄉親的血體。 在水井旁,一位懷抱幼兒的年輕婦女倒臥在血泊中,她懷中的孩子依然用死去的小眼睛凝視著母親。村長郝玉生的遺體散落在村前的河灘上,已經被日本人的狼狗撕咬的慘不忍睹。看到這慘景的人們無不失聲痛哭! 要告訴大家的是,銅家峽村的二十萬擔八路軍公糧,一粒也沒有落在敵人手裏! "我找到楊太婆了,她在等你呢!", 銅壽的聲音在電話裏很清晰,我甚至能聽出幾分激動。這有點不象我認識的銅壽。銅壽告訴我,楊太婆就住在圩頭鎮,離縣城不過十幾裏,他反複叮嚀我去找縣政府辦公室的一個姓肖的人,是他的朋友,從他那裏可以借一部車,送我去圩頭鎮。 我從電話裏可以聽到淅瀝的雨聲,還有很嘈雜的人的說話的聲音,仿佛在議論什麽,我聽見銅壽很權威的喝了一聲:沒有問題的!然後銅壽對我說:聽見了嗎?這裏下大雨呢!你不要坐長途車,我們會在路口等你。 我們?還有誰呢?我心裏有點疑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銅壽開始接受我了,這使我心情大為振奮。我和肖--很巧的是,肖就是給我送傳真的年輕人--去圩頭鎮的路上,肖一直在談論銅壽,他好象很驚訝我用了什麽辦法把銅壽動員起來。 "銅老師從來不這樣,"肖說,他把破舊的吉普車開得顛顛簸簸,"他隻關心民間藝術。什麽刺繡啦剪紙啦等等,還有民歌,他自己就是一位詩人。他很低調,不大和外界來往。" 肖是山西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很開朗。他把銅壽形容成帶有神秘氣質的藝術家,他特別欣賞銅壽那種閑雲野鶴的生活態度,他說這是一種境界,普通人無法領會的境界:文雅,優美,憂傷。 肖告訴我,銅壽是他的校友,60年代畢業的。他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當一位大學教師或者機關幹部。可是他在哪兒也待不長,一直到他回太行山,才安定下來。30多年了,一直做他的民間藝術研究。老婆沒跟來,離婚了。現在的夫人是很賢淑的農村婦女。 我們的車在山路上蜿蜒而行。空氣清馨而潮潤,起伏的太行山嶺層染著火焰般的紅色,美麗得令人驚歎。 "這不是楓葉,"肖解釋說,"學名好象叫櫨。這種樹越往山裏走越多,尤其到了深山裏麵,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看過去,好象血那樣紅呢!" 二 楊太婆語出驚人--日寇如刀俎,百姓如魚肉--孫二水留不住程長官--一潰千裏的中國軍隊 車到路口,果然看見銅壽在雨中等著,旁邊還有幾個人,看見我們,便歡呼起來。其中有一個高個子,遠遠的就伸出手來,說:你們早應該來呀!--銅壽好象活躍了許多,臉色泛紅,一一介紹,那高個子叫廣元,上角村的民辦教師,是個業餘作家,其餘兩個人是鎮文化館的,都是太行山區的人。他們熱情而開朗,很以太行山的抗日曆史自豪。我也很高興,我終於不再被人看作一匹斜衝出來的黑馬了。 我們是在路旁的小飯鋪開始這場令人興味盈然的談話的,從記者的角度說,這是浪漫和現實、悲傷和神奇交織的前所未有的采訪記錄。廣元告訴我,他正在寫一本太行山人抗日的書《熱血集》,準備自費出版,"我養了一群羊,把羊子賣了,就夠了兩千元出版費了。" 然後他開始曆數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日本人的大掃蕩啦,神槍手劉玉堂啦,還有銅家峽。但是在他的講述中,銅家峽不是一個悲慘的事件,而是和一個叫黑村長的人有關係的、令人回腸蕩氣的故事。 "日本人把全村人和黑村長押到河灘上說:把八路的公糧交出來!不交出來統統死了!黑村長掏出小煙袋鍋兒,不緊不慢的說:死不死的不要緊,先給我把煙袋點上!鬼子隊長愣了一下,哼了一聲,翻譯官趕緊顛顛的過來了,黑村長瞪了一眼二鬼子,呸的吐了一口唾沫,鬼子官想騙出公糧呀,沒辦法,隻好自己來點火了,黑村長抽了兩口說:捺緊點!拿著鬼子的手指頭就當煙簽子使--真是他老人家啊!" 廣元陶醉在自己的情緒中,鎮文化館的兩個人想補充什麽,廣元不容置辨的說,"黑村長死了,誰看見了?前些年老人們不是都傳見過他?這事我從小就聽說過。"那兩個人不說話了,看他們的樣子,我猜想這樣的爭論經常發生。 銅壽一直在吸煙,他的眼神有些恍惚。我問他:"黑村長是誰?"銅壽說:"郝玉生。"他靜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郝玉生死的時候不是全屍,老鄉們一直傳他活著。" 楊太婆的家就在鎮上。一個很普通的小院子,種滿了絲瓜和葫蘆,綠藤纏繞,果實累累,顯得很有生氣。我坐在門檻上,聽老人敘述60年前的往事。她說到銅家峽的時候,眼光就會深深的從那青翠的小院子望過去。 楊太婆因為耳聾,聲音便出奇的響亮。"黑村長呃,"她說,"論起來,還是我沒出服的堂叔。好個火爆性子人呢!那一年,他硬是不叫八路軍吃飯,把人家的鍋給挑了!" 眾人意外。坐在門檻上的廣元斷然道:"你老人家糊塗哩! "我咋糊塗,真事兒麽!"楊太婆反駁說,眾人的訝異使老人有些自得起來,我忽然覺得當年的楊太婆,一定是個俊俏伶俐的小媳婦兒。"俺叔聽說李營長他們吃完了大蘿卜,還要吃燜山藥,臉就黑沉沉了,好你們些清水大肚漢哩!眾人拉也拉不住,俺叔抄起一根頂門棍兒,直嗵嗵跑了出去。" "李營長他們沒進莊戶院,野地裏架上一口鍋,帶皮燜些山藥,俺叔,他老人家,吆吆喝喝跑上去,一棍把小鍋挑了多遠!" 廣元脖子上的紅筋綻出,納悶而詫異的聽著。 "後來那年,李營長和日本人在山上打上了,滿山槍炮響……呀,兔唇那娃,掂著俺叔的土銃就上山了……" 楊太婆的目光向青翠的小院子望去,她太老了,我看不清是悲是喜。 李營長、兔唇和黑村長穿過60年的迷霧,終於出現在我的記錄中了。關於李營長,我們所知甚少,比較確切的是,他當時是八路軍129師769團的營長。廣元因為黑村長挑翻了李營長的山藥鍋而懊惱,我說我完全理解黑村長的心情。 我是和廣元在清遠寺那間冷雨敲窗的客房裏談論這番話的,那天我們就宿在鎮外的清遠寺裏。山雨蒙蒙,我們從窗外隻能看到清遠寺拾階而上的朱紅回廊,油漆剝落,非常觸目。當年這條回廊裏擠滿了避難的百姓,他們無處可逃,便躲入了寺廟,廟外槍炮之聲不絕,廟內婦孺的哭聲震天。清遠寺的主持是一個年輕的僧人,他出來安撫眾人:這是佛門淨地,日本人不敢來的。接著他拔步曳衣,喝令手下:快快關上山門! 這一切在廣元的敘述下栩栩如生。我好象看見那個穿著灰色僧衣的年輕人目光堅定,他相信佛門能隔絕屠殺。銅壽一直在看那部黑白小電視放的懷舊電影《茶館》,這時候他突然悶悶不樂的說,我每次聽王利發的那句台詞,就會掉眼淚。我們中斷了談話,回頭看他,銅壽說:中國的老百姓呐,盼哪盼哪,就盼著一個能做主心骨兒的政府,盼著這個政府說,咱們苦也不怕,難也不怕,要死死在一起! 房間裏突然靜默了。我想到剛才的話題,問:"後來怎麽樣了?" 傍晚的時候,山門被撞開了,衝進來一隊鬼子兵。年輕的主持跑過去,揮舞著雙手,想說什麽,為首的鬼子,隻一刀,把他從肩膀劈成了兩半。 天真的和尚。 楊太婆說那年日本人打進來的時候,老百姓覺得自己象沒娘的孩子。我一直覺得楊太婆的這句話深奧無窮,因為它可以詮釋一部中國的現代史。 當時流傳著一句民謠:大官兒包金裹銀,小官兒拔鍋卷席,小百姓哭棲惶看天望地。大小官員跑了個罄盡,跟著潮水般的難民後麵,就是如入無人之境野獸般的日本兵。太行屬晉中,縣城不大,也有幾十戶店鋪,不少士紳人家,覺得無處可逃,當地一位名紳溫顯忠老先生,慌不擇路,帶著病妻到山中避難,卻撞上了一隊日本兵,日本兵先用刺刀一陣亂捅,殺死了溫老先生,又強奸和殘殺了那位老婦人。消息傳來,縣城裏的士紳們便象塌了天似慌做一團。日本兵奸殺劫掠的消息雖然比比皆是,但士紳們在慌亂中還有一些安慰,認為隻是對小百姓和"暴民"的,中國人尚中庸之道,商會會長丘立本侃侃而言:誰來了不納糧?我忠厚傳世,詩禮之家,又怕誰來?到了這時,丘會長也慌了神,獨自捶胸大歎:咱中國的軍隊去哪裏了? 恰逢其時,國民革命軍第三軍某部奉命棄土南撤,路經縣城。帶隊的姓程,保定軍校畢業,原也有一番報國之誌,隻是看到大官小官跑得奇快,便想:識時務為俊傑之人。但一路撤下來,心中不免有些赧然,因此約束部下,並不十分薅惱百姓。程長官原想在縣城略事休整便走,沒想到城門大開,城中鞭炮齊鳴,縉紳百姓列隊歡迎,程長官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兒,一個胖子就蹌踉上前說:大軍一到,救民水火,解民倒懸呀! 接著大擺宴席。原來丘會長早看出這隊伍待不久長,心裏有個計較。丘會長有兩個女兒,都在太原讀中學,如今避難在家,成了會長的心頭病。會長見程長官30來歲,人物也還整齊,就想把程長官入贅在家,一來,留住隊伍,二來女兒也有了著落,強如受了日本人的害。丘會長原也是有些怕兵的,更不知如何與兵們"溝通",忽然想起會裏有個幫閑孫二水,算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就和孫二水麵授機宜,讓孫二水陪說,用現代話說,就是中國人和中國人之間的翻譯。 孫二水也是一頭霧水。照他的理解,把普通的事情,說得粗俗俏皮,就是和兵們"溝通"。飯桌之上,程長官對著滿桌佳肴並不動容,隻是略動了動筷子,就放下了,見商會的人抬著豬、羊、瓶酒進來,就說國難期間,何必如此?丘會長聽了,心中越發敬重,心意已決,桌下踢了踢孫二水。孫二水便湊近程長官,一臉曖昧笑容,說程長官您不想找個女人嗎?……嗬嗬!手還在空中打了個榧子。程長官笑了笑,說兄弟不是這樣的人。 孫二水說不是一般的女人嗬,是會長的令千金。丘會長的臉早象紅布一樣了,他怕孫二水說得更加不堪,狠了狠心,把一盒子銀洋細軟推到程長官的麵前,說:"不知長官有無家室。雖然是小地方,弟兄們的餉糧,統統在鄙人身上…… 程長官心中了然了。他已經有四、五個老婆,撤退之前,他想讓女人們各自隨娘家逃難,沒想到話沒落音,大老婆就揎臂揚拳的吼起來:自己兔子似的溜了,剩下老娘們誰管哩?女人們又抓又咬,把程長官按倒在地。程長官勘定內亂,著實費了工夫,現在如何敢再攪攬女人?再者,一頭毛驢能馱三千現大洋,馱女人隻能馱一個,這個賬誰也算得過來。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程長官含糊應道,"留或不留,需要請示上峰。" 眾縉紳見程長官沒有封口,各自歡喜,便安排下去,叫各莊戶籌集軍餉。 村裏莊民們直忙亂了一夜。第二天,銅家峽的人抬著肥豬糧草走到半路,隻見社首、保長氣籲籲的趕來,麵如死灰,拍膝打腿的道:罷了罷了!原來,程長官的隊伍半夜就溜了,丘會長帶著人追到城外,哪見半個人影?社首等人去時,丘會長正在城門口跳腳大罵。社首已經是60多歲的人了,說著說著,流下淚來,說:回去和大家說一說,有投奔的就尋個活路去,我不信天塌下來能把人都砸死? 程長官走後十幾天,銅家峽人在村口看到了另一支隊伍。楊太婆還記得,那是下午時分,這支隊伍人不多,大約一百多人,衣服破舊,烏眉黑嘴的,但是精神飽滿,模樣也和氣。他們看見村裏人站出來看,就高興,起來,吆喝著:"鄉親們!我們是來抗日的!" 帶隊的是一個穿軍裝的年輕人,黑眉毛,模樣很秀氣。他看見村民們伸著頭呆看,臉就有點紅,低聲說:跟上!隊伍走整齊!這幾十人踢踢塌塌跑起來,隊形一陣大亂,情緒卻格外激昂,呼起了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天下工農是一家! 村裏人沒見過這形態,都張了嘴瞧。女人們就嗤嗤的笑起來。這一笑,便將幾個月來銅家峽愁雲慘霧吹掉了不少。據說,村東頭那位算命瞎子已經把老婆遣走,原打算後半夜懸梁自盡的,也把繩子解下來了。 這支隊伍就是後來著名的馬自芳愛民模範團,英名遠播,可是當初並沒有那樣風光。太原失守後,閻錫山南逃,太原的鐵路和煤礦工人在共產黨的組織下成立了工人自衛隊,參加了八路軍。可是這些工人出身的自衛隊員,卻從來沒打過仗,連槍也沒摸過。八路軍129師派出了紅軍主力團的一位軍事幹部,姓李,給這支隊伍做營長,算起來也不過半月的時間。 李營長和他那支熱情高漲、缺乏訓練、又雄心勃勃的隊伍走入銅家峽人的視野時候,仿佛命中注定,要和銅家峽人產生一段生死與共的情緣。銅家峽的人們是如此期盼一支能抗擊日本人的軍隊,根本沒注意到,這支隊伍的武器是多麽簡陋,衣衫是多麽襤縷,不但不能和程長官的正規軍相比,就連那些到處薅惱的國民黨潰兵遊勇都比他們闊氣些。總而言之,銅家峽人被期望衝昏了頭腦,一個有力的證明是:獵戶郝玉生放下了正剝皮的野兔,走進了社首家的堂屋,蹲在地上抽起了煙袋鍋兒:打日本的隊伍呢,能不管些支應? "有了支應,兵們便不跑麽?"社首用紅紅的眼睛看著郝玉生,"我是想明白的人了,蟻民,蟻民,百姓的命,和蟲蟻一樣哪!" 家裏的幾個女人,正在進進出出的藏埋東西,連土炕上的席都揭了。社首家是這一帶出名的儉省人,老婆和寡媳原本就穿得邋遢,如今除了80餘歲的嶽母,老少女人們都用香灰和鍋黑將臉塗抹了,又一道道的流下黑色的汗來,樣子十分可怕。 郝玉生便和社首、村中那些年高德韶的長者議定了,將還沒有窖起的蘿卜、山藥送幾擔過去,一來這東西攜帶不方便,二來村中也賠送得起。 這一仗打得日怪。可能連李營長也沒想到,他們會那麽快和日本人交了火。那天上午,放羊的羊倌兒出去就看見了日本兵!羊倌扔下了羊,一口氣奔回了村裏,刹時間,兒啼犬吠,村裏人就亂成了一鍋粥,那時侯還沒有跑反的習慣,人們能想起來的就是關門閉戶,有的把豬崽雞娃都藏到了炕上。 李營長帶著人就出了村。他們剛隱蔽在一道山梁後麵,日本兵就過來了,大約一百多人的隊伍,刺刀和膏藥旗在陽光下泛著白光。 那一刻李營長並沒有開火的意思。他想觀察一下日軍的意圖,而且,他的新編營也沒有實戰經驗,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會主動出擊。 有個隊員可能太緊張了,身下的土塊咕嚕嚕的滾下山道,日本兵聽見了,用日本話哇啦了幾句,就向這邊開了幾槍。隊員們一下跳起來,大喊著:打呀!打呀!七手八腳就開槍。李營長按下這一個,又跳起了另一個。日本兵的子彈已經象飛蝗般的射了過來。李營長一麵組織他們向山後撤退,一麵舉槍還擊。這一仗來的快去的也快,日本兵開了一陣槍後也沒有追來,繼續沿著大道向西而去了。 到了日西時分,這一仗已經繪聲繪色傳遍全村了。村民們這時並沒有任何褒貶意思,隻是客觀的評述:好象土坷拉驚起一地麻雀,撲楞楞的四下裏飛哩!, 郝玉生一直沒說話,沉著臉聽人們的議論。不時的有小青年來報告李營長他們的動態: "……進村了。" "那些蘿卜都吃了,帶皮吃。" "……現在點火呢,要煮山藥。" "好你們些清水大肚漢哩!"郝玉生怒氣勃發了,一陣風似的衝出門,於是,那口剛冒熱氣的鐵鍋,跳了幾跳就滾下山坡,在李營長他們心裏撞出一聲巨響。 銅家峽在驚悸過後又恢複了平靜,炊煙開始悄悄的漾出。 李營長在村口看見了兩個女人,社首的妻和童養媳出身的寡媳,她們抱著一隻死雞,蹣跚的走了過來。 "他叔,"老婦人木木的在李營長麵前站住了,"雞也遭罪哩……" 她的兒媳有些智障,眼淚在家兔般溫順的眼中滾動,"他叔……" 她們聽到日本兵的消息後,魂飛魄散的逃回屋中,並且把那隻下蛋的母雞也抱到了炕上,雞吱嘎亂叫,慌亂之下,兩個女人用破棉被捂住了雞,雞撲騰了幾下,不動了,待風波過後,雞已經直挺挺的死在了炕上。 驚恐又六神無主的兩個女人向門外走去,也許,她們隻是想找人訴說訴說。村口荒涼的大道上,一動不動的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是李營長。 她們的臉上塗滿煤煙,花白的頭發隨風飄蕩,在夕陽下怪異而醜陋。她們令人忍俊不禁又令人熱淚盈眶。 這一幕使李營長永誌不忘。王俊說,它碰撞了一個男人最深沉最溫柔的情懷,激起了一個軍人最壯懷激烈的感覺。 "你越說我越不懂了!"我對王俊說。 三 如幻如夢談英靈,王俊追懷當年事--花梨兒這次拒絕當積極分子--黑村長的哲學思考,子弟兵能不能得到愛情信物 我去見王俊的時候,感覺到我已經推開了這所塵封60年的大門。 在我的記者生涯中,這種直覺從來沒有騙過我。 這是鬧市中的一處幹休所,青磚青瓦,多少有些破敗了,可是很潔淨。一個白衫白褲的小老頭兒,把一盆洗淨的黃瓜和西紅柿放在我麵前。 "吃吧,"他說,"我種的。" 他給人很潔淨的感覺,包括他的眼神。現在我能在人群中準確的把這樣的人分辨出來,這好象你在大海中很難發現一隻海螺,可是當大潮已經退去,隻剩下醜陋幹涸的沙灘的時候,你就很容易發現它們了。 對我的職業來說,這很運氣,這樣的人往往會出人意料的坦蕩。 "你想知道什麽?" "你經曆的事。其實我最感興趣的是你的感受。" 他注意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起來。 "你的要求特別,我正想拒絕你呢。當時我還不到十六歲,入伍剛3個月。對於當時部隊的情況啦,日本人的進軍路線啦,我完全不了解,這些情況我還是解放後看到有關的回憶文章和史料才了解的,有我們的人寫的,也有日本人寫的,"王俊靜默了一會兒,"看來誰也沒忘掉。" "你對這次突圍戰鬥的印象特別深刻嗎?" "當然,"他看了我一眼,"許多年後還會夢到,有時候覺得象昨天的事一樣。" 我們的談話持續了2個多小時,這是徐緩的、輕鬆的、漫無邊際的交談,我關閉了錄音機,也不再記錄,我知道這會使人更加放鬆,我吸起了一支香煙,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在采訪對象麵前吸煙的。"吸煙不好,"王俊告戒說。 王俊好象一直在沉吟著什麽,後來他果斷的站起來,找出一個舊的,大牛皮紙口袋,掏出一迭稿紙。題目寫的是:《懷念李營長》。 我看這篇文章的時候,王俊一直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慢慢的咬著一個西紅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營長: 你想不到吧,我在離休之後,年年都回南艾鋪。我一直有那麽個願望,你還活著,我們會碰上。有一點很可惜,我那時侯不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營長,你是叫李應呢,還是英或者穎?你在八路軍戰傷醫院學會的那48個字,都教給我了,可是每次打完仗我就全忘了,我對你說我一緊張腦子就變白了。你為這事還狠狠的訓過我,就又教我一遍。可最後一次突圍咱們再沒見過麵,現在我隻記得:農工農工,鐮刀斧頭,為我農工,謀求幸福。如果不算重複的,你教我的48個字裏,我還記住了12個。 另外,我知道有一件事你還會惦記著,就是會唱《清水河》的那個姑娘。我在解放後打聽過,也問過原先在魯藝劇團呆過的同誌,有一位大姐說,記得記得,這首歌我記得,是從紅四方麵軍那邊傳過來的,可是會唱《清水河》的演員那麽多,是哪一個呢?紅四方麵軍是從大別山區出來的,那是你的老家,你說過你的老家沒人了,都讓白崇禧殺光了,就剩下一首歌了。 李營長,我告訴你魯藝劇團的全衝出去了,我說得是假話,其實我什麽都沒看見。你問我的時候,我看見你用手捂著肚子,腸子都流出來了,我想讓你高興一點兒。我一生就騙過你那麽一次,原諒我吧,營長! 這麽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這次戰鬥,它甚至在我的夢境裏出現。我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和黃色,地麵在爆炸聲中不斷的顫抖,還有那麽多鬼子兵,一定有幾萬人吧,黑壓壓的,漫山遍野的擁過來,可我們這支被總部臨時發現的作戰部隊,還不足300人。我們的陣地就象海麵上的一葉孤島,我看見日本兵在追殺我們手無寸鐵的同誌,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分不清我的臉上流的是汗還是眼淚,我緊緊跟在你的背後,鼻子都快戳在你的背上了。你對我大喝一聲:王俊!這時候,我看見整棵炸飛的樹從你身後飛過去了,我不由自主的閉了一下眼睛。你肯定看見了,可是你隻對我吼了一聲:來點精神! 營長,我感謝的是你一直看出了我的膽怯,但你沒罵過我一聲"膽小鬼",你給了我足夠的時間成長。後來我參加了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多次立功受獎,我敢說我是很稱職的一個戰士了,我沒給你丟人,營長! 說說我自己的事吧。我後來結婚了,是戰友介紹的。當時想考慮考慮,戰友說女方已經看上了,你還想滿世界挑呀!正碰上入朝參戰,我想營長連個老婆還沒有呢,你挑什麽挑!嘎吧一聲就答應了。 我老婆人也不算差,就是心眼兒窄點兒,前些年還沒什麽,現在這麽個大環境麽,就經常跟我鬧上一鬧。 主要問題是,我當了這麽些年領導幹部,既沒有多掙錢,也沒安排好家裏人的事。我大兒子是國企的幹部,廠裏效益不好,廠長徑直來找我,要和我合計一件事兒。這件事,這麽說吧,就是國家吃點虧,部隊吃點虧,然後個人能撈一大筆。他早算計好了,撈完了錢,兩手一拍就走人,把爛殼子扔給國家,把幾千工人扔在馬路上。他的哥兒們早給他注冊了一家私企,他搖身一變又是老總。他還說:你有關係,我有錢,老哥,一起幹吧!我心裏氣得發怔,他怎麽敢?怎麽敢?這是內奸呀!可我還得客客氣氣把他送走,這樣的人太多了,用機關槍也掃不過來呀。再說,兒子在人家手裏攥著呢。果然,沒多久,大兒子就下崗了,人家的事也照辦不誤。這一下,我老婆那個鬧呀,說我把兒子害了。過去,她提起我,還說:王副軍長,人是倔點,可是實心眼兒。現在呢,也不管有人沒人,你臉上下來下不來,直嗵嗵就來一嗓子:我們老王,副軍級,不是什麽什麽貓捉什麽什麽鼠麽,他是一隻鼠也不捉,老瞎貓! 我也不是什麽高風亮節。想給家裏人辦點事嗎?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想。想掙錢嗎?想。尤其我那個大兒子,當年征兵就是硬讓我卡下來了,他視力不成,不符合條件。兒子那時候很理解,一句話沒說在農村待了8年,後來選調到工廠,幹得不錯。可是現在呢?他看我的眼神都變了,來來去去就象沒我這個人似的。我氣悶,營長,我心裏氣悶哪! 營長,這麽多年,我一直想著你。一個年輕人走到社會上碰到的第一個領導很重要,你要是顆沙子,他們就往心裏裝顆沙子,你要是顆水晶珠兒,他們就往心裏裝顆水晶珠兒,大環境咱們管不了,我就是想當那顆水晶珠兒,營長,我錯了嗎? 營長,你可能會笑我吧,我現在老了,真想你哪!我真想跟過去一樣,緊緊的跟在你的背後,我盼望你象從前一樣大喝一聲:王俊,來點精神!我渴望再一次回答你:是,營長! 你的通訊員 王俊 我從幹休所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6點鍾了,天色昏暗,遠處的高速公路和大樓好象浸在灰沉沉的墨汁裏,點綴著無數燈彩的摩天大樓顯得妖異而華麗。 我沿著馬路煢煢的走,也許我那灰溜溜的,樣子太引人注目,好幾輛出租車都在我旁邊停了一下,我揮揮手,車又開走了。 我想一個人靜靜的走一會兒。 我一直走到我的住所。大樓外的台階上坐著一個人。我走過去,那個人抬起頭來。 竟然是銅壽! "怎麽會是你!"我一下高興起來,"嗨,你喝不喝酒?我請客,請你喝酒。" "看樣子已經喝上了,"銅壽悶悶不樂的說,"你那篇報道,怎麽樣了?" "沒有忘老區人民的囑托,"我開玩笑說,然後一前一後的上樓。 果然,銅壽一進門,就被牆上培蕊那幅大照片吸引住了。這張底片的質量不好,放大後的效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培蕊年輕的臉和眼神有了一種冰雪般晶瑩剔透的感覺,純真美麗,亦幻亦真。到我家裏的客人都要問我:你是為了這張照片跑到山西左權縣的?我說是,他們就點頭,表示理解。 生亦如歌,死亦如歌,銅壽說,不愧詩人。 我打開冰箱,拿出啤酒、冷肉和一大匣帶海苔的餅幹。銅壽沒怎麽客氣,就吃了起來,他說他一下火車就給我的編輯部打電話,沒找到我,他就找到我的住處,在門外等了2個多小時。 "我在火車上一直思謀,謝記者一直沒有消息,不會不寫了吧?廣元他們也問我,我說謝記者不象那種人。" "怎麽會?"我連忙解釋。 "是了,"銅壽狡黠的望著我,"你白搭了單位那麽多盤纏,單位能答應你?"他得意的笑了。 銅壽帶來了一大包采訪記錄,還有楊太婆的幾盒錄音帶。"廣元這幾年收集了不少史料,"銅壽的眼神似乎有點兒忸怩,"還有我寫的。我在當地認識的人不少,你看看,也許用得著。" 我有點兒驚奇的望著銅壽。他身上那種不可理解的戒備、敵意甚至恐懼已經消失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銅壽本身就是一個謎。 晚上,我在燈下翻閱銅壽帶來的材料,我不知道銅壽是怎樣找到這些線索和人的,我想象銅壽瘦小伶仃,梭行於荒山野嶺之中,他確實是收集民間素材的高手,這些史料的豐富出乎想象,它們象從長滿青苔的古老城牆中滲出的水滴,緩緩的流出,匯集出一幅久遠畫卷。 現在,我如此清晰的感到了那場戰爭,我甚至聽到了它的喘息聲。 銅家峽人從心底裏接受了八路軍,並且至死不悔,應該是在攻克馬堡之後。 這次戰鬥後來被作為典型戰例,載入軍事院校的教科書《戰例簡述》中。馬堡是日本人在晉中修建的最大的據點和神經中樞,地下暗道四通八達,一直通進大山的深處。晉中馬枋、羊泉一帶上了年紀的村民,至今還對這個吃人魔窟記憶猶新。在馬堡的周圍,四處丟棄著被日本人殺害的中國人的屍體,野狼白日梭行,日本人甚至用蒸籠將中國人活活蒸死。 我翻閱這些史料的時候,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是日本人的殘暴,那種對手無寸鐵的平民肆虐的無恥。大和民族精致和清潔的特性,此時蕩然無存,變質為一種促狹的惡毒,我一直弄不清楚這種邪惡的變化是如何產生的,為什麽能在中國發揮到了極致。與此同時,是中國政府的怯懦和令人無法理解的昏噩,它使我們在60多年後仍然感到屈辱。 在中國現代史中,有一抹亮色,那就是八路軍。 八路軍進攻馬堡,肯定是經過了非常周密的策劃,在某些關鍵的部分,是用分鍾來計算的。1956年版的《戰例簡論》中是這樣敘述的:馬堡是日寇切入到太行腹地的重要據點,防守非常嚴密,日寇吹噓為永不隕落的太行之星。馬堡方圓數裏的樹木、莊稼被日蔻砍燒殆盡,一覽無餘,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從崗樓上可以看到山腳的村莊,任何活動都很難隱蔽。前日深夜,八路軍戰士用長布覆蓋身體,潛伏在據點前方至拂曉。淩晨開始降雪,大雪盈尺,日寇始終沒有發現冰雪之下的八路軍戰士。 我這裏解釋一下為什麽李營長等人選擇了拂曉後進攻的方案。這個據點的日本兵在吃早飯的時候會穿上木屐,換句話說,他們既沒有光腳,也沒有穿軍靴,而是穿著那種夾著腳趾,會呱嗒呱嗒響的怪東西,穿著木屐的士兵的戰鬥力會大打折扣,如果換穿靴子就會給李營長他們贏得寶貴的幾分鍾。 事後證明,李營長他們的設想完全成功,日本人的早餐哨一響,八路軍戰士從冰雪中一躍而起,衝向碉堡,穿著木屐亂跑的日本兵,組織起有效的火力封鎖的時候,八路軍已經衝入了射擊的死角,接著兩聲巨響,碉堡的圍牆被炸開了大洞。 八路軍拚死決戰,日本兵拚死抵抗。 有一個很有趣的插曲。馬堡的日本指揮官在大勢將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決鬥。假若我們沒有想到他對平民犯下的獸行,這種做法確實很名士派。他一眼睃見了在門洞下指揮戰鬥的李營長,或者他早就睃見了李營長,有了這種雖敗猶榮的想法。他舉刀向李營長衝去,大吼:你的! 李營長顯然沒有閑情逸致,立刻舉槍射擊。不巧的是,彈夾空了。日本人臉上浮起輕蔑的微笑,把身上的手槍連套扔在地上,又說:你的,不是! 這個日本人的意思大約是:你不是真正的軍人,軍人是不應該偷偷摸摸的襲擊,應該光明正大的來決鬥的。他要對方領教一下真正的軍人的作法。 李營長俯身從地上撿起了一把長刀。 兩個人慢慢走近,四目交織,射出了狼一樣的青光。 日本人首先揮刀進擊,刀法淩厲。此人坐鎮馬堡,決不是等閑之輩,他從軍校、從戰爭、從俘虜和平民身上,早練出了殺人如麻的精湛刀法。 李營長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從鄂豫皖根據地一路征戰,二萬五千裏長征三過雪山草地,四年抗日戰爭,早已是百戰之身。 刀在空中撞擊,幾下之後,情勢已經變成了兩個人在互相砍殺。日本人和李營長的強健和靈活大約難分高下,格鬥的技能都臻爐火純青,因此,他們都能躲開對方致命的一擊,卻無法躲開接踵而來的劈擊。 兩個人的身上濺滿了鮮血,雙方的格殺已經顯得沉重而遲緩,在早晨的細雪中,他們的身體好象包圍著一團粉紅色的霧氣。 這似乎是一場慢性死亡的比賽。 日本人突然發出一聲狂叫,神經似已崩潰,他丟下刀,轉身逃去,而且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了鐵絲網,被幾個八路軍戰士捉住了。 馬堡的日本指揮官被俘後,方圓幾裏的老百姓都來看這個吃人的魔王。據說,他的相貌並不獰惡,中等個兒,高眉骨,皮膚有點暗黃。30出頭的年紀。 部隊領導怕出事,多派人押著車。 人們雖群情激憤,但看到此人後反平靜,隻是有些詫異,"也是人樣子哪!" 這個日本人後來寡言罕語,一年後病死。 他大約一直在思索軍人的素質問題。 李營長調回主力部隊前夕,黑村長想為他娶一個老婆。 黑村長是在自家炕頭上謀劃這件事的。獵戶郝玉生被選為村長已經年餘,郝玉生長得黑,人又俠氣公正,村中無論老少都呼他黑村長。黑村長思謀一陣,又撮起嘴來感歎一陣。"就讓李營長這樣走了,直豎豎的?" "親爹熱娘也沒有,還是孤人一個。" "李營長沒有老婆,銅家峽老少爺們能睜眼說不知道?" 黑村長想了想又說:我看花梨兒就好。 花梨兒是遠近聞名的巧手女子,不論繡花做樣子,三村十八店的婦女沒有幾個能比得上的,人又要強,做軍鞋送公糧樣樣都很爭先。模樣也很壯實,矮個子,紅臉膛,用黑村長的話說,長得好。 黑村長琢磨了一陣,心中滿意,口裏嘖嘖作響,不想正在灶下燒火的兔唇,突然迸出一句: "我看不成的。" 黑村長詫異的抬頭,看見穿得泥鰍也似的兔唇,露出一截黑細的脖子,正冷冷地望著他,不由撲的笑了,用煙袋鍋兒指點著說:"你小小個人兒,懂啥哩?" 兔唇的腦袋在灶台後晃了晃,不見了,隻聽見風箱拉得咣咣亂響。 黑村長身邊隻有一個外甥女兔唇。兔唇父母雙亡,生下來就是豁嘴,人卻很機靈。她成年跟著荒山野嶺裏轉悠,行事和打扮都象男孩子,村裏瑞大娘提起黑村長就歎口氣,說家裏家外沒個女人,這日子就過得難,也忘了兔唇是個十五、六的女孩兒。 黑村長計議已定,便去找瑞大娘商量。瑞大娘一聽,拍著大腿說:"可知好哩!她娘前日還找我商量,說花梨老大不小了,要有相應的,八字上也該合一合。我說現在進步了,不講這個了。花梨娘趕緊說,有進步的,那就提提吧!"黑村長就表揚說:你這婦女主任,就是不一樣呀! 瑞大娘更高興了,她思忖了一陣,說怕李營長不同意。黑村長一聽就火了,說憑什麽看不上花梨兒,花梨和他李營長,就是織女配牛郎。瑞大娘就批評說,你又說老話了,是一對積極分子兒。 黑村長徑自來到營部,對李營長說:"李營長,跟你說個事兒。"接著,黑村長沉了沉臉說:"我對你有意見,想來提了也是白提。" 李營長正忙著,聽了這話立刻招呼,通訊員倒水,說郝玉生同誌你坐,提意見怎麽能是白提。黑村長擔心李營長看不上花梨兒,先刹刹李營長的銳氣,李營長果然軟了下來,黑村長便說:"李營長你二十六歲的人了,難道嫌銅家峽的女娃們不進步?這兩年少支援部隊上了麽?人家花梨兒就有想法。" 李營長聽得怔怔的,臉就紅了,花梨兒是婦救會的積極分子,來來去去的,李營長是見過的。黑村長接著長篇大論的說起來,這一篇話說得空靈,但說得李營長直點頭。 黑村長說:男人家是什麽?在人群裏頭,是壓千斤的秤砣兒,大難臨頭,是主心骨兒。男人也是一陣風,來無影去無蹤,男人要有家,要留下後代根苗。你活著,你死了,要有人惦著,要有人為你哭,這就是家。 黑村長大功告成,丟下了臉紅通通的李營長,揚長而去,他已經和李營長商定了,下半天的時間,花梨兒就來"相相"。 花梨兒不同意。 黑村長半天沒回過神來。一會兒,他才用手指著花梨兒說: "你這一回也要當積極分子嘛你!" 花梨兒赤紅的臉越發紅了,她把頭低下去。象許多性格執拗的女子一樣,她一旦說不,就沒有什麽轉圜的餘地。 花梨並非對李營長有什麽惡感,隻是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終身大事和李營長聯係起來而已。她想象自己的婚禮是隆重的、一絲不苟的,她無法想象李營長會懷抱大公雞騎著毛驢去迎親。她暗中傾慕的那個人,是臨村的一位高小畢業生,這位學生在舅父的店鋪裏打算盤的時候,一縷長發掉在眼睛上,臉上露出灰心的表情,花梨兒就喜歡上了他。 日頭已經偏西了,黑村長的心裏開始焦躁了,李營長可能正在等著,而且,明天一大早他就回主力部隊了。 黑村長把小煙袋鍋插在腰帶上,在地上走來走去,每經過花梨的時候,他就張開手說:看看!看看! 花梨開始嗚咽了,聲音由弱變高,斷續成為悠長。黑村長突然站住了,大喝一聲:別哭了!接著他說:算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吧,但是有一件事你給我記住,你給我記住,娃呀,你給李營長繡雙襪兒,拿出你生平的本事來,一黑夜做妥了,明早在村頭送送李營長。 然後黑村長重重的歎了口氣。 大掃蕩開始了,銅家峽不能讓李營長就那樣走了,他應該有一樣東西兒,對男人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女人的牽掛。 那天夜裏,黑村長翻來覆去睡不著。 兔唇也沒睡,後炕的土台上,那盞小油燈通宵亮著。 黑村長爬起來吸煙,歎著氣說:"豁兒,你一黑夜縫什麽呢,睡吧,別熬了。 兔唇說,舅,我點的是狼油。 黑村長說:不知道花梨懂不懂事,她不會不繡襪兒吧? 兔唇說:管她呢。 四 談鞋論襪--詭異的日本殺人挺進隊--千軍危亡係於一線 繡襪在民間藝術中,含義是最豐富的,它已經超脫了服飾的概念,表述的是情愛。在這種表述中,婉約與奔放並存。 一雙滿幫繡花的襪子,是神來之筆。圖案和針法都有講究,極工極細。據說,有繡上成出戲文的,如羅成叫關、西廂記等,我沒見過實物,不敢妄評,這應該屬於大師級的繡工了,但是一般的女性,都會做的美倫美奐,圖案一般寓意喜慶、吉祥,也有直接表述情愛和魚水之歡的,這樣的圖案包括喜鵲、蝴蝶、雙魚、鴛鴦、並蒂蓮花等,我曾見過繡著一對上下翻飛的蝴蝶,長須互相纏繞,文思奇巧。還有一雙襪子的底和麵都繡滿雙喜字,筆畫互相連接,每一劃都非常清晰,這叫喜字不到頭花樣,襪子的中心留出空白,繡出一個白胖嬰兒,這是新娘送給新郎的禮物,此時新娘肯定情思飄渺。 相形之下,女性自己穿的羅襪就樸素得多,基本以針腳的繁複和細密取勝,如梭子花、對子花、羅紋等,而且,越是不大被人看到的地方,花樣越是細密精致,這種隱秘的美麗是留給自己的。 在根據地一帶流行的軍鞋、軍襪等,屬結實、耐用型,但是在布襪中,仍然能看到非常精致的花紋,也有用繡字代替圖案,在字樣周圍纏繞細密花樣。這裏有根據地婦女對子弟兵關切、愛慕等等微妙含意,一般來說,越是細密的手工越帶有更多的女性信息和情思。 --銅壽:《談鞋論襪》 李營長收到的並不是一雙繡工精妙的襪子,他一直沒明白,為什麽名鎮四方的巧手花梨,是和他一樣的粗針大線的縫紉水平。 通訊員王俊有點兒奇怪,一向簡捷利落的李營長,在村口的時候有點兒磨磨蹭蹭的,他說:首長,太陽快露頭了,再不走容易碰上敵人了。李營長說:等等,等等。 終於,李營長上了馬,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這時候,村中的土路上,滾出一個小的黑影,拚命向他們飛奔過來,王俊定睛一看,是村長家的兔唇。 兔唇喘籲籲的從胸口裏掏出個白綿紙包,遞給李營長,"花梨給你的,"李營長就握在手裏了。 馬兒得得地轉著圈子,李營長好象還在等著什麽,兔唇又說:花梨不來了,她磨不開。 李營長說:回去吧,豁兒,天冷。 兔唇說:李叔,還回來嗎? 李營長說:回來,回來看你們。 兔唇說:我等著。 李營長鬆開了韁繩,馬就箭一般向前衝去。 李營長走的時候是2月,接著春天來了,這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第五個年頭。 銅家峽天天能聽到槍炮聲,黑村長聽見就說:豁兒,你李叔他們還在呢! 說完了,黑村長就蹲在地上抽煙,他心裏裝著一件大事。 銅家峽的後山裏藏著20萬斤公糧,這是給八路軍的。區長拉著黑村長的手說,聽著,老郝,你給我放好了。黑村長說:命在,糧在,命不在,糧還在。 新編營也走了,滿山裏跟日本人轉悠呢,村裏隻留下十幾個民兵,黑村長心裏空落落的。他能商議的就剩下民兵隊長秋生。秋生是個二十二歲的漂亮小夥子,練就百發百中的槍法,區裏還獎過他一支鋼槍,上麵有"太行神槍"四個紅漆字。 "郝伯,有我呢,"秋生說,他正是心高誌大的年齡。 黑村長又開始抽小煙袋鍋了,他在想:八路軍什麽時候回來呢? 八路軍回來了,那是五月的一個春夜。不是李營長他們,是十幾個人的一個班,帶隊的是個司務長,叫老魏,成天樂哈哈的,愛唱歌。 銅家峽又泛出活氣兒來了。從早上起,瑞大娘的石頭牆院裏,就沒斷了人來人往,送雞蛋的、送棗子核桃的,大人孩子,閨女媳婦,擠了滿滿一牆院。黑村長笑得臉上都是坑兒窩兒,連連說:"讓老魏他們歇歇吧,安生吃個飯,缺了什麽,有我呢。"黑村長的本家大娘,剛烙了餅送來,覺得黑村長有那麽點愛顯擺自己,顯擺自己跟八路軍更近乎的意思,就揭挑說:缺什麽?缺口大鍋讓你挑了!眾人便哄哄的笑了,老魏有些好奇,問什麽意思,旁邊的人就繪聲繪色將黑村長挑鍋的事說了一遍。 黑村長臉上有些下不來,心想人家老魏初來乍到的,會怎麽想銅家峽呢?老魏身後幾個年輕戰士,都笑得靠在牆上,"嗨兒,嗨兒"的叫。老魏卻神色不動,他對黑村長說:這年頭,糧食可是個金貴事兒。 黑村長知道老魏誤會了,紅著臉說:再金貴能越過抗日的事去?今天銅家峽就是石頭裏榨油,也能供八路軍的的糧! 黑村長說得斬釘截鐵,老魏拍拍黑村長的肩,說我信。 瑞大娘最心疼的是那個小不點兒的戰士,好象十五六的樣子,他和老魏嚓嚓的掃院,穿一件肥肥的軍裝,頭都不抬。瑞大娘端著水過來說喝水吧孩子。小戰士說我不喝。瑞大娘舉起袖子,想給小戰士擦擦額頭上的汗,小戰士呼的後退了一步,抬起了眼,那黑黑的瞳人好象小針似的閃了一下。老魏正唱著"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就停住了,說大娘,小鄧子就是這麽個性子,見了女人就害臊。瑞大娘想,我是女人嗎,這孩子,真是的! 第二天早上,黑村長興衝衝的朝瑞大娘家走去,他想和老魏擺談擺談敵人掃蕩的事兒,看見瑞大娘正在井台上挑水。他剛想問上幾句,瑞大娘卻長籲短歎起來,說昨黑夜我一宿沒睡塌實,我還是沒進步成呀,我怎麽會覺得八路軍撞客呢? "撞客?"黑村長有點疑惑,剛邁的腳又停下了。 瑞大娘晚上煮了十幾個雞蛋,想給老魏他們送去,那天月亮很亮,是陰曆十五的日子。老魏他們住的西屋裏沒人,她剛要轉身,突然看到後牆跟下十幾個人正撅成一排,月亮地裏白花花的一片,老魏他們在上茅房呢。 "二呀麽二月天!"老魏覺察到有人,扯開嗓子便唱。 "不當話話的!"瑞大娘吃了一驚,轉身就走,心裏有些氣惱,覺得被撞客了。瑞大娘回屋後便想起撞客後種種惡運:雞不下蛋,豬瘟,發痧,等等。她又想老魏他們沒有什麽錯處,誰說過上茅房不能唱曲子,不能十幾個人一起上呢? 但瑞大娘仍覺得被撞客著了。 黑村長聽完後笑了一聲,突然覺得笑不出來了,他一時想不起這種不安的感覺從何而來,仿佛有一條陰冷的長蟲滑過他的腳背。他抬眼看瑞大娘,瑞大娘看見他的眼神就怔住了。 "現在……人呢?" "天剛亮就和秋生上山了,好象是上南山了。" 南山,藏著20萬斤公糧的南山嗬! 黑村長的頭一下子變得老大,他鐵青著臉問:有多大時辰了? "有兩頓飯的工夫了。" 黑村長大喝一聲:敲鍾!集合民兵! 春天的山風很勁,郝玉生的夾襖卻一下被汗浸透了。他很明白,輕信的秋生帶著老魏他們已經進山了,他無法追上他們了。 黑村長的兩隻手一個勁的哆嗦,小煙袋鍋兒怎麽也點不上,黑村長還不能斷定老魏是什麽人,但是憑著攛掇秋生一聲不吭,直奔南山的這股陰勁兒,黑村長越來越斷定自己的懷疑沒錯了。 誰也沒看到兔唇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黑村長身邊的。她對黑村長說:舅,點山火! 黑村長正帶著民兵出村,頭也不抬的說:回去!兔唇又說:舅,點攆狼的山火! "什麽季節,攆狼?"黑村長突然楞住了,心裏豁朗朗好象閃過了一道亮光,好女子,說得對! 銅家峽的獵戶在每年秋冬之季會上山攆狼,這時候就要在山上點上一堆煙火,防止不知情的村民進山,被跑出的狼所傷,或者掉進捕狼的套中。這煙火的意思就是警示牌:不要進山。 老魏不懂山火的意思,可是秋生懂。 黑村長激動得微微顫抖,他說:豁兒,從北麵上山,點煙火,三堆煙火! 三堆煙火,秋生會想到發生了大事。 黑村長他們是在半山上發現秋生的,離藏糧的山風口已經不遠了。 秋生死了,槍彈是從眉心間射入的。 秋生的手指還在槍機上,神槍手秋生是和那個人同時開槍的。秋生的槍管還有餘溫,秋生死未暝目。 狗日的,獵戶郝玉生咬著牙說,好準的槍法。 穆易對銅壽開玩笑的說:宮本雄一暴露的根本原因是什麽?是兩種文明的衝突。銅壽翻翻眼睛看看穆易,未置可否。 穆易說:一個法國人曾經很入微的描寫過明治時代的日本,日本人確乎有一種異於其他民族的特性。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給銅壽。 在長崎,一天當中最有喜劇時刻的,是下午5、6點鍾的時候。這時,人們都光著身子,無論孩子、年輕人、老人或婦人,都坐在一隻甕裏洗澡。這件事在隨便什麽地方都可以進行,無遮無掩,在花院,在鋪子,甚至就在門口,為的是街這邊的人可以和街那邊的人聊天。人們在這種情況下接待客人,會毫不猶豫的從澡盆裏出來,手上拿著一成不變的藍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門的客人坐下,彼此間恢諧的談話。 不過,這對日本女人來說並沒有什麽好處,如果她們脫掉長袍,卸掉帶花結的寬腰帶,就隻是一個黃皮膚的小生物,有著畸形的腿和梨型的瘦乳房,人工的小魅力隨著服裝一起消失了。 --皮埃爾·洛迪《菊子夫人》 銅壽把書扔在桌上,不以為然的說:我最不喜歡搞新聞的人那種腔調了,什麽都調侃,有什麽可調侃的?穆易說我不是調侃,真的。 宮本雄一不僅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他的狡悍也遠在其他的日本軍官之上,他和他的隊員都是在日本軍隊中千中選一,百中選一的精選出來的,他們經過了長期的準備,他們沒有忽略每一個細節,可是他們的文化習俗出賣了自己,在一個不識字的中國農民麵前,這些努力象破碎的紙鳶一樣四處飛散。 這幾乎是宿命一樣的失敗。 用一種文化去征服另一種,文化的失敗。 這次銅壽笑了,說你不會是想起美國了吧。 穆易接著又說:宮本雄一的隊伍叫殺人挺進隊,這是一字不易從日文翻譯過來的,這是一支特殊的、異常凶悍的部隊,專門用來對付八路軍的,是岡村寧次的得意之作。 穆易的起居室裏裏堆滿書報,從敞開的窗戶裏可以看到喧鬧的農貿市場,空氣中飄動著炸糕的香氣。我們的話題顯得很久遠,但我能夠清晰的想象出老魏,他就象電影中八路軍的司務長的模樣,有點老相,善意又快樂,他應該是矮壯的,但是非常精悍,這種精悍是深藏在肥大、破舊的八路軍軍裝裏的,他盤腿坐在瑞大娘的土炕上,粗大的手指拈著一根細針,縫補磨破的鞋子,唱著剛學的小曲兒: 九曲十八坡兒,坡坡都種果果兒…… 日本人血洗銅家峽的時候,老魏,或者說宮本雄一也來了。他穿著整齊的呢製的日本軍服,站在稍遠一點的高坡上,神態冷漠而悠遠。 銅家峽的村民們是在最後一刻認出他的。那時侯日本人的機槍已經吐出火舌,河灘上的老弱婦孺象大火燎過的樹葉般蜷曲著散落,哭聲和驚呼之聲不絕,這時老魏轉過目光了,他的眼睛和垂死的銅家峽人相對。 "老魏!……" 老魏的目光寧靜,他微微含笑。 銅壽突然對穆易說,我想見見陳輝。 在我的印象裏,陳輝象是我們單位的一處陳年古跡。我從來沒見過他,我隻是在翻閱那些塵封以久的新聞文集時,時不時的看到陳輝的名字跳出來,他好象是一位很不錯的戰地記者。 穆易說可以試試看,陳輝兩年前得了腦血栓,有點半身不遂。 陳輝的家裏一直沒人接電話,後來終於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位女性,聲音高亢激烈,穆易吃了一驚,終於聽明白了,陳輝一直住在醫院裏。現在輪到穆易著急了,他又給老幹部局打電話,對方說陳輝的病情沒什麽變化,現在的問題是他的兒媳從美國回來了,要賣掉陳輝的房子,理由是房子對陳輝也沒什麽太大的意義了,老幹部局不同意,雙方正在扯皮,雲雲。 晚飯的時候,陳輝自己來電話了。穆易正在廚房裏做泰國式的酸湯,他打過老幹部局的電話後兩手就有點哆嗦,在廚房裏弄得一塌糊塗,聽到陳輝的電話,穆易就舉著兩隻沾滿麵粉的白手,從廚房裏衝出來。 "陳輝,陳輝,是我呀,"穆易哆哆嗦嗦的說,"你聽見我說話嗎?" "聽見了,我聽得見,"對方安慰他說,"你著什麽急呀?" 穆易鎮靜了一下,簡練的把我寫這篇文章事說了一遍,最後說太行老區來了位同誌,是銅家峽人,就是當年陳輝報道過日寇屠村的銅家峽。 "銅家峽?"陳輝突然激動了,"我是隨著區工作隊最先衝進去的,太慘了,真的太慘了,還有那個孩子,後來怎麽樣了,解放後我寫了好幾封信去問,結果是石沉大海。" 什麽孩子?穆易不解的問,然後舉著話筒對銅壽說,陳輝要和你說話,他想問個孩子的事兒,你知道不知道? 銅壽不動。 "銅壽!"我也叫了起來。 我走過去,銅壽端坐,形態凝止。 他早已淚流滿麵。 晉中一所中學的後院裏,一棵老榆樹下埋著三封信。這些信是一個叫陳輝叔叔的人寫的,他寫給一個不知姓名的孩子,隻有一封信是拆過的,是縣裏來的人帶來的,陳輝叔叔說一直掛念著他,問他願意不願意到北京去看看?如果願意,他來接他。 其餘的兩封信都沒拆開過,它們一直靜靜的睡在樹下。 日本防衛廳在80年代出版的《華北治安史》中,詳盡記錄了日軍圍剿八路軍總部的作戰行動,並且提及了那個神秘詭異的殺人挺進隊。 晉冀豫邊區肅正作戰(C號作戰) (5月15日-7月20日) 敵情:共軍第18集團軍總部(八路軍-作者注)及129師仍盤踞於晉冀豫邊區的山嶽地帶(太行軍區)及沁河中遊的河畔地帶(太嶽軍區),屢次巧妙避開日軍討伐的鋒芒,企圖擴大其勢力。 第一軍於5月8日下達了第一期作戰命令。 …… 獨立混成第三、第四旅團及協同作戰的第一、第八旅團,對涉縣北麵的共軍根據地,從東麵、北麵構成了封鎖線,第36師團進其西麵和南麵,從而完成了對共軍的包圍圈。 24日晨,各兵團同時開始進攻,在各地於大大小小敵人發生戰鬥,追擊包圍圈內的敵人。光岡明中佐指揮的第29獨立飛行隊,進行地麵攻擊和搜索敵人,第一軍戰鬥司令部從太原進駐潞安,軍參謀乘作戰飛機進行現場指導,26日第三旅團正麵的敵人繼續進行頑強抵抗,而36師團正麵的敵人,已經擊潰四散逃跑。 《華北治安史》中是這樣介紹殺人挺進隊的: 根據第一軍的要求,第36師團的兩個步兵聯隊分別編成"特別挺進殺人隊"(步兵第223聯隊以益子重雄為隊長,第224聯隊以大川桃吉為隊長,由特別選拔的、改穿便衣的約100名士兵組成。) 挺進隊接受的任務是:深入敵後捕捉敵首腦,(朱德、彭德懷、金永德、左權及劉伯承等)如不得手也應攪亂敵指揮中樞,報告敵主力方向及所隱藏之軍需品。 從《華北治安史》中,我們可以想見這場戰爭的慘烈。在這被名以"C號作戰計劃"中,岡村寧次調集了最精銳的部隊和空中支援,組織了從暗殺到圍剿的周密計劃,企圖一舉殲滅八路軍首腦機關和有生力量。 岡村寧次的突襲差點兒成功,日本人追殺著八路軍數千人的後勤機關、學校、醫院、也包括培蕊所在的魯藝劇團。但是,如《華北治安史》中所承認,日本軍隊也遇到了頑強的抵抗,這是保護總部突圍的作戰部隊。 這支八路軍作戰部隊的人數很少,所有資料表明,可能不足300人。 300人和2萬人。我一直想不出這場仗怎麽打。實際情況是,從雙方交火到日軍攻上山嶺,戰鬥的時間持續了十幾個小時,一直到26日淩晨,仍然有零星的槍聲和手雷彈爆炸的響聲。 日軍攻入陣地的時候,陣地上已經闃無一人。誰也不知道300名八路軍戰士,是全部陣亡了呢還是殺出了重圍? 王俊被炮彈的汽浪卷下了山穀,後來被搜救民兵發現。王俊一直在尋找原先那個部隊的戰友,他堅信不疑他們會安全轉移,他會在有生之年一直尋找下去。 李營長和他的部隊並不知道發生了大事。當時這個營正在外線轉戰,偶然路經南艾鋪的北麵。哨兵報告:前麵山上有部隊轉移,好象是我們的後勤機關。未幾,一馬飛馳而至。馬上的人厲聲問: "是哪個團?" 李營長認出,是總部的一位副參謀長。他跑步上前: "769團,3營。" 副參謀長臉色鐵青:"有重要任務。" 李營長站在南艾鋪的山嶺上,崇山峻嶺一覽無餘。現在他才真正理解他的任務什麽。在崎嶇的山道上,正滯重的流動著輜重、馱隊和人群,有醫院的傷病員的擔架隊,有報社、銀行和學校的同誌,有頭發已經斑白了的人也有婦女。李營長還沒見過這麽多戴眼鏡的人,他甚至心裏微笑了一下,在他年輕的人生裏,把眼鏡看做古怪的、有趣和不可思義的東西。 人們不斷的向前走去,他們看見李營長和正在挖掩體的戰士們,就會向他們笑笑,然後繼續走。一個清瘦的、有著大黑眼睛的少年在李營長麵前站住了,拍了拍李營長的肩。 "我從馬來亞回來,一萬多公裏,走了一個月,想打仗,打日本鬼子。" 他奮力的拉著馱著機器的騾子走了幾步,又回頭說: "替我打。" 人們平靜的、沉默的走著,甚至有一種泰然,他們把生命交付給了李營長等人,也交付給了戰場,毫無怨尤,又視死如歸。 時值正午。李營長聽到鳥的叫聲,他抬頭望望天空,空中不時有鳥群飛過。 鳥的叫聲淒厲。 這是一場惡戰。李營長感覺到,敵人的規模和數量已經遠遠超出他的估計,這次戰鬥的慘烈也會超過以往任何一次。 半小時後,哨兵緊急報告:敵人已經出現在南艾鋪的東麵,接著。其他哨位報告:南麵和北麵均發現敵情。 李營長心急如焚,一次次向總部報告,請求總部首長立即轉移。王俊說,性格倔強的彭老總一直不走,他要所有的總部機關撤離後再離開。總部副參謀長左權下令牽來了戰馬,他和幾個警衛人員把彭老總架了上去。這時候,敵人的飛機已經在南艾鋪上空盤旋,左權指揮著大隊人馬向後山撤退,他走過李營長的時候,停了下來。 左權沉默了一會兒,說:明白你的任務嗎? 李營長說:明白。 左權問:哪一年入伍? 李營長說:三零年。 左權說:謝謝。 當日,左權在十字嶺殉難。敵機俯衝掃射時,左權正在疏散撤退的人群,一顆炮彈在他腳前爆炸。 左權,畢業於莫斯科中山大學,時年37歲。 5月25日,日軍兩萬精銳部隊從四麵八方對南艾鋪、窯門口一帶形成了"鐵壁合圍"之勢,南艾鋪一線,扼守著總部機關衝出包圍圈的唯一通道。 陣地上塵砂蔽日,硝煙彌漫。 五 南艾鋪生死決戰---我以我血薦中華--美麗的靈魂如花瓣飄落--兔唇上山了--最後的記者 王俊在培蕊的大照片前注視了好一會兒,然後肯定的說:"我認得她。"接著他又說:"她會唱《清水河》。" 我覺得心撲的跳了一下,感到一陣興奮,我終於找到謎底了,一切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在這之前,我曾無數次想象過培蕊的生活,她一直在你的牆上凝望著你,帶著她永不褪色的青春和美麗,你無法不浮想連翩,她應該有一段難忘的感情經曆,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他們既然舍生忘死,人生也應該回饋豐厚。 "不對,"王俊斷然說,"李營長其實並不認識她,他隻聽過她唱的歌,也隻是一首歌。" "清水河?" "對。" 我有點迷惑的望著王俊,笑了。我覺得王俊近乎激烈的態度,帶著老軍人的迂氣,"那沒什麽不好麽,你又何必?" "我說的是真的,"王俊解釋說,一邊在字斟句酌,想確切的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是剛剛知道她的名字,李營長也是。她原來叫培蕊。" 王俊的說話方式很特別,似乎李營長和他在一起諦聽我的答案,並且若有所思的說,原來她叫培蕊。 晚上,我一遍遍的聽《清水河》的錄音帶。這首歌唱的是雨中的小茅屋和親娘,很柔和,但我聽不出什麽特別之處。我感到奇怪的是,歌中並沒有提到什麽河,為什麽這首歌叫《清水河》呢? 我給銅壽打了電話,向這位民歌專家請教我的疑問。銅壽先誇獎了我,說我研究民歌很上路,民歌就是這種研究法。我不好承認我不想研究民歌,我隻是想研究李營長,培蕊還有一張照片留下來,對於李營長來說,他的一切空靈飄渺,"隻留下一首歌了。" 銅壽沉吟了一會兒說,從歌詞看,這首歌是懷念母親和家鄉的,用清水河來比喻母親,也很貼切。不過我傾向第二種可能,怎麽說呢,叫寄喻性吧。 什麽是寄喻性?我問。 "他的家鄉可能是山區,沒有水,或者土地貧瘠,人們向往河畔肥腴的土地,清水河成了幸福生活的象征,那麽,風雨中的家,永遠存在的母親,長久守望的姑娘,就是人生中的清水河。" 不知為什麽,我歎了一口氣。 日本兵已經滿山遍野的出現了,鋼盔在陽光閃閃發亮,象一片嗜血的硬殼甲蟲,他們密集而沉默,人數之龐大,超出了李營長的預計。 李營長向後撤的隊伍看了一眼。山道狹窄,人流分成了幾條巨龍,正艱難的向高山爬去。在這一刹那,李營長看見了一個背著紅色小鼓的身影。 李營長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時刻一眼認出她,也就是這一刻他突然明白,無論他死了還是活著,那個女孩會一直深藏在他心裏。 女孩抓住了旁邊一個姑娘的腰帶,她們回過頭來,向八路軍的陣地望了一眼。 陣地和我們的生命同在,小姑娘。 兩分鍾後,戰鬥開始。 36師團作為岡村寧次的驕兵悍將名不虛傳。他們在猛烈的火力前並不退縮,他們在山炮和飛機的掩護下繼續猛攻。 機槍的掃射聲和炮彈的爆炸聲在山穀間回蕩,陣地上的硝煙遮天蔽日,互相看不見人。 日軍的6架飛機輪番轟炸,火炮在陣地上犁出了一尺多深的浮土,陣地後的一片核桃林被整整削去了半截,象人體的殘肢般露出了慘白的樹幹。 陣地上的火力仍舊頑強而猛烈。 八路軍769團是紅軍主力團改編,英勇善戰。這一次又顯示了英雄本色。 王俊現在還能說出一長串名字,他們象李營長一樣一直存在在王俊的生活裏,繼續分享王俊的快樂和悲傷。他總是說柱子這個人很奇怪,他是討厭老蔫呢還是真心的佩服老蔫呢,他為什麽選擇了和老蔫一模一樣的死法呢? 柱子是獨生子,參軍的時候16歲。與眾不同的是,柱子的後脖頸上,獨獨留了一小綹頭發,四周都剃的光溜趣青的。柱子作戰很勇敢,他入黨的時候老蔫代表組織和他談話,指出柱子同誌必須剃掉那綹毛……據說柱子又跳又叫的不幹,說這是我娘給留的,仗打完了我還這樣去見她老人家。黨小組長兼介紹人老蔫一聽就生了氣,拍了桌子說柱子你這是什麽覺悟,黨和人民要繼續考驗你…… 從此柱子就和老蔫結了仇,主要形式是柱子專門揭挑老蔫,而且隻在老蔫的痛處下口。 老蔫最大的樂趣是講故事,尤其是在戰鬥間歇的時候。老蔫的故事內容隻有一個,就是老蔫的媳婦如何死纏爛打的愛上了老蔫,老蔫因此備受困惑的事,但是情節每次都有所不同。 老蔫入伍前剛娶了媳婦,媳婦是個百裏挑一的漂亮姑娘。可是老蔫自己長得卻不大好看,有點駝背,大高個兒,眯縫眼兒。老蔫說他媳婦一見他就要嫁給他,要死要活誰也攔不住。老蔫可憐她才娶了她,娶過門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她要是三天看不見老蔫肯定要上房揭瓦。老蔫的表情好象殉難在愛情的烈火之中,攤開手說你看你看,娶老婆真是個麻煩事兒。 這時候同村的柱子就會笑上一聲,說老蔫同誌娶媳婦的真實原因是他從小是個讒嘴,他最喜歡吃瓜,大瓜小瓜西瓜香瓜,他沒有瓜吃就站在瓜把式的地裏發楞,一年又一年就引起了瓜把式女兒的誤會,將錯就錯的嫁給了他。 王俊說李營長過去不參加這樣的談話,自從收到兔唇轉交的布襪子之後,有時候也走過來聽一聽,然後深沉的一笑。這時候老蔫就趁機抽好多李營長的煙葉子,告柱子一狀:營長,柱子這小子特孬,我想換個彈藥手。 戰鬥開始後老蔫就負了重傷。八路軍陣地上的散兵線很長,戰士之間的間隔也很長,這樣是防止傷亡過重。李營長已經估計到這次戰鬥特別殘酷。 敵人的山炮幾乎把山頭削平,可是八路軍的傷亡並不大,火力仍舊猛烈。日軍開始用飛機低飛掃射。 王俊說老蔫突然在彈雨紛飛中跳出了戰壕,他抱著機槍和飛機對射,飛機兩處中彈,掉頭逃竄。壯哉,老蔫! 老蔫的兩條腿全斷了,血流如注。柱子到處找不見衛生員,後來看見衛生包掛在一棵斷樹上,柱子才明白衛生員已經犧牲了。 柱子哭著給老蔫包紮,說老蔫你挺住嗬,你媳婦等你呢。老蔫笑了笑說,你小子這次說對了,沒有我,她能把房頂揭嘍! 王俊說,八路軍把人的勇氣發揮到了極致。這是王俊的原話,我一字不易。 那是兩翼敵軍出現的時候。36師團屢攻八路軍的防線不下,其它兩部敵人翻過山嶺,滿山追殺正在撤退的八路軍總部機關。 日軍在手無存鐵的人群麵前,真正感到了殺戮的狂喜和歡樂,他們不再象硬甲蟲那樣一聲不出,而發出一種非人非獸的可怕嗥叫,這種嗥叫象浪潮般卷過了山岡和山坡。 八路軍戰士想用火力封鎖住突然出現的敵人,但是日軍象潮水般的湧出,並且從兩翼攻上了陣地。 白刃戰就此開始。誰也沒看到老蔫什麽時候爬出了陣地,他全身捆滿了手榴彈,手裏舉著一顆冒煙的手榴彈滾了出去,老蔫變成了一串爆炸的火光衝向了敵群。王俊不能斷定柱子看見了這一切,但是陷入重圍的柱子被刺刀刺中時竟然微微一笑,拉響了係在腰間的手榴彈。 八路軍戰士用的是讓日軍心膽俱碎的打法,日軍再一次潰退。 暮色蒼茫,血戰後的陣地突然之間沉寂了,這是激戰間的寂靜,寂靜中就帶著妖異。 王俊突然看見,李營長直立在陣地之上。 王俊向李營長飛奔過去:危險,營長! 李營長站立不動。他說:王俊,你幫我看看,我們的人全衝出去了沒有?他停了停,又說,我的眼睛模糊,我怎麽看不清楚? 王俊望了一眼李營長,熱淚突然迸出,"衝過山口了,敵人追不上了。" 李營長摸索著,把露出的腸子塞進了腹腔,滿懷希冀的問: "魯藝的同誌呢?都衝出去了嗎?" "都衝出去了,營長,真的,我騙你一句槍斃我!" 培蕊沒有衝出重圍。25日下午,她背著那麵紅色的小鼓走上了北山的峭壁。 極度的恐懼使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唯一能想起的是那麵紅色的小鼓,她覺得小鼓無論如何不能落入敵人的手裏。 滿山片野都是日本人的嗥叫聲,他們甚至摘下了鋼盔,露出了醜陋的青色的光頭,他們隻用刺刀,象衝入羊圈的惡狼。 帶著她們突圍的是編劇的老楊,他的白邊眼鏡用細麻繩緊緊係在耳朵上。他帶著劇團最小的幾個女孩子,其中一個開始哭泣。 "不要緊,我保護你們。" 日本兵追上他們的時候,老楊突然轉過身體,張開兩條細瘦的胳臂,象保護雞雛的母雞,他厲聲喝道:不許! 日本兵的刺刀貫胸而入。老楊的嘴裏噴出鮮血的泡沫,老楊嘶啞的吼道:跑啊! 培蕊拚命向前跑去,她在一條澗流前站住了,溪水從上遊洶湧流下,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人們向峭壁走去,那兒站著一個年輕人,他拉著一匹正在驚跳的騾子,他的大而黑的眸子在落日裏閃閃發亮。 "有槍的留下,沒槍的跳崖!" 他的喊聲變成無數人的吼聲,如浪潮般的卷過。 培蕊係緊了她的紅色小鼓,走上了峭壁。 日本人停止了嗥叫,像一群突然靜默的野獸,嗜血的眼睛裏流露出恐懼。 戰場那一刹那變得寂靜。山風在落日下的懸崖間呼嘯,在幽深的穀底盤旋。 那些被圍追的人,從懸崖縱身撲向大地。深穀接連不斷的回響著物體墜落和撞擊的聲響。他們有儒雅的學者也有稚嫩的少女,他們是身懷六甲的母親也是敦厚平實的工人,他們選擇尊嚴的時候也選擇了死亡,而且選擇得從容不迫。 我想起了王默磬給嶽父信中的話。 中華有不朽之兒女,慨屬民族之無上光榮。 王俊向南艾鋪望去,在鬱鬱秋草中,當年的戰場顯得寧靜而美麗。我問王俊:你斷定李營長最後掛念的是培蕊嗎? 王俊垂下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是的。" 王俊不象我們當初討論這個問題那麽激烈了,也許這些日子裏他也在思考,也許眼前的蒼茫秋色給了人那麽多的感觸,我們俯視60年前的戰爭,也在俯視人生。 王俊說,李營長隻見過培蕊一麵,僅僅一麵。 那是在大掃蕩前夕。那天王俊隨李營長到團部開會,回來的路上已經天黑了。王俊想起晚上總部劇團來演出的事,身上就象揣了一隻跳上跳下的小兔子,有些手忙腳亂起來。李營長喝了一聲: "王俊,你慌什麽!" 王俊突然停住了。他聽到山下傳來很清亮的歌聲,也能看到3營的駐地前一片光亮,顯然演出正在進行。他知道從下午起3營就象過節那麽快樂,每個人又洗又涮,現在已經打扮停當,象一排排剛擦過的子彈那麽鋥亮。他把頭側過來又側過去,想聽清那女聲究竟唱什麽,可是女聲已經不見了,戰士們的歌聲卻如雷貫耳的傳過來。 "嘿,我的傻哥,"王俊抱怨說,"看把他們興頭的!" 王俊隨營長回到駐地,演出已經結束。幾個演員正在收拾樂器,有個女孩子抬頭看見他們,就笑了一笑。李營長就說:同誌們你們辛苦了,你們的演出很好嗬。王俊不滿意李營長的套話,就說,這是我們營長,剛巧沒趕上看你們的節目。那幾個演員不安了,說那怎麽辦?營長瞪了王俊一眼,說下次吧下次吧。王俊看李營長轉身走了,就咬了咬演員的耳朵:知道吧我們營長,作戰最勇敢了,可是人特愛害臊,一害臊就說套套兒話,說套套話就是想看節目了。 李營長沒走出多遠,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營長,等等! 這個女孩子就是培蕊。 培蕊很美,就象照片那樣,寧靜,純潔,又很有生氣。還有一點,她的聲音很好聽,象一串風鈴在搖。 培蕊說:營長,聽我們唱歌吧。 李營長兩手亂搖:那怎麽行那怎麽行! 培蕊說:就唱一個,我唱。 培蕊說完了,就跳跳蹦蹦的回來了。 李營長也慢吞吞的回來了,臉上的表情象做錯了什麽事,遠遠的找了個位置坐下了。培蕊就問王俊:唱什麽好? 王俊說:唱《清水河》吧,營長可喜歡聽了,他不會唱歌,老跟著瞎哼哼。 李營長咳嗽了一聲。 培蕊說:哦,紅四方麵軍那邊的歌。 伴奏的團員點點頭,拉出了前調。 這是首湖北民歌,是懷念母親的,多少有點傷感,它能和那些激越的紅軍歌曲並存,並且流傳下來,真是一個謎。 山雨呀山雨清淩淩的下, 山灣灣旁邊是我的家, 一盞油燈窗前亮, 娘親盼兒早回家。 …… 《清水河》有8節,可以反複詠唱,一般情況下演員隻演唱其中的兩、三節,但是培蕊把這首歌一字不漏的唱了一遍。王俊說他現在還能想起培蕊唱歌的樣子,他說她很像一隻鴿子,美麗又純淨的鴿子,她身後是黑暗的起伏的山巒和曠野,她的年輕的身影在黑色的背景下顯得那麽奇怪,她的歌聲柔和悅耳,她似乎在述說比今天和明天的戰爭更長久的什麽,那種回響在人生中的希望和憂傷。 李營長一直靜靜的聽,一動不動。 歌聲在,他心上淌過,就像清泉流過幹硬的土地。這一刹那發生了什麽樣的裂變,誰也無法猜測。 這是一種特殊的、難以解釋的感覺,它介於痛苦和歡樂之間,它讓人想流淚又想歌唱,李營長隻是覺得生活第一次對他神秘的微笑了一下。 李營長不知道這是什麽,卻把它永遠留在心裏了。 過了兩天,部隊出發。李營長突然問王俊:那位同誌叫什麽名字?王俊莫名其妙:哪位同誌?李營長突然火了,"當然是那位唱歌的同誌,女同誌,你怎麽不長記性?" 王俊怔怔的望著營長:"我怎麽知道?" 我不知道培蕊走上峭壁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李營長。我和王俊仰望這個陡峭的山崖時,隻能想象出她象花瓣般的飄落。峭壁下麵是一條深深的峽穀,大約有兩公裏長,據當地的老鄉說,當年這條峽穀裏到處是殉難的八路軍人員的屍體,還有拉下來的騾和馬。 壯耶悲耶?我問銅壽。 …… 還有一個人,銅壽說,這麽多年,我還想找到她。 誰? 兔唇。 兔唇回到銅家峽的時候,銅家峽已經變成焦土瓦礫。區工作隊帶著聞訊趕來的鄉親,正在忙著抬埋屍體,尋救傷者。 兔唇是三天前去區裏報信的,黑村長發現老魏他們是日本人之後,就斷定要出大事。他派兔唇連夜出發,無論如何要找到區裏。 可是日本人來得更快。 昔日安謐的小山村以不複存在。 兔唇隻問了一句:我舅哩? 鄰村的大娘們就抱著兔唇的頭說好娃好娃哩你不要去看。 兔唇就一句話也不說了。她一直抱著腿坐在大樹下,從這裏可以看到黑黢黢的太行山也能看到黑村長他們死去的小河灘。 山上的槍炮聲一陣陣傳來,好象山那邊地動山搖。區工作隊的同誌和鄉親們都站在那兒聽。有一個說聽說狗日的日本鬼兒包圍咱們八路軍呢,有的說不對不對是咱們八路軍在打狗日的日本人呢。 兔唇的眼睛亮了一下,問是李營長他們? 區工作隊的同誌說:對,孩子,是李營長他們。 人們發現兔唇的時候,兔唇已經走到半山了。人們急慌慌的喊起來:上山危險啊危險啊,你幹什麽去? 兔唇停住了,問了一句: "李叔呢?" 山下的人手亂搖,山上在打仗呢快下來! 兔唇又停住了,她又問: "李營長呢?" 一位老大娘吆嗬嗬的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娃你不要命了你瘋了!" 兔唇掂著獵槍,上山了。 我剛回到北京,就接到穆易的電話,他說陳輝不行了,讓我到醫院去。我想了想,撥通了銅壽的手機,沒人接,我給他留了短訊。 我已經隱約感到銅壽和陳輝之間會有什麽特殊的關係。 陳輝病房外的走廊裏站著很多人,穆易也在。我沒想到陳輝還會有這麽多關心他的朋友。穆易身邊還有一位矮小的老婦人,神情悲傷,但是鎮定,她對穆易說,你讓我待在這裏。 病房的門打開了,醫生出來說了一句什麽,大家好象沒聽清,問是不是叫家屬?老婦人立刻站了起來,向病房走去。醫生說不是,病人叫記者進來。 大家麵麵相覷。穆易突然對我說,你進去。我茫然不解,但是穆易堅定的說,你進去。 陳輝深陷在醫院白色的被子下麵,眼睛睜得很大,他看見我,就微微一笑。死亡這種力量很奇怪,它象一陣狂風,把塵世的一切浮塵吹落,露出人生的本來麵目。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在是那個鬱悶失落、被兒媳攆得居無定所的陳輝,他又變成當年那個剛勇無畏的戰地記者,他忠誠、快樂、生氣勃勃,選擇了自己的理想就會一往無前。 他伸出手指,對我說:你記,你寫,你寫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我對他說:是,我記,我寫,我寫下去。 晚上的時候,陳輝死了。 我們離開醫院的時候,看見一個穿了黑衣服的女人,她大約有40多歲,看樣子保養的很好,還很苗條。穆易沉鬱的眼睛好象閃爍了一下,他徑直向她走過去。 "你是陳輝的兒媳吧,我要和你談談。" "談什麽?"女人警惕的問,但是腳步沒停,向門外走去。 "談陳輝的事兒!"穆易不依不饒,虎著臉追了過去。 女人站住了,冷淡的看著他。"您這是幹什麽?我又不認識您,"她又用英文加了一句,"先生,請你自重。" 穆易終於爆發了,他高聲叫道:"陳輝死了,可我還想問問你,你就一點兒也不愧疚嗎?你們就那麽自私,那麽冷酷嗎?" 人們聽見吵鬧聲就呼拉拉的圍了過來,穆易還是怒不可遏:"搶奪國有資產輪到你了嗎?剝奪工農權利輪到你了嗎?"我看穆易說得離譜,用力把他拉開。然後附耳對穆易說,我來修理她。 陳輝的兒媳身邊正圍著幾個人勸解。女人說,我不生氣,和一個腦軟化的人計較什麽!接著就說起在美國的丈夫兒子的事。眾人都在等車,便走過來聽,氣氛漸漸融洽。 我看看她,突然一笑說,你的眉毛,是花百十塊錢繡的吧? 女人一怔,下意識的用手按了按眉毛,不解的看著我。我推心置腹的對她說:"這個就不對了。國內的時尚是--我是說高尚人士,做一次美容,沒有一千多塊做不來的,這是品牌意識,要的名牌名店,花的是感覺。你看看,你這樣走在街上,別人會輕慢你,會可憐你。" 她臉色沉了一下,不說話了,樣子有些沮喪。 我同情的說:在外麵不容易吧? 她的眼圈微紅了,"當然,在外麵要打拚,還要供房,我容易嗎?我不賣國內的房子,供得起嗎?他們還不理解,還--" 聲音嘶啞了,終於涕泗滂沱了。 我在大門口看見了銅壽,看樣子是剛下火車。他看了我們一眼,就衝進了醫院。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問穆易:銅壽和陳輝是怎麽回事兒,那個孩子是誰? 1942年,21歲的陳輝隨著區工作隊衝進了銅家峽,銅家峽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人。 燒毀的房屋還在冒著青煙,街道上,水井裏,到處是村民的屍體。這時候,他們看見了一個孩子,大約兩歲的樣子,赤身裸體,渾身熏的烏黑,他逡逡而來,好象目無所視,在每一處半坍的門前停下來,叫一聲:娘! 這幅情景肯定永遠留在陳輝的心裏,它成為北平學生陳輝的人生轉折點。 穆易說陳輝抱起了這個孩子,哭得象一個傻子,還說仗打完了叔叔來看你。 穆易說,陳輝一直在找這個孩子。 我想起臨走前銅壽給我的詩稿,我從手提包裏掏出來,遞給穆易,詩稿上寫的是《我的歌》,卷首上是: 追我魂魄 八千兒女浴血疆場,天地為之久低昂, 青山寂寂碧血無痕,追我魂魄嗬還我剛陽, 中華女兒嗬令人難忘,她好象百合花凋落在太行, 熱血男兒從容赴難,留下這美麗的故事永遠傳唱。 我對穆易說,他終於找到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