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上海人叫剃頭。
我出生剛滿月,父母請來剃頭師傅上門,把頭剃得精光,比當今NBA運動員還亮。這是胎發,師傅搓成一個小球。母親保留了很久,後來給我搞丟了,很是可惜。多一句,兒子的胎發藏得太好,從來就沒有找到過,希望有一天會蹦出來。
記憶中的第一次去剃頭,實在不是開心的事,頭發刺在臉上,脖子上,癢癢的,可又不認人抓癢,以大哭結束。以後堅決不肯去剃頭店,但有時經不住大人的食品點心利誘,胡蘿卜加大棒就是這樣知道的。
稍大些,父母給我們幾個孩子搞煩了,因為幾個兄弟有樣學樣,都知道先哭鬧不肯去,然後就有去剃頭的好處。反正又不談戀愛,不去剃頭誰怕誰啊。當時小孩子剃頭是在理發店的轉椅扶手上擱一塊板,坐在上麵。一次感到頭發刺得太難受,身體一扭動,竟從板上滑下來,幸虧剃頭師傅一把抓住,沒落下殘廢。搞得後來去剃頭,我大哥要站在邊上“保護”我,但十有八九我回去會向母親告狀:我要他幫我抓癢,或者他不肯,或者他跑開了。
一天,老爸宣布他來幫我們剃頭,大哥這時已經念中學,知道頭型的重要,表示反對。我們幾個小的無所謂,隻要老爸保證不會把我們的耳朵剪掉即可。然後要母親保證,這原來給理發店剃頭的錢應該是我們的,不能算老爸的工錢。
又到了該剃頭的日子,母親準備了全套配件,熱水也燒好了,家庭理發店正式開張,老爸問誰是第一個?以大哥為首,我們幾個都哄小弟先上,我的理由是新的理發剪快,後剃的因為刀口鈍了,剃起來很疼。
有朋友建議我多寫回憶文章,說這也是曆史的一部分,心裏美啊。從小寫作文。老師就要求我們立意要深,目標要遠大,後來還知道要大處著眼,小處落墨。咱繼續寫,爭取和曆史掛鉤。
家庭理發店正式開張,把小弟哄上前線,做老爸的第一個顧客。這新推剪真是快,新中華刀剪廠的東西實在是好,用了近20年,隻去磨過一次刀刃,這是後話。母親在旁邊伺候弟弟,說哪癢,母親就抓哪。一會兒,不哭不鬧就完事了。嗬,老爸還有這一手。下麵和曆史有點關係。
父親告訴我們,當年抗戰,大學內遷到後方貴州,當地人不會剃學生頭,大家就自己剃。後來他出國找不到中國剃頭師傅,大多時候也是中國同學自己解決,這手藝不斷提高。所以吾輩出國自己理發,也算是繼承光榮傳統。
從此,家庭剃頭店生意興隆,眾弟兄一反過去不肯理發的故事,一到星期天就主動要求理發。然後老爸給我們理發,母親則把老爸的工錢給我們當零用錢。那時轟動一時的“101生發水”還沒有發明,我們就盼頭發長得快,可以多拿錢,唉,從小就是個“小財迷”。最後大哥也加入我們的隊伍,要求母親一視同仁,理發錢算作零用錢,而且比我們多。沒辦法,誰讓外麵的理發店小孩剃頭便宜。我們經常去打聽外麵剃頭的價錢,可惜從來不漲價。
好景不長,文革開始了,曆史重新寫過了。父母“被參加”史無前例的,觸動思想靈魂的運動,當時規定“運動員”不能回家,裁判員連暫停都不叫。家庭剃頭店隻能關門,我們又回到剃頭店去理發。
經常去的是家附近交通大學裏的理發店,很小,記得隻有二位師傅,沒有複雜的工藝,但價錢比外麵的要便宜,也不用排隊,人家大人全在搞文革。
這兒交大畢業的不少,大家是否還記得靠近3號門,在浴室鍋爐房旁邊的理發室? 現在回上海,如要剃頭,多半還是去哪,就是要體驗那個感覺。
老爸家庭理發店也不能正常營業了,可我們的頭發不會停止長。兄弟幾個又到理發店去報到。那時弟弟還小,平時享受慣了家庭理發店的舒適,每次去理發都是哭哭啼啼。一次我煩了,說要麽馬上去理發店,要麽我幫你剃。就這樣,我接了老爸的班,不記得是如何闖過頭一關的,估計是“馬桶頭”持續了一段時間。
到了1968年底,毛主席把紅衛兵送到農村去,大哥去安徽插隊,我們幾個小的也不用念書,整天和弄堂裏的孩子玩,大人根本沒有精力來管我們。同齡的玩伴知道我會剃頭,慢慢都叫我剃,手藝突飛猛進,照現在講就是打出了知名度,有了穩定的顧客群,有時候女孩子也會叫我剪幾刀。最快,我大約10分鍾不到解決一個,那時我才12歲多一點。
但一次忙中出錯,一失手理發推剪掉在地上,把手柄摔斷了一邊。好在生產推剪的新中華刀剪廠就在延安西路定西路,離家不遠。由一位大人陪同,到廠裏維修門市部換了一個把手。後來我還去那把舊刀片重新磨快,所以一把推剪用了20多年,帶到美國還用。
講一點題外話。新中華刀剪廠可是大有來頭。1949年後,據說全國隻有它生產理發工具,全國隻有一個牌子,大名鼎鼎的“雙箭牌”。換句話講,吾輩男性,恐怕都是雙箭牌剃刀的剃頭對象。剃刀結構簡單,把手表麵鍍鉻閃閃發光,刀齒熱處理過關,隻要每次用完刷幹淨,滴上幾滴縫紉機油,刀刃鋒利可保持很長時間。大概是80年代初,該廠研發出中國第一代電動剃須刀,風靡一時。特別是剃須刀的網罩工藝,全國有多少廠家想學,想偷。
可惜後來晚節不保,2000年還有600多職工,現在隻有10個工人。技術買給別人了,誰幹的傻事,一直是個話題。索性再扯遠點,新中華刀剪廠隔壁不遠有一家上海咖啡廠,當時也是全國獨一無二的。除了生產咖啡,還有樂口福,麥乳精,全國有多少人喝過不知道,但上海人沒有喝過的恐怕很少。同樣是沒有競爭對手的老大,現在上海咖啡廠還是老大,兩家廠的命運天南地北。
我把用了20多年的“雙箭牌”理發剪帶到美國,繼續幫人理發。最難的是替我兒子剃頭,小家夥坐不定,無數次問我,好了嗎?後來我和他講好,剪100次保證完工,多一次以後可以拒絕再理發。如此培養他的數學興趣。他和我討價還價,除了推剪,用剪刀的次數也算。沒問題,我有時故意隻剪99次,小家夥還巴巴等我最後一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