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散步遇急雨。縮在一株肥碩的楓樹下,進退無據。
正狼狽間,瞥見路邊一戶人家,洞開的車庫裏,站著一人一狗。
人是老婦人,白衣黑褲,挽一個蓬鬆的發髻,七十或者八十了?狗極大,毛色黃白相間,脖子裏圍一條棕色皮質項圈。
老婦人擺手邀我避雨。
我幾步衝過去,一邊抖擻頭發上的雨滴,一邊道謝連連。
她摸出一疊紙巾遞給我,介紹自己叫瑞秋,那大狗叫魯比。
我問:“魯比是男是女啊。”
她擠擠眼睛促狹地告訴我:“魯比,是我去世老公的名字。”
車庫裏,兩部車的空隙裏,一前一後擺著兩把可折疊的紅白藍三色帆布椅。
我說:”哦,兩把椅子呢。”
她說:“一把我的,一把魯比的。”順手將前麵一把拉過來,擺成跟後一把相對的樣子。
她說魯比的時候,我不知道說的是她過世的丈夫魯比,還是大狗魯比。
她邀我坐下,我便坐在那張魯比的椅子上。斜眼瞄瞄大狗,見它溫柔敦厚地蹲坐在水泥地麵上,圓溜溜的大眼睛萌萌地望著我,完全沒有被人侵犯了地盤的不快。
瑞秋問我想喝點什麽,我搖頭。她強調說:“你肯定不喝?我有上好的咖啡,或者,你想來一杯加檸檬的熱茶?”
我擺手解釋: “中午之後便不喝茶,更不喝咖啡,擔心睡眠問題。”
她“哦”了一聲,接著問: “想吃點什麽?”並說:“新烤的全麥麵包,加了核桃仁,還加了葡萄幹和蔓越莓幹。我知道有一種綠色的葡萄幹是從中國來的,不過,我今天加的是紅葡萄幹,還有溫度呢,塗一層淡奶油,配幾片糖粉醃漬的草莓,十分美味。不要嚐嚐?”
我十分感激她的好意,但仍搖搖頭: “謝謝,我吃過飯了。”
她堅持:“來一小片無妨。”
我解釋:“正減肥,不然穿不了去年夏天的裙子。”
她頓頓足,她頓足的樣子像極了撒嬌的少女:“年輕人減什麽肥啊,到了我這年紀,即便瘦成一片紙,諾,就這樣,肚子也還是會布袋似的,兜一兜油脂,下垂……”
我聽她說得生動,忍不住嗬嗬一笑。
她接著說: “雨下得真好,有這樣的雨,過幾天,什麽樣的花兒都得有顏色。”
我也說: “這雨下得溫和,有這樣的節奏,晚上睡覺,什麽樣的夢都是好夢。”
她說:”從前住在明尼蘇達,這樣的季節,通常還會有冰雪。”
我說:”我的故鄉,大洋的那一邊,冰雪很少了。就算是冬天,冰雪也快變成稀罕之物了。”說到故鄉,心中某處被扯了一下,隱隱作痛。
她指著門前雨幕裏,開滿白花的海棠樹說:“這棵樹,老公魯比買回來的時候,比大狗魯比高不了多少,你看看,現在能為幾十上百個魯比遮蔭了……”
我說: “我搬來這裏的時候,小兒才到我這裏。”“我比了比自己胸前 “一眨眼功夫,小兒已經這麽高了。”我在空中做了個手勢。
她說: “下周孫子要回來一段時間,孫子大學放假了,到本城一間機構做實習生,要在我這裏住一段時間。不過他有個女朋友,我正在想,要不要他女朋友一起住過來……”
我說:“母親節要來了,我家丫頭說母親節要給我一個特別的驚喜。”
“你知道那驚喜是什麽了?”
“我知道了,但我得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免得丫頭滿滿的心意打了折扣。”
她會心笑笑: “ 我收了一箱子孩子們製作的母親節賀卡,偶爾拿出來讀讀,很有趣呢。”
我連聲符合: “是呀,是呀……”
…….
家人開車過來接我的時候,我正跟著瑞秋看端看車庫牆上的海報。
那些海報有些曆史了,一張張鑲在木邊的玻璃鏡框裏,是芝加哥著名的職業棒球隊,小熊隊(Chicago cubs)各個時期的的宣傳海報,多數都有球員的簽名。
我說:“我該走了,謝謝你收留我避雨。”
她說: “我得謝謝你,跟你聊天十分有趣。”
“我留個電話給你吧,我住的不遠,隨時可以找我。”
她連連擺手:“不必了,什麽時候散步路過,隨時敲門進來坐坐。”
…….
路燈下,昏黃細密的雨霧裏,透過汽車玻璃,看著漸去漸遠的瑞秋和挺立在瑞秋身邊的大狗魯比,內心裏塞滿複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