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說一個“換糖佬”。
“換糖佬”叫漢文。老頭矮瘦幹癟,身體裏的水分好像已經隨著歲月蒸發完了。他人到中年才娶了個帶著兩個兒子的寡婦做老婆。這老婆長得長長大大。隻是她眼睛細小,配著滿臉的麻子,笑起來,隻見坑坑窪窪不見眼睛。村裏人背地裏喊她“麻婆頭”。有句俗話叫“十麻九刁”。不知是不是巧合,這麻婆頭不怎麽會幹農活,卻能言會道,又做得一手的好麻團。
他們結婚後生的兒子,真名木忠外號“巧忠”,和我是同班同學。小學二年級時,木忠把成績匯報單上的16分改成96分。麻婆頭欣喜無比,逢人便誇他的兒子聰明靈巧。於是,村裏的小夥伴就叫木忠為“巧忠”。
這“巧忠”常常帶些麻團軟糖到學校來吃,把我們饞得直流口水。
“換糖佬”挑著兩個和他身高差不多高的大竹筐,走村串巷。他手裏拿著個碗口大小的銅鑼,邊走,邊“當當當”地敲著。有時也喊幾句“換糖啦”“換糖啦”。一個竹筐用木板蓋好,上麵放著他自己做的軟糖。軟糖有小拇指粗細,整齊地在木板上盤成一盤。
小孩們聽到了“當當當”的聲音,就會去纏著爸爸媽媽叔叔嬸嬸爺爺奶奶要錢。如果運氣好,拿到一兩分錢,小孩們就如獲至寶,大呼小叫著去追換糖佬。村裏大多的小孩可沒那麽幸運。聽到換糖佬的聲音,小孩們就趕緊在屋裏翻箱倒櫃,門背後床底下四處亂找,希望能找到些破衣爛鞋,舊報紙,空酒瓶什麽的,好去換糖。嗨,那年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想找破衣爛鞋,談何容易。
還好,我老爸無意中的一個錯誤救了我們。為了給年近三十的叔叔娶媳婦,父母東借西挪蓋了五間新房。蓋好後的第一年,永遠童心滿滿的父親就在房前屋後全部栽上了絲瓜。這些絲瓜很快爬滿了整個屋頂。到秋天時,屋頂結滿了大大小小的絲瓜。但絲瓜的藤都鑽在了瓦縫裏。采摘絲瓜就會拉動瓦片,把屋頂弄漏。我們隻好望絲瓜而興歎,眼看著大大小小的絲瓜,在屋頂變黑變老。秋去冬來,風吹雨打,日曬雪壓。這些絲瓜到第二年春天時,都變成了白花花的絲瓜筋,在屋頂隨風翻滾,播送著自己的種子。從那以後,連房前屋後的樹上也都爬滿了絲瓜藤。到冬天,樹上的絲瓜隨風蕩著秋千。
我們也知道絲瓜筋可以賣些錢,但換糖總是實惠些。我們平時就把采到的絲瓜筋藏在門後床下。換糖佬來了,絲瓜筋就成了我們要尋找的寶藏。
等我們找到絲瓜筋,趕到換糖佬那裏時,他已經被村裏的小屁孩們包圍了。小孩們流著口水,伸著髒不拉幾的小手,都想從換糖佬那裏討點糖。
換糖佬接過我們的絲瓜筋,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絲瓜筋不能換糖啦,因為藥店裏不收了。我們就和他討價還價,說,昨天我們還剛去藥店賣了些絲瓜筋呢,怎麽可能不收了?
換糖佬就換成一副老好人的樣子,說好吧好吧,算我請客。於是他把絲瓜筋放到竹筐裏,拿起切糖的鐵刀和小錘,“當”地敲下一截兩寸長短的軟糖。
我們就說,怎麽才這麽一點點啊?再饒點,再饒點。
換糖佬唉聲歎氣一番,說好吧好吧,又“當”地敲下一截花生米大小的軟糖。
我們就又纏著他再饒點。換糖佬連連擺手,說已經虧本了,不能再饒了,不能再饒了。
我們也不願再耽誤了。趕緊把軟糖分給弟弟妹妹,大家好享受享受。要是動作慢了點,軟糖就被其他小孩搶走了。
換糖佬漢文似乎不怎麽願意在我們自己的村裏換糖。大概是大家都知人知麵,他礙於情麵不好辦事。我們有時不得不趕到他家裏去堵住他來換糖。黃昏的時候,常常看到他挑著裝滿了各種各樣破爛的大筐,緩慢地從外村回家。瘦小的身子,湮沒在破爛裏。
那時的我們,特別真切真誠地盼望,盡快解放台灣。雖然我們不知道台灣在天動地西,但聽說台灣的糖很多很多,台灣解放了,我們就可以天天都免費吃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