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一個異人 – 小寶啞巴
小寶啞巴生來聾啞。他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他大哥叫川寶,住在上海。據說川寶武功了得,在外灘做過保鏢。
小寶啞巴高高瘦瘦。清臒的臉龐頗像周星馳。村裏人傳說,小寶啞巴跟他的大哥學過打拳,加上他喜歡咋咋呼呼,一言不合,他就會擼起袖子,一副拚命的樣子。所以村裏的大人小孩都懼他三分。
其實這啞巴冰雪聰明,又愛憎分明。他對我家四兄妹愛護關照有加,我也把他當作要好的朋友。
到上世紀70年代,經過土改文革等運動的洗禮,本來同姓同門的村裏人,也分成不同的派係,互相鬥爭,互相揭發,互相陷害。我們大隊的老潘書記和老董大隊長都是老革命,但誰也看不起誰,都想把對方趕下台。最後還是老潘書記贏了,把老董大隊長趕走了。老潘書記就把聰明能幹又性情溫和的我父親提拔當了大隊長。後來老書記退休時,又把大隊書記的職位讓我父親兼著,以防止老董大隊長的複辟。但大隊裏總有人念念不忘要報仇和奪權。鎮上有一位在區裏當秘書的曹書記,成了奪權派的精神領袖和頭頭。我們村裏也有幾家加入了奪權派。他們想方設法找茬,要把我父親趕下台來。村裏每天都上演著勾心鬥角的醜劇,恨不得把對方置於死地而後快(我十二三歲時,因為割豬草,和這位曹書記對罵過一次,以後記之)。
小寶啞巴一家始終站在我父親和我家一邊。這,大概也是小寶啞巴對我們兄妹友好的原因之一吧。
吃過晚飯,村裏人有“享黃昏”的習慣。小寶啞巴常常來我家串門。我們就纏著他,要他表演他的絕技。
小寶啞巴開始會害羞一般地擺擺手,謙遜地表示做得不好。我們就連連給他豎大拇指,誇獎他,要他表演。推辭一番後,小寶啞巴就當仁不讓,很快進入他的角色。
節目之一,是模仿樣板戲裏的各種各樣人物,尤其是“紅燈記”裏那位磨剪刀師傅。他把我們家的長板凳扛在肩上,左搖右晃,進兩步退一步,再並攏右手成喇叭狀,嘴一張一合地,大概是在喊“磨剪子嘞鏘菜刀”。走一圈後,就把長板凳放下,翹著腿坐在凳子上,表演點香煙的動作。他喜歡抽煙,我們有時就會從父親那裏要來一支煙給他。他就更高興了。
就著煤油燈混黃的燈光,他給我們表演手技。他把兩手合攏,牆麵上就會出現各種動物的影子。我們小孩也跟著他學。他演繹的馬頭,耳朵輕靈地閃動著,嘴巴張合有致,還有眼睛能眨。我們學做的馬頭就是沒眼睛。他還能把影子變成小狗,駱駝,猴子,羊等。有時他把兩手放到頭頂,影子變成了水牛。他吸口煙,一噴,牆上的水牛就呼哧呼哧大喘氣了。
他最拿手的是變魔術。他叫我們找根棉繩和剪刀來,他把棉繩在手裏繞了幾圈,然後讓我們用剪刀把棉繩從中間剪斷。我們有些猶豫,生怕剪斷了就不能用了,母親會責罵。但終究好奇,還是剪了。小寶啞巴就把剪斷的棉繩在手裏揉吧揉吧,然後對著斷口吹口氣,用手抹平,再讓我們把棉繩從他手裏慢慢拉出來。等把棉繩全部拉出後,我們怎麽也找不到剛才的斷口了。棉繩像原來一樣。我們驚奇無比,小寶啞巴就得意地笑著。
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個5分硬幣。讓我們看明白後,他把硬幣往空中一扔,兩手一拍,硬幣就不見了。他讓我們找。我們就爬在地上,門後桌下亂找一起,就是找不到。他又雙手一拍,硬幣就回到了他手裏。
小寶啞巴還會變很多其它魔術。村裏人都說,耍魔術的碰上小寶啞巴就隻能自認倒黴。大部分魔術,小寶啞巴一看就明白就會做。
生產隊也把最難最技術的活交給小寶啞巴。犁地,耙地,滿地(平地的意思),是插秧前的三項必經農活。這三項農活隻有小寶啞巴做得來做得好。自然,小寶啞巴在隊裏也能拿到高工分。
我們隊裏120多畝地,就靠一頭水牛一頭小黃牛來犁地耙地滿地。水牛力氣大些,用來犁地和滿地。小黃牛力氣小,隻能偶爾耕些土質比較鬆的地,但耙地是小黃牛的“特長”。
犁地時,小寶啞巴跟在水牛後麵,一手扶著犁把,一手揮著鞭子,嘴裏不停地對牛發出向左或向右的指令。奇怪的是,水牛似乎能聽懂他咿呀咿呀的聲音。我見了,就纏著小寶啞巴讓我來。他教我怎麽扶犁,怎麽控製深淺高低,怎麽拐彎等,然後就去坐在地頭的樹蔭下抽煙。隻是不管我怎麽努力,這犁和牛不怎麽聽我的話。一趟下來(100米長),地就被犁得歪歪扭扭,犁頭忽深忽淺。水牛到了地頭也不聽我的話,不願拐彎。累得我滿頭大汗,無奈隻好把犁把交回給啞巴。啞巴就嘿哧嘿哧地笑,拍拍自己的胸脯,豎起大拇指,說還是他自己最厲害。
犁完地後就開始往地裏放水。接下來是耙地了。這就得用小黃牛了。其實,這小黃牛非常怕水。一見到水,她就尾巴高翹,瞪著恐懼的大牛眼,想逃走。隻是她似乎更害怕啞巴和他手裏的鞭子。啞巴一聲斷喝,小黃牛就高翹著尾巴,小心翼翼地踏入放滿了水的地裏,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啞巴把耙子上的繩索套在小黃牛身上。耙子是個長方形的木框,大約有三尺來長兩尺多寬。木框中間,橫著一根可以轉動的軲轆,軲轆上麵裝滿了三四寸長的木片。耙地時,人要岔開雙腿,站在耙子的前後兩塊木板上,而軲轆就在雙腿之間轉動。
這小黃牛本來就怕水,更怕啞巴。於是,啞巴一聲吆喝,一抖手裏的韁繩,小黃牛就高翹尾巴,在水地裏飛奔起來。啞巴岔開雙腿,站在耙子上。軲轆飛轉,揚起黑泥濁水,在啞巴的雙腿間翻飛。啞巴一手揚鞭,一手抖著韁繩,迎風傲立,呼呼地在水地裏馳騁著。那耙子的木板上都是泥水,非常滑溜。一旦腳滑失足,或失去平衡,人就會被卷入飛轉的耙子底下。有時,小黃牛似乎驚慌失措,亂跑亂竄,但小寶啞巴毫無懼色,就像古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勇士一般屹立在耙子上。我們看得心驚肉跳。耙地時,小寶啞巴無論如何不讓我們小孩靠近。
接下來的滿地我們小孩又有得玩了。滿地是平地的意思。耙過的地,有些高地露出水麵,有些地低窪水深。“滿”是塊一丈多長,一尺來寬的木板,上麵豎裝著幾根木條當扶手。“滿地”是個重活,又得勞駕水牛了。水牛拉著“滿”,把高地的土連泥帶水拖往低窪的地方。小寶啞巴要站在“滿”上麵,靠體重把“滿”壓住。有時,我們幾個小夥伴,就一起爬到“滿”上站著,幫啞巴壓“滿”。
到了文革中期,上頭來了指示,要把單季稻改成雙季稻。我家的山牆上,就刷著鬥大的白石灰字,“雙季稻是革命稻方向稻幸福稻”。蘇南水鄉,無霜期本來不夠長。為了種雙季稻,一邊要搶收前季稻,一邊要搶種後季稻 (叫“雙搶”,搶收搶種)。農活量暴增一倍,農藥肥料等費用增加一倍都不止。又得趕時間。人和牛都累得四腳朝天。但雙季稻的畝產卻隻有300斤,兩季稻加起來,也隻有600斤。遠遠不如單季稻的800斤畝產。不僅如此,雙季稻稻米口感粗糙,十分難吃。雙季稻的稻草又短又易碎,大家的燒草也成了問題。可因為那是“革命稻方向稻”,誰也不敢說誰也不能改。悲哉。
冬天裏,生產隊會派小寶啞巴去看地,防止人們到生產隊的地裏割豬草。這一招真管用,因為村裏的大人小孩對小寶啞巴恐懼三分。這就給我家兄妹創造了有利條件。我們會想方設法拋開其他小孩,等周圍沒人時,到生產隊的地裏突擊一把,連草帶莊稼搶到籃子裏。啞巴看見了,如果周圍有其他人,他就會咋呼咋呼,很生氣的樣子,眨眨眼示意我們快走。要是周圍沒人,他就讓我們繼續割。
村裏人有一見麵就敬煙的習慣。我對煙非常過敏,加上一心想著說服我父親戒煙,所以自從上大學起,我從來不敬煙給任何人。村裏人多有不滿。我隻管我行我素。但對小寶啞巴是個例外。我知道他喜歡抽煙。每次回老家見了他,我都要從我父親或弟弟那裏要來些香煙,送給啞巴。小寶啞巴依然謙遜地笑著,擺擺手,表示推辭。然後又作咳嗽狀,表示吸煙對身體不好。我堅持要送他,他就會一臉的感激樣,雙手連連抱拳,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香煙。
前些年回去,得知小寶啞巴得癌症去世了。這個世界上,我又少了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