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圈裏突然刮起了文學風,可喜可賀,本人也就此機會複習了下三十年代中國文壇上幾位聞人的文章。雖然這些文章今天讀起來有點繁瑣,鬱悶,陳舊,但終歸是出自大家之手,瑕不掩瑜,到不一定崇拜的五體投地,但還是值得一讀。這便如同得手一隻老肺病林語堂用過的花瓷玉碗,雖然心裏膈應,決不用來盛飯吃,可畢竟是沾過名人口水的,如獲至寶的感覺還是有的。
魯迅據說是吐血死的,小時候看到魯迅的畫像,一張瘦臉,顴骨突出,兩撇發怒的黑胡,便相信他真是生氣吐血死的,是因為對黑暗統治不滿而被活活氣死的。其實這是誤解,就像其他曆史的誤解一樣,老師從來不會告訴我們這些做學生的真相。也許說魯迅生肺結核有損其光輝形象?但是不明不白地被氣死,或則日以繼夜的橫眉冷對被累死,不是正說明魯迅沒有自我管理能力,其情豈非更加不堪?其實有什麽,大總統蔣介石還生楊梅瘡呢,當然蔣介石是敵人,現在想起來楊梅瘡不定也是政治鬥爭的手段,蒙我們這些小學生的。
魯迅一死,當然在1936年的當時對左翼是震撼性的,由此少了一名戰士,一員悍將,在和右翼的筆戰中少了中堅力量,便如大唐朝的李元霸死了一樣吧。不過死了也就死了吧,這世界死了誰地球照轉,這就是林語堂悼文裏傳出的不大符合中國人思維習慣的異音。但是錯了嗎,一點沒有,說了句再對沒有的大白話。林對魯迅的評價是中肯的,尤其在魯迅被神化後的今天讀來,很有使魯迅正常化的功能。
林在悼書裏對魯迅的評價是很高的,說他是個戰士,當然是正義的戰士。而卻不僅是戰士,還是個天生的戰士,說他,手持宇宙鋒,‘把玩不釋,以為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評論一個男人為戰士,而且是天生的戰士,還有比這個更厲害的溢美之詞?
林是散文大家,本人愚見文筆功夫是要超過鬱達夫,甚至魯迅的。林除了一段時間比較激進外,後轉至追求純文學,取遁世態度,潛心人性和世界的研究,很有點淡泊明誌的味道。當他給魯迅寫悼書時,其超然態度是絕對不可能寫出一點恭維的意思來的。但文中仍然實實在在地正麵還原魯迅先生,恩仇之間可見真情,當年的文人墨客的品格比之如今的文人高的可不是一丁半點。
最有爭議的悼念文的後半部分,林語堂大師是花了大工夫的。很多人認為是調侃魯迅很不地道,但你若認真細讀卻不難發現林是在為魯迅作雕像,林以其深厚的文字功底刻畫出一個活生生的魯迅來,這段文字之精煉老辣包羅萬象,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帶有特殊精神的活脫脫的紹興老憤青形象,自此之後恐怕沒有一人可以用如此神妙的筆法來還原魯迅的。
當然林語堂是冷靜的,他像個深刻的思想者,情感上的變化已經不大願意流諸筆端,他應該是孤獨的,魯迅的死使他更感到孤獨,所以一定要寫一篇東西來懷念這位分分離離,吵吵鬧鬧的諍友之死。你可以說他的悼書缺乏熱情,但你不能否認其對死者的理解要超過很多哭出聲來的朋友。
鬱達夫的悼書直白而充滿感情,與他出版的日記風格一致。鬱達夫的文風直率,抒情,也許是因為同魯迅的私人關係並其性格,悼書中多了許多感情色彩,屬於心痛欲裂,亂了方寸。鬱對魯迅的評價是極其高的,高到沒有可能更高了,這不啻也是一篇好的悼念文,但如論到深度,則和林的悼文是沒法比較的,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這裏我無心 說鬱的文字功底不如林,但就悼文而言,差距是明顯的。
最後談一點性格為人, 三人中俺最欣賞鬱達夫的為人。鬱達夫毫無疑問是個性情中人,雖隻一介書生,他不似魯訊死板認真,也沒有林那樣冷清。他是豪情勃發,敢做敢幹,辦報辦雜誌,開公司,當教授不想幹了就走人。私生活也是放蕩不羈,但也光明正大,不躲不藏。當年留日生嫖妓宿娼何止一人,唯他敢說,每天要靠雞子牛乳補身子。鬱達夫,愛日本女子可以愛到瘋瘋癲癲,對日本的生活頂禮膜拜,但是在南洋當日本憲兵要他合作的時候他卻百般推脫,陽奉陰違。與當年以赳赳武夫之身賣國投敵的將軍比,其骨氣人格可歌可泣。
魯迅是三人中最乏味一人,據說冬天不敢多穿,隻是為了遏製性欲。腸傷,肝傷,肺傷,血管傷之外,林語堂忘了一條雞巴傷,當然有了小許後情況改善了,多提不雅。
悼魯迅
鬱達夫
真是晴天的霹靂,在南台的宴會席上,忽而聽到了魯迅的死!發了幾通電報,會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開往上海的輪船。
二十二日上午十時船靠了岸,到家洗一個澡,吞了兩口飯,跑到膠州路萬國殯儀館去,遇見的隻是真誠的臉,熱烈的臉,悲憤的臉,和千千萬萬將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和緊捏的拳頭。
這不是尋常的喪葬,這也不是沉鬱的悲哀,這正像是大地震要來,或黎明將到時充塞在天地之間的一瞬間的寂靜。
生死,肉體,靈魂,眼淚,悲歎,這些問題與感覺,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魯迅的死的彼岸,還照耀著一道更偉大,更猛烈的寂光。
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因魯迅的一死,使人們自覺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為,也因魯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國還是奴隸性很濃厚的半絕望的國家。
魯迅的靈柩,在夜陰裏被埋人淺土中去了;西天角卻出現了一片微紅的新月。
悼魯迅
林語堂
民國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魯迅死於上海。時我在紐約,第二天見Herald-Tribune電信,驚愕之下,相與告友,友亦驚愕。若說悲悼,恐又不必,蓋非所以悼魯迅也。魯迅不怕死,何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為何事? 碌碌終日,而一旦暝目,所可傳者極渺。若投石擊水,皺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靜浪過,複平如鏡,了無痕跡。唯聖賢傳言,豪傑傳事,然究其可傳之事之言,亦不過聖賢豪傑所言所為之萬一。孔子喋喋千萬言,所傳亦不過《論語》二三萬言而已。始皇並六國,統天下,焚書坑儒,築長城,造阿房,登泰山,遊會稽,問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創萬世之業,流傳千古。然帝王之業中墮,長生之樂不到,阿房焚於楚漢,金人毀於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長城舊規而已。魯迅投鞭擊長流,而長流之波複興,其影響所及,翕然有當於人心,魯迅見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滄海之寬,起伏之機甚微,影響所及,何可較量,複何必較量?魯迅來,忽然而言,既畢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魯迅常謂文人寫作,固不在藏諸名山,此語甚當。處今日之世,說今日之言,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思,情所動,縱筆書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魯迅複生於後世,目所見後世之人,耳所聞後世之事,亦必不為今日之言。魯迅既生於今世,既說今世之言,所言有為而發,斯足矣。後世之人好其言,聽之;不好其言,亦聽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後人所好在彼,魯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後世或好其言而實厚誣魯迅,或不好其言而實深為所動,繼魯迅而來,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濤起伏,其機甚微,非魯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濤之前仆後起,循環起伏,不歸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長生,複奚較此波長波短耶?
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於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我請魯迅至廈門大學,遭同事擺布追逐,至三易其廚,吾嚐見魯迅開罐頭在火酒爐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誼,而魯迅對我絕無怨言是魯迅之知我。《人世間》出,左派不諒吾之文學見解,吾亦不願犧牲吾之見解以阿附初聞鴉叫自為得道之左派,魯迅不樂,我亦無可如何。魯迅誠老而愈辣,而吾則向慕儒家之明性達理,魯迅黨見愈深,我愈不知黨見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終以長輩事之,至於小人之捕風捉影挑撥離間,早已置之度外矣。
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士。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
魯迅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煉鋼寶劍,名宇宙鋒。是劍也,斬石如棉,其鋒不挫,刺人殺狗,骨骼盡解。於是魯迅把玩不釋,以為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與紹興學童得一把洋刀戲刻書案情形,正複相同,故魯迅有時或類魯智深。故魯迅所殺,猛士勁敵有之,僧丐無賴,雞狗牛蛇亦有之。魯迅終不以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悲。路見瘋犬、癩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為下酒。此又魯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魯迅亦有一副大心腸。狗頭煮熟,飲酒爛醉,魯迅乃獨坐燈下而興歎。此一歎也,無以名之。無名火發,無名歎興,乃歎天地,歎聖賢,歎豪傑,歎司閽,歎傭婦,歎書賈,歎果商,歎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諒者、鄉愚者;歎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尷尬人、盤纏人、累贅人、無生趣人、死不開交人,歎窮鬼、餓鬼、色鬼、讒鬼、牽鑽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飯鬼、青胖大頭鬼。於是魯迅複飲,俄而額筋浮脹,睚眥欲裂,須發盡豎;靈感至,筋更浮,眥更裂,須更豎,乃磨硯濡毫,嗬的一聲狂笑,複持寶劍,以刺世人。火發不已,歎興不已,於是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
廿六年十一月廿二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