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籍華人金安平女士在她的《合肥四姐妹》一書中說,民國合肥名媛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四姐妹,她們的傳奇經曆和驚世才情,都是來源於一種所謂的“合肥精神”。
這個“合肥精神”共有八個字的內含,即“振奮之氣,憂危之懷”,據說是四姐妹的曾祖父,淮軍四大名將之首的張樹聲,在晚清鎮壓太平天國運動中所創。“振奮之氣”為曾國藩首題,“憂危之懷”,乃金安平女士補充。
我於台北三民書店買得《合肥四姐妹》一書,讀到“合肥精神”一章時,正好趕上要回返大陸公幹,因為那時我在合肥有好幾個市府項目要做,於是,就把這個概念裝進腦子裏,一路“反芻”,回到合肥。
有次給市府幾個職能部門匯報設計方案,休息期間,我特意問了幾位在場的官員:共產黨最愛講精神,這個精神,那個精神一大串,更喜歡談開會振奮精神,酒後打起精神,睡後保養精神,合肥市政府有沒有提倡過什麽精神?合肥精神應該是一種什麽精神?結果沒人回答。
既然共產黨沒有提到過合肥精神,那我就把“振奮之氣,憂危之懷”抖出來跟他們掰了一掰,並且舉了幾個實例。結果也還是無人應和。
後來,我去過肥西劉老圩和聚星鄉參觀,並多次在飯桌上聆聽劉銘傳的嫡係後人介紹祖輩的發跡史和英雄事。巢湖中廟鎮的“淮軍曆史紀念館”和“昭忠祠”,我也去拜謁過。省社科院翁飛等人的專題講座,也聽過不止一次。說實在的,我對“合肥精神”的內含很是欣賞,但對它由張樹聲一人創立的觀點,深表懷疑,對用合肥的地名來命名一種神奇不死精神,頗不以為然。
個人是可以有精神的,個人精神,也確實可以上升為一個地區,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共同精神,或代表精神,比如說“雷鋒精神”、“尼采精神”。然而,當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名人所創立的精神,尚處於家族或小範圍的時候,稱其為“家風”或“鄉風”,可能更合適一些。
合肥在中共建政以前隻是一個縣。盡管合肥縣經過晚清政壇的群星燦爛後,可以把中國曆史上任何金光閃閃的名縣,如長安、餘姚、臨川、吳縣、蘄春等全部蓋下去,但它畢竟還是一個縣。以一個縣域,而且是一個不起眼的縣域來命名一種精神,顯然會讓這種精神受到削弱,至少在傳播上會因為“名不響”而“走不遠”。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和對比,金安平女士所說的“合肥精神”,其實乃是三國時期的“曹魏精神”。我認為,用“曹魏精神”來代替“合肥精神”,不僅符合“曹兵”與“淮軍”酷似一家的諸多事實,而且可以讓魅力四射、獨步千古的“曹魏精神”得以賡續綿延,當然也更能頌揚晚清產自合肥一帶的張樹聲、劉銘傳、周盛波、潘鼎新等淮軍傑出人物。
由於曾國藩和李鴻章兩人的特殊關係,不少現代史評書作都相信,淮軍繼承了湘軍的傳統,是湘軍的延續、湘軍的再現和湘軍的翻版。但我始終認為,這種說法是“東門樓對不上馬屁股頭”,月朦朧,鳥亦朦朧。且不說曾、李兩位統帥的個性和治軍思想多有差異,就說湘淮兩軍主要將領的能耐、素養以及行事作風和功名成就,那也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曾大帥雖有知人之明,謀國之忠,其克己修身和堅韌不拔更是達到了聖人的境界;同治一班中興之臣,或出其門下,或蒙其薦舉,多受其翼托之力;但他亂世講道德,戰場講誠信的君子作風,難免不合時宜,遺怨下屬,更齟齬同僚。王錱的家人暗諷他是小人,左宗棠責他是偽君子,彭玉麟時常不給他麵子,要打要殺,弄得他下不了台,上不了床,這不就是例證嗎?
相比之下,李鴻章雖然在個人修為方麵遠不及老師曾國藩,但他務實、隨性、善於變通,慣於推功讓能,協調關係。他對淮軍子弟也不都是以利犒賞,更多的是以理勸人,以寬容和提攜惠人。他和曾國藩都強調下屬對上司的絕對忠誠,淮軍裏很少出現湘軍的“犯上”、“違令”等將帥不和,他與張樹聲、劉銘傳等淮軍幹將的關係,始終如兄弟和摯友的關係,而湘軍卻做不到。
再來看湘軍和淮軍的主要將領。羅澤南、李續賓、王錱、左宗棠、胡林翼、江忠源、彭玉麟,這些人多數都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儒將,大知識分子。盡管李鴻章嘲笑左宗棠是“破天荒相公”,可除了他自己是翰林出身,淮軍中還有誰能與湘軍將領匹敵?地位和影響僅次於李鴻章的淮軍二號人物張樹聲,不過就是一個鄉村秀才。劉銘傳幾乎就是一個沒讀過書的浪人、土包子。
不幸的是,湘軍中這些學問大家,敢戰之才,明達足智之士,均於剿滅太平軍的內戰中耗盡銳氣,凋喪英華。他們大多數未能趕上淮軍的好時機,剿撚軍、興海防、辦洋務、出兵朝鮮、收複台灣,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胡林翼甚至一談起洋人洋務便搖手閉目,神情黯然道:“此非吾輩所能知也……”
隻要我們順著曆史的脈絡往上追溯,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振奮之氣,憂危之懷”,乃三國曹公所創。魏主曹操和他的曹家子弟兵,在統一中國北方的數十年奮鬥中,所用正是這種精神。“振奮之氣”,指自己實力遠不如人,但通過自我激勵,自我謀劃,奮勇拚搏,最終卻戰勝了敵人。“憂危之懷”,指社會地位低下,身份微賤,卻有位卑憂國、心懷天下的情操。
合肥與曹魏故裏亳州不遠,淮軍中的大部分子弟,也來自當年曹家軍的所在地區。三國時,魏將張遼和滿寵等,曾在合肥多次擊敗吳軍水師,重創孫權勢力。“曹魏精神”與“合肥精神”的承傳,應該就是這樣完成的。
對比一下曹丞相和李中堂,你會發現他們兩人有很多驚人的相似之處。曹公自信、率真、溫情而有義,幽默曠達而又心憂天下,對下屬從不苛責,從不懷疑,也從不濫殺。人都說曹公奸詐,可他手下卻從未背叛過他。李公才大誌高,閑散灑脫,雖然對外狡黠賴痞,但對內卻恪奉恭友,十分有情有義。你從彈劾李元度一事,便可窺見一斑。
李元度原是曾國藩的部下。當年曾國藩被太平軍打得走投無路,數度想投水自殺,卻都被李元度勸下,所以,他對曾國藩有救命之恩。可是,後來李元度的一些作為讓曾國藩難以容忍,曾就決定懲罰,還命李鴻章寫奏折上表朝廷,要參他一本。而李鴻章卻堅決反對,甚至還威脅說:老師要是彈劾李遠度,那我也不幹了。為此,師生倆鬧翻,李鴻章負氣出走。
張樹聲雖然僅是秀才出身,但他憑借戰功,竟也官至直隸按察使、漕運總督、江蘇巡撫、貴州巡撫、兩廣總督等軍政要職。他在江蘇任內,大力疏通太湖流域水利;在兩廣總督任上,他在廣州辦實學館,首次提出廢除科舉製度的主張;後來他又把“廣東實學館”改為“陸軍軍官學校”,即黃埔軍校的前身。讀一讀張樹聲的臨終遺折,你就能感受到淮軍將領是如何的“振奮”和“憂危”了。
劉銘傳受李鴻章委托,在遠離政治中心,遠離朝廷保守勢力的台灣島,一戰趕走荷蘭殖民者,接著大興土木,開礦山、修鐵路、發電報、創建新式學堂,開啟了台灣官辦近代化建設的先聲。他與鄭成功兩人,是目前台灣藍綠陣營都能接受並紀念的大陸功臣。據說,劉銘傳在聞聽台灣島被割讓給日本後,便氣憤填膺,吐血而亡,足見這位淮軍名將是怎樣的“憂危”之人。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合肥四姐妹中,大姐嫁給戲子,無視當時的社會潮流;二姐巾幗不讓須眉,頗有英雄情懷;三姐與沈從文夫唱婦不隨,時常玩獨立,耍理性,秀幹練;小妹為了守護書法和昆曲藝術,為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異地開花,幹脆與洋夫婿私奔了。這與三國時文姬歸漢嫁董祀,曹丕搶了袁熙的老婆甄氏為妾,曹植卻寫《洛神賦》抒發鬱悶,其亂象肆情,何其相似乃爾!
古往今來,真正稱得上了解合肥女人的人,沈從文肯定不是,作家六六老公可能也不是,隻有薑白石算是一個,金安平女士算一個,我算半個。
薑夔曾於公元1190年前後,在合肥的赤闌橋寓居過。期間,他與合肥兩位姐妹花歌女過從甚密,情深意篤,為此他寫過《滿江紅》、《淒涼犯》、《醉吟商小品》、《秋宵吟》等多首詞作,以示紀念。你聽:“衛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搖落江楓早,嫩約無憑,幽夢又杳。”
不過,發現合肥女人有三國遺風、曹魏精神的,不用問,當然是阿彌陀我。
2016.3.29
可否再寫一篇:合肥精神 vs. 減肥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