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亂想

無意名利權色,隻想弄明白些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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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學老師和煤灰的事

(2015-07-06 09:48:13) 下一個
1974年,我上初二。
班主任老師是我們學校的名師。聽說他來自我們西邊約40公裏外的鎮江。到我們公社裏做“招女婿”的。講一口地道的“西路普通話”。短小精悍的身材,鑲著兩顆金光閃閃的門牙。他居然和我同姓。我們叫他J老師。
也許是因為他的口音特別,也許是因為他來自外地。他的名氣,我們在小學4-5年級時,已如雷貫耳。
開學,我被委任做班長。這大概和我的語文成績不錯有關。J老師是教語文的。
第一學期,相安無事。
第二學期,因為我無法完成他委托我的一件事,我們交惡了。
那時,我的父親已經被公社裏派去縣化肥廠,去負責我們公社裏在化肥廠打工的臨時工們。
當時的農村,不僅缺吃少穿,連燒飯用的柴草都非常緊缺。
補缺辦法之一,是“鋤草皮”。路邊水溝邊,張著一種伏地生長叫“茅柴”的草,草杆和草根都很粗硬。我們就把它們連根刨起,反複在太陽底下翻曬,再把泥土敲打幹淨。就可以當柴草用了。
另外一個辦法,是去偷挖泥煤。
離我們家20多裏地,河道兩旁,發現了泥煤。這種煤,在地下5-6米深。黑黑的,像潮濕的泥塊,但曬幹後可以燒火。因為政府不允許挖,人們隻能在夜裏去偷挖。借著月光和煤油燈,在地麵挖個一米左右直徑的洞,然後在下麵往四處開挖。這是非常危險的事。因為是沙地,煤洞隨時會塌方。
人們會兵分兩路。地下的,用鐵鎬鐵鋤把泥煤切成約10厘米厚,50厘米見方的方塊,用繩子綁好,讓上麵的人拉上去。上麵的人,除了拉煤,還得非常仔細的看著是否有塌方的跡象。一群人,還得選出個人來,去站崗放哨,以防政府來抓人。
天亮前,人們會分好戰利品,用獨輪車把泥煤推回家。
母親身材矮小,總是在下麵挖煤。她出去的夜晚,我們小孩都提心吊膽,生怕洞塌人亡。有那麽兩次,洞塌了。母親死裏逃生。回來給我們講起,母親還心有餘悸,說好在上麵把守的人眼睛尖,發現得早。
接下來的事,是我們小孩的了。我們先把煤塊放在太陽底下曬,然後用斧頭把他們劈成一寸見方的薄片。再曬幹後,就可以燒了。
在化肥廠工作的父親發現,工廠每年都會洗一兩次煙囪。洗下來好多煤灰。這些煤灰,做成煤團後,可以燒。雖然是緊俏物資,父親人緣好,他每年都能給家裏弄點煤灰回來 (這算不算腐敗呢?)。村裏的親戚們分一分,對大家幫助不少。

初一下半學期的一天,J老師讓我課後留下,說有事要和我說。
放學後,學生們都回家了。教室裏,隻剩下J老師和我。
J老師吞吞吐吐地說,有件事,要托你。聽說你爸爸能弄到煤灰,能不能讓你爸給我也弄一點。
我大吃一驚。老師是國家戶口,在農村是高人幾等。難道,老師家也缺柴草?
況且,J老師是我們學校的名師,我的班主任老師。
吃驚之餘,我直覺上就覺得,這事,辦不成。
一來,雖然在我們公社,父親還算是個頭麵人物,但在縣裏的工廠,他也就是個臨時工的工頭(就像當今的農民工工頭吧)。那一點煤灰,也是他求爹爹告奶奶才弄來的。而且數量極其有限。估計,我爸爸不可能答應J老師的這個要求。二來,我生來麵薄,從來不喜歡向別人開口要東西。即使是向父母要錢買鉛筆練習本,也是非到萬不得已不開口。
現在,我的班主任老師要我做這個,怎麽辦呢?
我無可奈何。也不好直接說不行。隻好說,我會和我父親說說。
每月的10號左右,父親會從廠裏回公社。那時,化肥廠把每個人每月的工資發到公社。父親回來,從公社領取後,再發放給每個臨時工。
等父親回來後,我不好意思地和父親說起J老師的要求。
父親是個非常溫和的人,尤其是對小孩。從小到大,調皮倔強如我,屢屢闖禍,可他從來沒高聲責備過我,更不用說罵過我,或者打過我一下。
父親聽了我的要求,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法再弄到煤灰了。我知道父親的難處,也就沒再說什麽。
第二天,找了個機會,和J老師說,問過我爸爸了,他沒辦法弄到煤灰。
J老師也沒說什麽。
兩個星期後,J老師宣布,撤銷我的班長職務。擔任學習委員。
我也無所謂。本來就對這種上麵分封的職務不感興趣。
很快就到期末了。要評選“三好學生”。
我們班有50多個學生。每學期都有6個名額。程序是由學生提名和投票,報學校領導審批。
開始提名了。學生在下麵報名字,J老師把名字寫在黑板上。然後讓大家舉手表決。
第一遍,6個被提名和投票的同學中,我名列前茅。
J老師說,大家再重新選一遍。於是,又開始提名,舉手表決。
我的名字還是在6個同學中。
J老師說,今年和往年不一樣,學校要我們每班選7名同學,報學校審批。大家選7個名額吧。
我心中知道,這一切,都是針對我而來的。
我也無所謂。因為從小學一年級起,我每個學期都拿一張獎狀回家。家裏的正廳裏,東西兩麵牆。父親說,東牆歸我貼獎狀。西牆歸弟弟妹妹們。記得小學三年級時,自己高高興興地拿著獎狀回來,準備給父母報喜。到家一看,鐵將軍把們。就把獎狀和書包,從狗洞裏塞進家裏,然後拿起門口準備好的草籃子,割豬草去了。父母對獎狀什麽的,根本就視而不見。
過了些天,J老師鄭重宣布,我們班報上去7名三好學生,學校隻批了6名。我自然不在6名之中。
這是我從小學到高中畢業,唯一沒拿到獎狀的一個學期。個中原因,我瞎子吃餛飩 - 心中有數。
多年以後,和父親說起此事,他說他記不得這個事了。
多年以後,我從大學回家休假。這位J老師來我家訪問。他的兒子要考大學了。來問問我考什麽專業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教過你,對吧?
我說,教過。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於是,我盡我所能,為他兒子的高考出謀劃策。
每每想起這個事情,我心中就升起一絲絲的悲哀。不為獎狀。為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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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照耀 回複 悄悄話 這個老師心眼是多小的小人阿,不過小人的心眼都很小的。還好他隻是個老師,不是當地什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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