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隸屬萬綏鎮。唐朝以前, “萬綏”是寫成“萬歲”的,因為這裏出了齊梁15個皇帝,史稱“齊梁故裏”。據說唐太宗登基後,發現這江南居然有個地方叫“萬歲”的,而且帝皇之氣猶甚。太宗心憂,就把“萬歲”改成了“萬綏”,同時興建了一座形似巨大印章的正方形“東嶽廟”,以震懾這股帝皇之氣。
“東嶽廟”裏供奉的是“大老爺”黃飛虎。“東嶽廟”每年要舉行兩次廟會。一次是農曆三月廿八,是“大老爺”的誕生日。另一次是農曆十月初六,是“大老爺”出會的日子。
後來這廟會漸漸演變成農貿集市。尤其是三月廿八。這天正好在農忙前夕。四村八鄰的村民們,便在這天肩挑車推,帶著自家的農貨農具,鐮刀扁擔,趕來萬綏交易買賣。
這一天,也成了外地的親友們來萬綏串門的日子,尤其是從萬綏嫁到外地的。我們萬綏人在這一天也要割肉買菜,穿戴整齊,來迎接親友們的到來。除了過年以外,三月廿八這天,我們不僅能又見到親戚們,還能在這個青黃不接的季節,吃上一頓白米飯,甚至紅燒肉紅燒豆腐。所以過了元宵節,我們小孩就開始盼著三月廿八。
大概是1972-73年吧,我上五年級。“破四舊,立四新”運動正轟轟烈烈地展開著。我們公社的黨委決定,要廢除萬綏三月廿八作節的舊風俗。
於是,三月廿八的前一個星期,我們公社大隊小隊總動員,紅衛兵紅小兵齊上陣。高音喇叭,橫幅標語,“三月廿八不作節”的口號聲,鋪天蓋地,熱鬧非凡。
我們“紅小兵”自然要衝鋒陷陣了。在三月廿八的前幾天,我們就打著橫幅,到各個村裏遊行宣傳喊口號。當然還得做父母和叔叔嬸嬸們的工作。雖然自己心裏也嘀咕,到嘴邊的肉又沒了。
三月廿八這一天,我們早早來到學校,接受任務:中學生去村裏遊行挨家挨戶檢查;小學生去攔路攔橋。
我和我上三年級的弟弟華,被分配在一個小組裏,去攔守羅妃橋。
我們小組的十來個小人,都是我們村和鄰近幾個村的小學生。平時大家也都很熟。大概因為我是五年級的吧,我當小組長。
羅妃橋在萬綏鎮南麵羅妃橋村的北麵。據說是梁武帝蕭衍的一位羅姓妃子曾在這裏住過,梁武帝並為她修了一座石橋。這個村後來就叫羅妃橋村了。
羅妃橋有一長多高,橋麵是四塊一尺多寬,一丈多長的沙皮石。這是我們每天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每次走過,我們都有些害怕。好在溝不寬,橋不長。
我們把“三月廿八不作節”的橫幅插在橋南橋北的路上。把從學校搬來的長凳,堆放在橋的兩端,把橋給堵死。“紅小兵”們分成兩撥,占據了羅妃橋的兩個橋頭。看到有人從路上走過來要過橋,我們就先要盤問是哪裏人。如果是我們萬綏的,就放他們過橋。如果是外地的,我們就把他們圍起來,大家一起舉著胳膊,高喊“三月廿八不作節”,逼他們回頭是岸。
雖然我是小組長,對這樣的活動我提不起精神來。把大家分好小組,用長凳堵死路後,我就坐到了橋邊一棵樹下,背靠著樹,打起盹來。耳邊口號陣陣,有時甚至對罵聲聲,我還是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春困困死人了。
突然,我弟弟華過來把我推醒了。我一看,橋的北頭,四五個“紅小兵”圍著一個推著手推車的老人,在振臂高呼,“三月廿八不作節”,“三月廿八不作節”。
我一看,哎呀呀,那個老人不正是我和弟弟妹妹最敬重最喜歡的“路遠公公”嗎。
在我們那,“公公”是“外公”的意思。我家的這個“路遠公公”,其實是我媽媽的“寄父”,大概相當於西方的“God Father”吧。他住在離我們萬綏18裏路以外的大橋鎮。我的親外公,“銀泉瞎子”,是我們村裏的。他眼雖瞎但腦子好使。夏收秋收後,他趁糧價低時收進稻麥。等糧價高時再賣出去。在大橋鎮開糧店的“路遠公公”就是他的客戶之一。一來二往,他們兩人很談得來。於是,就讓我母親認了個“寄父”。
我家幾乎所有的親戚,奶奶的娘家,媽媽的娘家,姨夫姨媽家,姑媽家,全都在一個村裏,更不要說親叔叔和一大堆的堂叔堂伯了。唯一一家離得遠的親戚,就是我媽媽的這個“寄父”家。所以我們習慣叫媽媽的寄父為“路遠公公”。
常說“遠親不如近鄰”,但在我們小孩看來,這說得一點也不對。所有親戚裏,我們小孩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路遠公公”。那時,“路遠公公”已經60多歲。他身材高大,身板筆直,鶴發童顏,永遠是笑哈哈的樣子,一開口總是笑聲朗朗,長得和年畫裏的老壽星一模一樣。他家屋後是一條小溝,屋子周邊是大片大片的毛竹園。他兒子在上海工作,家境比我們家要好許多。“路遠公公”燒得一手好菜。什麽油燜豆腐,油麵筋塞肉,油燜雞蛋等,隻有到他家做客時我們才能吃到。但因為離得遠,隻有過年拜年時我們才去他家一次。
我一看,趕緊起身,衝過去高興地叫起“路遠公公”來。“路遠公公”也朗聲笑了起來。他的手推車上放著幾個新的竹籃。我知道,那是給我們的禮物。每年這個時候,“路遠公公”都要給我們小孩送割豬草用的竹籃。
其他幾個“紅小兵”還圍著“路遠公公”不放。我說,快放行。可他們好像不樂意。
我生氣起來。都是什麽些蝦兵蟹將,還不聽話。我也懶得和他們再說了,就轉過身來,抬腳把那些攔在橋頭的長凳踢翻踢遠。我弟弟華也過來幫忙搬開這些長凳。
“路遠公公”笑哈哈地推著車過了橋。幾個“紅小兵”一邊重新排長凳,一邊嘟嘟囔囔有些不高興。我也懶得理他們,就又跑到樹底下打盹去了。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缺吃少喝的,我上小學中學時,整天犯困。有時在課堂上被老師叫起來,站在那,我還是困得前仰後翻。
中午放學回家後,村裏還有些”紅衛兵“在遊行喊口號。我們就把門關上,陪著“路遠公公” 吃了頓白米飯和紅燒肉。
我前兩個月回老家時,老家的鄉政府已經正式決定,從今年起,十月初六不再作節了。種地的人少了,鄉裏不少村莊也被拆了平了,沒多少人趕集了。但三月廿八還照樣作節。我弟弟華對我說,你還記得那次“路遠公公”來過三月廿八嗎?你發起火來,把橋上的長凳都踢翻了。
是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