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納粹德國,女導演萊妮.瑞芬斯丹(Leni Riefenstahl)拍攝的《三六年柏林奧運》,尤其是記錄納粹黨代會的《意誌的勝利》,被視為法西斯美學的經典之作。
在當今中國,當紅導演張藝謀,則以拍出推崇秦始皇以強權、集權“統一天下”的《英雄》和《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影片,被欽定為北京奧運開幕式的總導演。
瑞芬斯丹和張藝謀雖然生活在不同國家、不同時代,但他們卻有很多相似之處,比較兩者的異同,人們可以清楚納粹美學觀對藝術家的影響,兩者的驚人共性。
第一個類似:底層出身、個人奮鬥,到官方“加持”。
近年美國出版了兩本有關瑞芬斯丹的傳記,一本是譯自德國科隆大學影視藝術史教授特林本(JurgenTrimborn)所著的《瑞芬斯丹的一生》,另一本是美國學者巴赫(StevenBach)寫的《瑞芬斯丹傳》。據這些傳記,瑞芬斯丹出生在柏林的一個底層家庭,父親是水管銷售員。但她從小就要出人頭地,16歲時,就曾飾演裸露的女孩角色,但電影完全失敗。隨後她轉向跳舞,曾和一個比她大19歲的粗鄙網球手同床,並學會了她後來的信條——利用男人達到自己目的。一個猶太銀行家曾愛上她,她拒絕結婚,但樂見這個銀行家出錢出力幫她跳舞出名。她自我奮鬥,但不斷受挫,還一度膝蓋受傷,使舞蹈生涯無法繼續。直到她在電影《高山》的演出默契了希特勒的納粹美學,她才開始大紅大紫。
希特勒說,“我一生在電影中看到的最美麗景色,是瑞芬斯丹在《高山》的海上跳舞。”因為希特勒從中看到了這個女人的偶像崇拜,權力崇拜,和征服欲。所以希特勒掌權後,瑞芬斯丹就成了納粹藝術宣傳的首席指揮,更是法西斯美學的展示者、闡述者,並藉此達到了她藝術和聲望的頂峰。
張藝謀也出生在社會底層,並在上山下鄉、工廠勞動時吃了苦頭。後來進入電影學院,靠個人奮鬥出頭,早期作品曾帶抨擊製度的色彩,也描寫荒唐大時代下的小人物的悲慘命運。他靠在國外獲獎成名,卻在國內受挫,好幾部電影都曾被當局禁映。後來其作品則越來越“規矩”,到拍出和官方意識形態完全默契的《英雄》、《秦始皇》(戲劇)、《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就已成為官方導演,到出任奧運開幕式總導演,其地位則竄升到影視宣傳“紫禁城總教頭”地步。
第二個類似:美學趣味相投。
瑞芬斯丹在兩部記錄片中,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她的法西斯美學。她史無前例地用一連串的群眾吶喊、軍人方陣、高山大海、紀念碑、遊行隊伍等整齊劃一的大場麵,製造出一種秩序的威嚴、權力的崇高、意誌的戰無不勝。
在《意誌的勝利》中,那種人群方陣、旗幟海洋,齊刷刷、炮筒般高揚的納粹禮,把國家主義、群體主義、民族主義的意像,放大到美學的極致。在《三六年柏林奧運》中,奧運精神被置換成納粹精神;最應體現個人自由的奧林匹克,成了群體狂熱的法西斯英雄儀式;銀幕上“戰鬥”“勝利”等旁白,預示了後來的奧斯威辛和征服歐洲的屠殺。
美國有評論家說,法西斯美學的特點是:對控製、服從、奮鬥、痛苦這四種特性的著迷並為之辯護。在瑞芬斯丹的鏡頭中,是領袖控製一切,人民服從國家,為日耳曼民族奮鬥,什麽痛苦都堅忍前行。因為他們相信群體主義的遠大目標是輝煌、壯麗的,是值得犧牲、獻身的。在瑞芬斯丹的鏡頭中,觸目皆是那種泰山壓頂般的群體陣勢,那種絕不可被挑戰的秩序,那種令個體不寒而栗的霸氣。
張藝謀好像有瑞芬斯丹的隔代遺傳,例如他的《英雄》,在拍攝手法和美學意圖上,幾乎是《意誌的勝利》的翻版;也是極力鋪排大場麵、大氣勢,大群體。那種整齊劃一、威風凜凜的秦皇大軍,那銅牆鐵壁、不動如山的武士方陣,象征著不可挑戰、無法逾越的帝王權力。任何挑戰,任何異議,任何不同,都會被萬箭穿心,像螞蟻一樣被碾得粉碎。
瑞芬斯丹在《意誌的勝利》裏,把希特勒回到紐倫堡拍得如彌賽亞回到人間一般壯麗。張藝謀則把《英雄》裏的秦皇亮相、《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父王回朝,渲染成絕對權力的降臨,象征著皇帝的至高、至尊,絕對的等級,絕對的權力。所有人都驚惶、緊張、敬畏、恐懼,他們都是整齊劃一的螞蟻,規格相同的螺絲釘,毫無個體氣息的雷同道具。
在瑞芬斯丹的攝影機下,納粹手臂是統一的,軍靴邁進是統一的,旗幟和掌聲是統一的。在張藝謀的秦王大軍那裏,萬劍射殺是統一的,“殺不殺,殺!”的喊聲是統一的,“風,大風”的吼叫是統一的;在《滿城盡帶黃金甲》裏,連宮女製藥、送水的動作都是統一的,甚至連裸露乳房大小都像蒸籠裏的饅頭一樣被擠成統一規格。他用這種誇張的“整齊劃一”,造成一種視覺效果,促人欣賞“整齊之美”;而在欣賞“整齊之美”的過程中,就潛移默化得到一種心理暗示:一致性、一統性、一貫性,不僅有其無法挑戰的威力、威嚴,更有令人欣賞的絢美。在這種“整齊劃一”的美麗中,任何不同、任何出格,任何個性,都會因破壞這個“統一之美”而令人無法接受。
這種群體主義美學,在張藝謀導演的北京奧運開幕式中更為突出:千百人組成一個方陣,千百人構成一個畫麵,千百人變成一道景觀,其步調一致到可與電腦控製比美的地步。
這種高度一致、整齊劃一的畫麵展示的是:群體才是最美麗的,群體是至高無上的,隻有在群體之中,你才有價值;沒有群體,就沒有你。張藝謀要傳遞的是:在這個燦爛、美麗、威嚴的群體麵前,個人是多麽的渺小,隻有成為這個雄偉群體的一分子才可能有驕傲之感。這種一種鞏固君王統治的群體主義哲學,這是一種踐踏個體主義的專製美學!
張藝謀的影片一向很注重色彩,而且即使在這個技術層麵,他也毫不掩飾地展現那種法西斯美學。例如《十麵埋伏》是綠色,《英雄》是紅色,《滿城盡帶黃金甲》是菊黃。張藝謀在每一部電影裏,把一種顏色推到極致;用這種全銀幕的同一色彩,呼應上麵那些統一的群體、統一的行動、統一的吼叫;再次用視覺效果,強化“整齊劃一”、群體的輝煌。在這裏,無論是全綠,全紅,還是全黃,關鍵在於“全”,是獨尊的全色,沒有餘地的單一。在這個“全色”裏,任何的雜色,都會刺眼,都不可以被允許。
這種表現群體意誌、整齊效應、單一色彩的藝術手法,都清晰地展示出和法西斯意識形態非常吻合的觀念:那就是把“群體、統一”推到至高地位;而對“個體、獨特”則不僅蔑視,更要泯滅。
除了群體、整齊劃一之外,瑞芬斯丹喜歡拍體育場的宏偉建築、高聳的紀念碑等,因為這種意像更具崇高感、權威感;有法西斯美學所需的壯觀、神秘、權力三要素。而張藝謀則喜歡拍紫禁城、宮殿群,也是因為這種輝煌的建築,本身就是皇權的象征。《英雄》的結尾在紫禁城,《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結尾也在紫禁城,都標示著最後是宮殿所代表的權力勝利。
第三個類似:國家意誌相近。
瑞芬斯丹的鏡頭,放大的是國家的崇高,日耳曼民族的優越,領袖的偉大;張藝謀的鏡頭,渲染的是“天下”的至聖,中華民族的輝煌,皇帝的威嚴。在這種“世界”,個體的存在,個性的聲音,個人的自由等等,不僅微不足道、毫無立足之地,也不可避免注定要失敗、滅亡的命運。在《英雄》裏,任何想反抗皇帝的俠客,都以自我毀滅告終。在《滿城盡帶黃金甲》中,即使貴為王後、太子,隻要違背父王意誌,也都身敗名裂,遭滅頂之災。那種父王大軍的排山倒海、不可逾越的盾牌方陣,以及萬眾齊聲的吶喊,都是瑞芬斯丹《意誌的勝利》的回響,即權力意誌的勝利,同時也是想脫離王者的個人的毀滅。
對於瑞芬斯丹來說,德意誌的強大,日耳曼的崛起,是高於一切的;而領袖則是國家民族的化身,因此她把片子拍成了“希特勒就是德國”。
對於張藝謀來說,則是“朕即天下”,天下高於一切。為了這個“天下”,即使“十麵埋伏”,血腥殺戮,導致千萬人頭落地,那個最終的勝利者都是“英雄”。而那些想反抗者,不僅被“天下”的雷霆之力砸得粉碎,幸存者還被征服天下的“英雄”感動,自己了斷,自我神聖。
在《英雄》中,那個要殺秦王的刺客,最後被朕要統一天下的雄心偉業感動,放棄到手的機會,選擇被萬箭穿心,成全那個“天下”。他死的時候,沒有憤怒,沒有悲傷,而是像《一九八四》中那個被洗腦、把四個手指頭硬看成五個的史密斯一樣,在被處決的時候,是含著對老大哥的敬意和滿意的微笑而離開的。這才是最大的殘酷。
正是這種國家意識,瑞芬斯丹把體育比賽拍成了“一種儀式化的英雄偉業”,個體之間的競賽,變成國家意誌的對決。當德國選手獲獎、德國人起立狂呼,高唱《德意誌高於一切》時,個人的勝利,已經成為群體要求的勝利、國家意誌的勝利,德意誌的榮耀。因此有人把《意誌的勝利》譯成《德意誌的勝利》。
第四個類似,效果殊途同歸。
《極權主義的起源》作者阿倫特說,極權主義最重視掌握兩樣東西,一是群眾,二是宣傳。納粹宣傳家戈培爾宣稱,要把電影變成一種宣傳工具,因它是最能俘虜大眾的手段。瑞芬斯丹的兩部紀錄片,對宣傳納粹主義,對人的洗腦,所起到的無形而巨大的影響力,是難以估量的。有記載和評論說,無數德國人坐在電影院裏,觀看這部影片一直熱淚盈眶,當他們離席起身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篤信希特勒是一個英雄,是上天派來的彌賽亞。他們決心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慷慨赴死——很多人的願望實現了。
即使在今天的中國網站上,還有人寫道,“人們再一次感受到這兩部作品中強大的力量、秩序和美。”有的中國教授甚至不敢把《意誌的勝利》在課堂上全部放完,說“它的力量太強大了,我擔心如果學生把片子看完,就會變成真正的納粹。”還有中國網民激憤地為瑞芬斯丹抱不平說,“一個神話追求者,最終將她的生命編織成神話。一生酷愛運動和美的美麗女子,究竟錯在哪裏,罪在何處?”
張藝謀那種推崇國家、維護天下、榮耀暴政、獨尊群體、泯滅個體的電影,在中國個人主義意識剛剛萌芽的今天,起到多少扼殺、窒息作用,也是難以估量的。
第五個類似,“英雄”所見略同,都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2003年去世、活到101歲的瑞芬斯丹,至死都沒有為她的納粹宣傳認錯,堅持認為那兩部片子不是“宣傳性的紀錄,而是純粹的曆史”,並強調對納粹集中營一無所知,在波蘭時“我從沒看到一個屍體,無論士兵還是平民的。”但上述美國學者巴赫的傳記說,有照片證實,納粹在波蘭一次處決幾十個平民的屠殺現場,就有瑞芬斯丹,雖然她臉上有扭曲的表情。
她拍的《三六年柏林奧運》,特意選在希特勒生日舉行首映式,作為“生日禮物”獻給元首。希特勒則回報說,“這部作品讚美了我們黨的強壯和優美,它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比擬的。”
早在納粹上台前,她就說過,“隻要猶太人做電影評論,我就永遠不會有出頭的機會。大家瞧吧,等希特勒上台,一切都會改變的。”希特勒第一次見到她,就決定“等我們掌權,你一定要給我們拍電影。”而她曾對記者說:“對我來說,希特勒是曆史上最偉大的人。他非常樸素,而又充滿男性的力量,真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美國學者瓦裏納斯(AlgisValiunas)在《克萊蒙書評》(2007年秋季號)發表對上述兩部瑞芬斯丹傳記的評論說:“聲望,金錢,權力,誘惑她和納粹交易”。但從瑞芬斯丹的一生來看,她的強人氣質(72歲開始學潛水),征服欲,事業狂和紀律性(她說不會愛任何一個男人),都使她的日耳曼國家觀和納粹不謀而合,而不隻是她“逢迎”當局。她說過,即使丘吉爾要她拍,也會拍出這樣的紀錄片。
在生命晚期,她還夢想拍一部女王電影:美麗、英勇的女戰士族的女王,最後被希臘英雄所殺,但那位英雄抑製不住對女王的愛慕,和她的屍體交媾。瑞芬斯丹說,“我會用二千匹白馬拍攝戰爭搏殺的場麵”,還是要大場麵,要“意誌的勝利”。她說,那個女王就是我的個人肖像,熱情果敢,充滿勇氣。聽到有人拍她的傳記片,她自己起了片名:被愛,被迫害,永不被忘記。這種勁頭本身就帶希特勒色彩。她即使不是傳說的希特勒的情婦,也是他的“靈魂夥伴”(soul-mate)。
張藝謀的“天下”國家觀,也是和官方意識形態“不謀而合”。雖然很懂得“藝謀”,何時“悄悄示愛”,何時“公開獻媚”,拿捏準確,但張藝謀也並不是全然逢迎當局,而是自己欣賞那個意識形態裏的東西,可謂一拍即合。而且張藝謀也有瑞芬斯丹式的“征服心理”。《英雄》的作曲譚盾曾在電視上這樣評論張藝謀:“他是一個英雄,這個人他就是想當英雄。他非常非常的自信,也非常非常有手段……”
事實上,《英雄》這個片名和譚盾對張藝謀的評論都用詞不當。他們歌頌的、想成為的,都不是英雄,而是“王”。英雄是掙脫群體、不靠團夥而站立的個人;而“王”是踐踏個體、毀滅個人、完全依賴群體意誌而生存的暴君。
三個不同:原創和模仿,陽剛和陰柔。
但瑞芬斯丹和張藝謀也有不同,起碼有三點:瑞芬斯丹的片子畢竟有些原創:銳利的線條、亮眼的蒙太奇、張力的影像,律動的畫麵,廣角特寫等。而張藝謀的電影,則有太明顯“二手貨”的模仿痕跡。隻不過當年隻是黑白影片,而今天的高科技,可以調動鮮豔的色彩,把國家權力的形象,鍍得光芒萬丈。像在《滿城盡帶黃金甲》中,張藝謀就用了三萬個琉璃,使皇宮放射出更耀眼的輝煌。
瑞芬斯丹有一種原始的野心,自我的神聖。納粹沒有了,瑞芬斯丹還在,她的“女王之夢”還活著。而張藝謀的雄心,似有暴發戶的底氣不足。靠“天下”壯膽,他才能架起“王”朝幻夢。朝廷不在了,他的“王”牌野心還能繼續嗎?
第三個不同是,瑞芬斯丹的影片,用軍隊、紀律、鋼鐵、機械、勝利建構出一個陽剛世界。而張藝謀的電影,則體現中國特色的陰柔。在瑞芬斯丹那裏,是鐵騎的陽剛;在張藝謀這裏,有閨房的陰柔。前者擴張國家的威風,後者渲泄團夥的委瑣。前者充斥奇觀、神秘、權力,後者則匯集陰險,陰謀,陰暗,並浸透著刻毒和殘忍。
美國學者瓦裏納斯在他的書評結尾說,瑞芬斯丹“就像是個現實版的二流的女性浮士德,給邪惡戴上美麗的麵具,宣稱她一生都活在純潔美麗之中。”而張藝謀則是給暴君戴上英雄的麵具,讓十四億中國人都活在“十麵埋伏”的“英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