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不識水性,也不愛吃魚,但喜歡養魚,抓魚,釣魚。
我的老家在蘇南水鄉,曾經處處是小溝小塘。到了夏天,外出抓魚是村裏男人小孩們的天堂。
吃過午飯,大家或躺在樹蔭下的躺椅上,輕搖芭蕉扇,迷迷糊糊地做著白日夢;或把竹席鋪在屋裏的地上,借著地上的涼氣,補補覺。
村裏有幾個會抓魚的,各自身手不凡。
我家隔壁的記才癡子,五短身材但孔武有力。他整天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卻是癡進不癡出:從來都是占別人的便宜。他在村裏到處賒賬借錢,總是借多還少。別人問他要,他就嗬嗬地傻笑,眾人也奈何他不得。他吃喝嫖賭樣樣來,常常把他父母打翻在地呼天喊地叫“救命”。這記才癡子有一特長,就是會“叉魚”。他的魚叉有一丈多長,一頭是五刺鐵叉,另一頭係著尼龍長繩連在腰間。中午時分或傍晚前,記才癡子手提魚叉,巡行在溝邊塘岸。天熱時,有些魚,像黑魚草魚等底魚,會浮到水麵以下,一動不動地像在睡覺。記才癡子手托魚叉,悄然走近,凝神屏息,然後右手一揚,呼啦一聲,魚叉入水。雖然叉到魚的概率並不高,十擊隻有三四次中,但夏天裏,記才癡子每天都會提著兩三條魚回來。
村裏其他人沒這個本事,但有幾個抓魚能手,似乎懂天文,識地理,知魚性,知道什麽時候到那裏抓魚。他們看對時機,就一邊扛著漁具,一邊在村裏呼嘯,“抓魚去啦,抓魚去啦”。
我父親一聽,總會興奮而起,扛起家裏的“籠罩”,加入抓魚大軍。
這“籠罩”像個圓錐,竹編的,高約三尺。籠罩上口小,直徑約有一尺多;下口大,有三尺多。
抓魚大軍有二三十個男人,後麵跟著一大群喜歡看熱鬧和新鮮的小男孩。男人們扛著籠罩,隻穿著褲頭,興致十足,撲向溝塘。他們分散在溝塘兩側靠岸的水裏,轟隆轟隆地在溝塘裏撲騰,把水攪渾,又大呼小叫的。魚給弄糊塗了,亂竄。人們就在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那裏有魚,就往那裏猛地摁下籠罩。把籠罩摁實了,就彎下腰,用手在籠罩裏摸魚。有時水太深,胳臂夠不著,就把腿伸進去,用腳踩。
雖然非常積極,但我父親手太小,抓魚的能力很有限。如果他在籠罩裏碰到魚了,隻好叫其他的抓魚能手,像啞巴小寶他們,來幫忙。這些能人也真能,手指大的小鯽魚,他們也能從籠罩裏抓住。抓到魚了,他們就會把魚扔到岸上,讓他們的小孩收起來。
抓魚隊伍就這樣轟隆轟隆,有節奏地從一個溝塘撲向另一個溝塘。
退休後,我父親釣魚上了癮。後來,大部分溝塘都承包到個人了。父親人緣好,到別人承包的溝塘裏釣魚倒也不是大問題,但總有點別扭。
於是,他就把我們村西邊的一條小溝,西溝,承包下來。雖然也想養點魚賣點錢,但主要是方便自己和親朋好友釣魚。
西溝大約有十多米寬,四五十米長。西溝在我家房子向西100多米處。西溝西邊緊挨著的是石巷裏村。
據說齊粱時,我們那個萬綏鎮出了齊粱十五代皇帝。為了修建皇宮,各地把石材都運到了離萬綏鎮西南一裏多路的地方,堆在那備用。這就是“石巷裏”村名的由來。
但這石巷裏有幾家破落戶,專門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尤其喜歡偷魚。
承包魚塘後的第一個冬天,父親在過春節前把西溝抽幹了抓魚。結果放養的400條家魚,一條也沒有。還好,抓了幾十斤的野鯽魚和黑魚,總算把溝塘承包費和魚苗錢賺了回來。
父親請了幾個人,在抽幹了的西溝裏打下許多木樁。有的木樁上寫上“承包溝塘,不許釣魚偷魚”之類。又到鄉裏的鐵絲廠,拉來些廢鐵絲,扔到溝裏,希望借此防止偷魚的。
第二個冬天抽幹時,放養的家魚還是一條也沒抓到。連野鯽魚和黑魚也很少了。
我們也知道是石巷裏的幾個人幹的。他們甚至明目張膽,在天黑前就去西溝邊上把漁網魚線放好,第二天一早來收網收線。這西溝離我家有100多米,但離石巷裏就幾米距離。我們看到西溝那邊有動靜,剛出門,那邊的人就跑回村裏,無蹤無影了。
後來,他們幹脆趁著黑夜,把溝裏的木樁拔掉,把溝裏的鐵絲拖走。父親就再請人來打樁,放鐵絲。如此反複循環。
無疑,在這場較量裏,我們家輸得一塌糊塗。我們就把“石巷裏”叫做“賊巷裏”。我們老家話裏,“石”“賊”的發音相同。
大概是80-81年的暑假,我回了老家。一天的深夜,我被狗叫聲驚醒。我起來一看,外麵月亮西斜,月光皎潔,我家的小花狗對著西溝方向拚命地狂叫。我看了看,啥也看不見。於是,我叫醒了大弟弟華,說可能有人在偷魚。
於是,我肩扛四齒釘耙,弟弟橫握扁擔,兩人一前一後,悄悄地向西溝而去。小花狗也很懂事,不聲不響地跟在我們後邊。跟到半路,小花狗就掉過頭回家看門去了。
明亮的月光,如水銀般瀉在田野。除了幾聲蛙鳴和蟲叫,四周靜靜的,給夏夜添了幾分清涼。我和弟弟有幾分興奮,又有幾分緊張。不知道這賊長的啥模樣?他們有幾個人?真碰上了,我們打得過他們嗎?
到了西溝的北岸邊上,我們張望了一陣,什麽也沒看見。於是,我和弟弟說,我們兵分兩路,你在東邊岸上,我去西邊岸上,從北向南搜索。
我雙手緊握釘耙,睜大雙眼,沿著西岸的小道向南緩步前行。
走出大約20多米,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原來是西岸的地裏,長著一人一手高的火麻,把緊靠著火麻地的西岸小道遮黑了。我停了下來,準備讓眼睛適應一下。
突然,我弟弟在東岸急促地大叫起來,“就在你眼前,就在你眼前”。
我剛想張嘴問弟弟,什麽東西在我眼前,就見一個黑影,“嗖”地一聲,從我麵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穿進了火麻地裏。緊接著,火麻地裏嘩啦嘩啦一陣亂響,由近而遠,然後就一片死寂。
我怔了一下,趕緊舉起釘耙,往眼前的黑暗裏一陣亂築亂舞,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一邊築,一邊手心冒汗。一來害怕黑暗裏還有別的賊有什麽厲害的武器,二來也擔心,這釘耙要是真的築到什麽賊的身上頭上,那可是非死即傷的大事。
我弟弟在東岸大叫,“他逃到火麻地裏了。他逃到火麻地裏了”。
我停下手來,說,我知道了。
弟弟提著扁擔,從東岸趕了過來。我們蹲下來,往火麻地裏使勁地瞧。啥也看不到。我們又沿著火麻地的外圍去找,但火麻地的另一頭就是石巷裏人家的房子了。這個時候靠近人家房子也不方便。
於是,我們決定收兵。
回家的路上,我問弟弟,你怎麽看見那個人的?
弟弟說,他在東岸,從水裏的反光裏看得清清楚楚,那個人就站在我的麵前,一動不動,而我一點也沒覺察到,還在那裏東張西望。弟弟緊張得要死,才喊出來的。
弟弟也覺得好奇,怎麽那麽個人站在你的麵前,你竟然看不見?
第二天一早,我們去西溝察看我們的戰場。在靠近火麻地的岸邊,我們收獲了一副漁網。火麻地裏,有被人踐踏的痕跡但也不是十分明顯。
到今天,我也不能完全解釋為什麽十幾米之外的弟弟能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卻什麽也沒看見。
但魚塘的境況,並沒有因為我們這次的月夜抓賊而改善。一年以後,父親終於放棄了承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