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亂想

無意名利權色,隻想弄明白些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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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從小就會罵人的

(2015-09-15 14:41:36) 下一個

1970年的冬天,父母親把老屋拆賣了,到大路西邊的農地裏蓋建5間新房。因為老屋實在沒地方給叔叔做房間。沒有房間,二十好幾的叔叔就沒法娶老婆成家。

可哪裏有錢蓋房子呢?沒辦法,父母隻好東挪西借。沒想到,開工後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加上材料準備不足,預計30天的工期,前前後後拖了兩個多月還沒蓋好。房子蓋到一半時,家裏已經債台高築,到了無米無菜無法開鍋的地步了。

一個晚上,父母正在為一籌莫展而唉聲歎氣。有人黑夜來敲門。是村東湯家頭的金川銀川兄弟。他們抬著一缸還沒開封的梅幹菜,撩在門口,二話不說就走了。村裏其他的親朋好友,也都有錢借錢,有力出力,紛紛來幫忙。隊裏收工後,他們幫著幹活,忙完了就悄悄回家,不在我家吃飯。大隊裏各個小隊的隊長也抽空輪流來幫忙。

那年我八歲。整個冬天,父母也顧不上我們小孩了。我和弟弟妹妹睡在堂叔家的側屋,和豬羊雞鴨為伴。外麵太冷,我們白天也光著屁股懶在被窩裏不肯起床。鄰村五桂墩的川度伯伯是小隊長,也是父親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常常從工地上給我們帶來個饅頭什麽的。我們就在床上蹦啊跳啊,對父母的煩惱一無所知。

後來,父母常常給我們講村裏這些好心人的事。一直到他們終老,金川和父親始終是最好的朋友。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吃吃喝喝的喧鬧,和互相利用的庸俗。隻有彬彬有禮的問候,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相互之間的尊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如此吧。

房子終於蓋好了,父親的麻煩也來了。“文革”進行得熱火朝天,“奪權”成了潮流。父親當時是大隊長兼大隊書記。父親後來告訴我,當年我們大隊的老書記和老大隊長相爭,老書記得勝把老大隊長趕走了,老書記就讓20歲不到的我父親當大隊長。等老書記退休時,又把書記的位置讓我父親兼著,以防止老大隊長複辟。父親的性格特別溫和謙讓,又風趣幽默,在大隊裏人緣極好。好像從來沒有過對頭一樣。

但到了71年,突然冒出一股勢力,要把我父親趕下台來。這和鎮上的老董大隊長應該沒有關係,因為他和父親的關係不錯。記得我小時候跟在父親後麵,去過他家幾次。每次都挺客氣的。不管什麽原因,鎮上一位在我們奔牛區當秘書的曹秘,領著工作組進駐了我們的大隊。大字報,批鬥會,父親最後被關進了“學習班”。工作組要我父親交代“非常嚴重的政治問題”。父親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又無處申辯,隻好聽由他們折騰。村裏同姓同門的一些人,也積極攙和到奪權的運動中。領頭的是一位蔣XX老師。據說是解放前入黨的老黨員,比我父親大近20來歲。他們寫大字報,開批鬥會,上躥下跳,打架罵人。村裏站在我們家這邊的,也不甘示弱。於是,村裏人分成兩派,互相攻擊,互相陷害。村裏雞飛狗跳,打鬥辱罵不絕。一些父親的好朋友,包括那位五桂墩的川度伯伯,開始紛紛和我父親和我家劃清了界線,不再和我家來往。

本來就爭強好勝,性格急躁,但膽子很小的奶奶,哪見過這種場麵?她急得一病不起,短短幾個月就去世了。她才50剛出頭。

折騰到最後,其它的事都查無實據。但大隊裏有二十多元錢對不上賬。我母親唯一的陪嫁,一個實木梳妝台,被“退賠”了(我母親至今仍不能忘懷)。

父親沒事了。上麵要父親恢複工作。父親已經心灰意冷,不願再在大隊工作。於是,公社裏派他去負責我們公社在縣化肥廠打工的臨時工們。

過去的十多年來,和父親在一起時,我經常問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以下是根據我父親生前的述說整理出來的。

我父親:這些,都起因於蔣XX老師打的一個報告(我們那裏把寫檢舉信叫打報告)。蔣XX家因為房子的問題,在解放前和我的三個舅舅家鬧過很大的矛盾。

我說,這個我大概知道。

父親很吃驚,說,你怎麽知道的?

我說,小時候,有一次我爬到我們家的樓板上,在一個紙箱裏看到一些手寫的報告,說是蔣XX老師家在解放前搶占湯家頭的土地建房子,結果遭到湯家頭人的反對。蔣XX老師家就請來國民黨軍隊,架起機槍,硬是強占了湯家頭的地,蓋起了大瓦房 。

說來慚愧,可能是餓極了,我們兄妹小時候會把家裏的衣櫃床下甚至屋頂翻個遍,去“偷”父母東匿西藏的食物。每年過完春節,母親會把剩下的饅頭切成片,曬幹。然後藏起來,以備青黃不接的農曆三月裏救急。可我們哪裏等得及?有一次,母親把饅頭片放在一個蛇皮袋裏,吊到最高的樑上。結果我和大弟弟沿著柱子,爬上離地有三四米高的橫條上,把袋子裏的饅頭片偷吃一空。一天,那個橫條突然斷裂了。我和弟弟慶幸自己的運氣。

一次我爬到用幾塊木板搭成的樓板上,沒找到吃的。倒是在一個紙箱裏發現一大推紙,讀到那幾頁報告,和其它各種各樣的檢舉信。當時沒在意,父親一說,我才記起。

湯家頭占據了我們村的東南頭。湯姓和蔣姓人家之間,雖然沒有多少空地,但分隔還是很清晰的。唯獨這蔣XX老師家,四間高大的瓦房位於湯家頭的中心地帶,被湯姓的房子圍在中間。我父親的三個湯姓舅舅家與其為鄰。

父親對我說的沒置可否。也許是他不能肯定這寫的是否屬實。文革中,村裏人互相攻擊,互相陷害,已經司空見慣。鄰裏之間,新仇舊恨,常常為點小事兒互相掐架。也許蔣XX老師家覺得,我父親是這幾個湯家人的靠山,把我父親趕下台來,就是報複了。

父親接著說,蔣老師他們向上麵打了個報告,說這位蔣老師的弟弟,蔣X斌,親耳聽見我父親在私下裏串通蔣百勝,要蔣百勝把手槍藏好,等待蔣介石反攻大陸。我父親還和蔣百勝一起,偷聽敵台。

蔣百勝身材魁梧,儀表堂堂。他解放前在上海住過,也當過村裏的保長什麽的。傳說他那時腰挎兩把駁殼槍,在村裏耀武揚威。解放後在村裏一直是批鬥和專政的對象,但一直沒找到他的槍。

在那個年代,這可是個足以讓人家破人亡的罪名啊。

工作組把蔣百勝關起來,要他交代和父親的關係和陰謀。無論工作組百般引誘,嚴刑逼供,蔣百勝不肯撒謊。因為他知道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工作組一再要父親交代,可父親也不知道要交代什麽啊。他隻好混日子。

一天,父親到大隊部時,正好曹書記(大家都這麽稱呼他)領著一幫人在寫父親的大字報。邊寫,邊往牆上貼。由於墨水還沒來得及幹,大字報上墨水流下來,把字給弄糊了。父親看到,就笑著調侃說,書記啊,這大字報的墨水還沒有幹哪。

意思是讓他們等墨水幹了,再貼起來。

我父親也是。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去開玩笑。

曹書記白皙的臉紅了起來。鏡片後的眼裏冒出白光。曹書記是我們那一帶很少幾個戴眼鏡的。

我父親不知道,他這句調侃的話,和當時“偉人”責難另一位“偉人”的話,“墨跡未幹,就要翻案”,太相近了。這讓曹書記很難堪,很不高興。

這時,父親小學時的老師已經調到縣裏當領導了。這位老師領導一直非常看重我父親。父親就去縣城拜見他,想弄個明白。

見到父親來了,這位領導把父親領到一個偏僻角落,說給你看樣東西,但看完後什麽也不要說。父親答應了。

領導把那封檢舉信給父親看了一眼。父親一看,渾身冒汗。這是要置人於死地啊。

父親不言,憂心忡忡地回家了。隻能寄希望於蔣百勝不說謊話了。

 還好,蔣百勝是個正直的人。雖然自己被折磨得幾乎殘廢,也不肯陷害人。工作組一番興師動眾以後,沒有結果,隻好撤了。

多年以後,這蔣X斌常常來我家串門,和父親很要好的樣子。父親也裝著不知道他寫檢舉信的事,從來不怒。直到蔣X斌臨死前,才對父親說,很對不起,那檢舉信,是他的哥哥,蔣老老師,讓他編造,他哥哥寫的。他一開始也很反抗。父親也隻是一笑,說早知道了。你連字都不識,寫什麽檢舉信啊。

蔣老老師退休後拿著老革命的工資,在村裏養尊處優。我父親退休後跟村裏幾個人一起學會了釣魚。這蔣老老師就來纏著父親他們要學釣魚。村裏其他人都討厭他,因為他不講釣魚的規矩。他看到別人的釣魚點有魚,就會厚著臉皮靠上去,說我也來碰碰運氣。或者第二天早早去把別人的點占了。父親還是那個性格,隻要有求,他就幫蔣老老師穿魚線,教他釣魚。隻是在背後,也跟我抱怨說,這人沒禮貌,大家都不願意與他一起。這似乎是唯一一位我父親抱怨過的人。

曹書記退休後回到了我們街鎮上。十幾年前,大隊裏決定翻修紀念堂,需要募捐。當時大隊的書記是蔣X峰,小時候常常跟著我出去割豬草。但村民們不信任他,要求我父親出來主持。我父親就拉上曹書記來一起負責。因為曹書記一直在外地工作,在鎮上沒有人脈。於是,整個項目,尤其是募捐的事,就落到我父親頭上。曹書記也常常來和父親商量項目的事。父親領著他到上海南京去拜訪老鄉們老領導們,向他們募捐。他們兩個合作得很好,好像文革期間他們兩人之間根本沒發生過什麽事。紀念堂項目非常成功。今天,父親就住在他傾心建造的紀念堂裏。

我知道,父親對那些當年要置他於死地的人,那些害死我奶奶的人,一定憤恨過,但他始終不發作出來。奶奶是父親最敬重和愛戴的人。因為爺爺早逝,是奶奶,一個大字不識,毫無心機,隻知道拚命幹活的童養媳,一手把我父親,叔叔,和姑媽拉扯大的。卻不料一封無中生有的檢舉信,把她給毀了。

我父親像大海般寬廣。但在這一點上,我卻和父親完全不一樣。

那時,十二三歲的我並不清楚文革中曹書記和父親之間的細節。但我知道,他是整我父親的領頭人,是我父親的對頭。他也就是我的仇人。

一年的夏末,曹書記來我們村“蹲隊”指導。區裏的書記,在村裏是不小的官啦。一天,我帶著兩個弟弟和一幫小夥伴去生產隊裏的地裏割豬草。割著割著,曹書記來了。他穿著中山裝,腳著黑皮鞋,戴著黑邊金絲眼鏡。他看到我們在生產隊的地裏割草,就大聲喊叫起來,訓斥起來,加快腳步衝過來。小孩們一看,大官來了,跑吧。大家就跑散了。

我一看是曹書記,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領著弟弟,退到地邊上,就衝著他大罵:你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咱從小就知道很多成語的)。

我想的是,你這麽威風,不就是借著你是區裏的書記這個官銜嗎?

曹書記聽明白了。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他也大喊,我知道你是誰。邊喊,邊卷起袖子,想從地裏衝過來。

我也不示弱,對著他喊道,知道了又怎麽樣?我也不怕你。

剛下過雨,地裏的土很濕很粘。曹書記一腳下去,皮鞋就粘住了。他站在地的那邊,我和弟弟在地的這邊,中間相隔有30多米。曹書記進退不得,口中還在咋咋呼呼。我領著弟弟走了。

從那以後,我見著這曹書記,總是把頭一揚,也不打招呼,也不給他一個笑臉,走我的路。前些年他來我家和父親商量事情時,或在路上碰到了,我也還是老樣子。一見他,我仰頭就走。不願理他。

至於那位蔣老老師,我回老家時,也常常在路上或父親釣魚的地方碰到他。我懶得搭理他。

這世上,好人都招呼不過來。像他們這種一心想整人害人的,我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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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不言有罪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藍天白雲915LQB' 的評論 : 謝謝藍天白雲。很欣賞你的為人和文章。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很好。
不言有罪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苑啟程' 的評論 : 是啊。 我總是覺得,鄉村和鄉紳文化,是中國兩個最優秀的傳統之一(另外一個是科舉製度)。一直到民國,皇權和政府權力不下縣,鄉村基本自治,人們有較多的自由,也能和睦相處。可惜這些好的傳統都被毛共毀掉了。歎息,再歎息。見我以前寫的“一記耳光”。
苑啟程 回複 悄悄話 在你家蓋房子遇到困難時,當年鄉親們之間的感情是多麽的真誠,無私。
陽光照耀 回複 悄悄話 現在的我,一旦發現對方是極度自私易嫉妒心胸狹隘見不得人好的人,或為了自己的利益傷害他人的人,或很勢利的人,等等不善的人,我都不會與之交往。就像老鄉說的這世上好人都招呼不過來,惡人滾一邊去。
不言有罪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彩煙遊士' 的評論 : 謝謝遊士的鼓勵。我是想到哪寫到哪。隻想把老家的風土人情如實記錄下來。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樣喜歡問老家的事情,我就可以給他看看。如果他不敢興趣,我就自己讀給自己聽吧。
彩煙遊士 回複 悄悄話 有罪兄寫的這個係列非常好!我都看了,很有生活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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