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以後寫雜文要斯文一些,引經據典。今天要引的經典是弗洛依德。他老人家說過: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每個人都有點歇斯底裏——這真是至理名言!所謂歇斯底裏,就是按不下心頭一股無明火,行為失範。誰都有這種時候,但自打十年前我把弗洛依德全集通讀了一遍之後,自覺脾氣好多了。古人有首詠雪的打油詩曰:夜來北風寒,老天大吐痰。一輪紅日出,便是止痰丸——有些人的痰氣簡直比雪天的老天爺還大。誰能當這枚止痰丸呢?隻有弗洛依德。
年輕時,我在街道工廠當工人。有位師傅常跑到班長那裏去說病了,要請假。班長問他有何症狀,他說他看天是藍色,看地是土色,蹲在廁所裏任什麽都不想吃。當然,他是在裝騷韃子。看天土色看地藍色,蹲在臭烘烘茅坑上食欲大開,那才叫作有病——在這些小問題上,很容易取得共識,但大問題就很難說了。舉例來說,法國人在馬賽曲裏唱道:不自由毋寧死;這話有人是不同意的。不信你就找本辜鴻銘的書來看看,裏麵大談所謂良民宗教,簡直就是在高唱:若自由毋寧死。《獨立宣言》裏說:我們認為,人人生而平等。這話是講給英國皇上聽的,表明了平民的尊嚴。這話孟夫子一定反對,他說過:無君無父,是禽獸也——這又簡直是宣布說,平民不該有自己的尊嚴。總而言之,個人的體麵與尊嚴,平等、自由等等概念,中國的傳統文化裏是沒有的,有的全是些相反的東西。我是很愛國的,這體現在:我希望伏爾泰、傑弗遜的文章能歸到辜鴻銘的名下;而把辜鴻銘的文章栽給洋鬼子。假如這是事實的話,我會感到幸福得多。
有時候我想:假如大躍進、文化革命這些事,不是發生在中國,而是發生在外國,該有多好。這些想法很不體麵,但還不能說是有痰。有些壞事發生在了中國,我們就說它好,有些鬼話是中國人說的,我們就說它有理,這種作法就叫作有痰氣。有些年輕人把這些有痰氣的想法寫成書,他本人倒不見得是真有痰,不過是嘩眾取寵罷了。一種普遍存在的事態比這要命得多。舉例來說,很多中年人因為文革中上山下鄉虛耗了青春,這本是種巨大的痛苦;但他們卻覺得很幸福,還說:青春無悔!再比方說,古往今來的中國人總在權勢麵前屈膝,毀掉了自己的尊嚴,也毀掉了自己的聰明才智。這本是種痛苦,但又有人說:這很幸福!久而久之,搞到了是非難辨,香臭不知的地步……這就是我們嗓子裏噎著的痰。扯完了這些,就可以來談談我的典故。
眾所周知,有一種人,起碼是在表麵上,不喜歡快樂,而喜歡痛苦;不喜歡體麵和尊嚴,喜歡奴役與屈辱,這就是受虐狂。弗洛依德對受虐狂的成因有這樣一種解釋:人若落入一種無法擺脫的痛苦之中,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就會把這種痛苦看作是幸福,用這種方式來尋求解脫——這樣一來,他的價值觀就被逆轉過來了。當然,這種過程因人而異。有些人是不會被逆轉的。比方說我吧,在痛苦的重壓下,會有些不體麵的想法,但還不會被逆轉。另有一些人不僅被逆轉,而且還有了痰氣,一聽到別人說自由、體麵、尊嚴等等是好的,馬上就怒火萬丈——這就有點不對頭了,世界上哪有這樣氣焰萬丈的受虐狂?——你就是真有這種毛病,也不要這個樣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