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是我移民加國後的第一站,我在那裏掙紮、奮鬥、得意和逍遙了整整六年,從感情上說,我十分願意把多倫多作為第二故鄉。
回顧十幾年的移民生涯,覺得隻有兩段最精彩,一段是讀書,另一段就是淘寶。而這兩段改變我命運,激活我文化情感的溫馨時光都發生在多倫多,所以,離開多倫多以後一直很懷念,幾至每飯不忘。
當然,多倫多最讓我沉迷不舍的,還是她豐富多彩的世界文化,萬方移民帶來的多元文化。如果你不玩收藏,很可能僅把多倫多那多過銀行的圖書館,洋洋大觀、無所不包,或專業或綜合的博物館,富麗堂皇而又新穎別致的影劇院,夏季無處不在的社區露天歌舞美食集會,理解成多元文化,但如果淘寶,你對多元文化的理解可能會更深刻。
我所說的淘寶,“淘”和“寶”都與國內的概念完全不同。國內所謂的“寶”,一般都是指宮廷禦器、出土文物或名家字畫,動輒幾十萬,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得之則一夜暴富,失之則立時赤貧;所謂的“淘”,實際上也就是少數行家才能玩的鑒定、估價和拍賣等逐利活動。因為“寶”壟斷在國家和藏家手中,所以“淘”也不可能普及到民間。
美加兩國曆史短,也沒有皇帝和宮廷,所以缺乏中國式的“國寶”,即使一小撮保皇黨人珍藏有不少大英帝國的皇家用品,但崇尚民主與平等的公眾也不會把它們作為競相追逐的目標。
北美的“寶”,主要是指工業革命以後,隨著科技進步和生活方式的改變,逐漸淡出人們生產和生活領域的東西,如鈴鐺、熨鬥,煙缸、瓶啟,航海的燈塔、日晷,草藥師的天平,打鐵用的砧子,做鞋用的楦頭,六分儀、火車頭,等等。精美工藝品和經典裝飾品,尤其是1940年以後的Vintage係列,以及好萊塢鼎盛時期的所謂Hollywood Regency 藝術極品,也是收藏狂熱分子們的最愛。
這些“寶”本來就散落在“尋常百姓家”,當然沒有“王謝堂前燕”的優越和尊榮。普通百姓花錢花時間花精力“淘”它們,主要是出於強烈的個人興趣和愛好,即英文的hobby;充其量也就是在退休以後,開個網店,將這些“停”在家裏幾十年,被自己含笑把玩千百次的Rare Collection售出,賺點增值小費貼補養老金不足,僅此而已。
與藏品本身的蘊含相比,保值增值實在算不得什麽。舊器物上塵封的是過去不遠的曆史,飽蘸著生活中人的喜怒哀樂和甜酸苦辣。西方人喜歡把工具、用品藝術化,每一個看似普通的用器具,其實都是一件耐用且耐看的工藝品。所以,在北美收藏不僅能滿足思古懷舊的幽情,而且能培養鑒賞品味藝術的雅趣,可謂“寶”樂融融。
北美的“淘”源“寶”地,就是Yard Sale 和Garage Sale的貨攤,還有大大小小、名稱各異的二手店(Thrift Store)。貨攤購物,實則幫助賣家“銷贓”——將“己所不欲,‘巧’施於人”,實現物盡其用後的心安理得;舊貨店付款,其實是幫助慈善機構“變現”,因為Thrift Store主要以慈善為目的。前者助人,後者行善,中國人講助人為樂,行善最樂,所以“淘”樂堪稱大樂,尋常樂怎比斯樂?
我涉足收藏很晚,而且總時間不過兩年,但因為集中、專職且專業,所以收效甚大,我更在辛苦中享受了無數的“寶”樂與“淘”樂。
2011年4月27日是我收藏起步的紀念日。當時我一個人在多倫多處理房產,與經紀人簽好合約後就沒事幹了,於是就經常去住家附近的Value Village和Salvation Army Thrift Store閑逛,一個帶著陳年灰垢、黯然失色的銅質阿拉丁神燈勾起了我收藏的念頭。
剛開始,我並不知道收藏什麽好,瓷器、木器、玻璃、油畫,隻要是喜歡的就往家裏拿。後來,一位大學文物博物專業畢業在省級博物館工作的同學提醒我,個人收藏不能廣收博藏,最好專攻一類,也就是根據資源、條件和喜好,做出最適合自己的門類選擇。經過她這位行家的指點,我逐步舍棄了其他類別,最終選擇了銅器。
盡管我很久都分不清黃銅、青銅、紫銅和白銅,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銅器的摯愛。中國古代金銅不分,金盆洗手的“金盆”實際上是銅盆;西方人幹脆把銅黃色視為金黃色,認為家中多擺銅器不僅養眼,而且平添幾分金光閃閃的富貴吉祥;在舊約聖經裏銅則代表潔淨和審判。我那時剛從國內返回,犯有很多罪愆,所以就想靠銅來超凡入聖了。
當然,銅器讓我上癮成癖的最主要原因,還在於銅的可塑性以及各國工匠和藝術家們在它身上所展示的設計靈性與創造巧思。
總體上看,中國大陸以外的銅器,造型都比較生動、逼真、充滿情趣;雖然製作略顯粗糙,但形、神、態的創意卻頗見功夫,尤其可貴的是真實自然,不事雕琢,沒有牽強附會。馬就是馬,猴就是猴,未見猴子騎在馬背上的什麽“馬上封侯”;蟾蜍就是蟾蜍,銅錢就是銅錢,沒有蟾蜍叼著銅錢的所謂“劉海戲蟾”。而這正是中國銅器所缺乏的。
中國大陸經過文革的破壞,民間幾乎見不到舊銅器。當代主流銅器工藝品,也大多不脫仿古的窠臼,創意比不上印度的黃銅,精良遠遜於奧地利的青銅,就連所謂的景泰藍“彩銅”工藝,都被以色列超越。所以,當我第一次在Richmond Hill的二手店裏看到西方的銅鈴鐺時,就被它們的造型、工藝和質量驚呆了,竟然一口氣買下35個!
我以前隻見過手柄搖鈴,兒童玩具而已,沒想到還有學校鈴、家畜鈴、酒店旅館的吧台鈴、教堂集市的召集鈴、桌麵擺設鈴等這麽多種類;也沒想到用人物的身體做鈴鐺,用美女的雙腿作雙鈴錘,甚至把鈴錘放到鈴鐺外麵的造型;更沒有想到普通的小玩偶鈴鐺,居然被俄羅斯藝術家借來表現維多利亞時代古典美女,創成鈴鐺精品,風靡全球。
有一次,我帶著一位山西土豪同去淘寶。他在國內做攝影器材生意,喜歡收藏舊款的柯達相機。本來,我倆收藏的種類不同,彼此不存在競爭,不料,當他看見我在Brampton一家Goodwill Store裏,僅用10加幣就淘到一對品質上好的鶴立龜背擺件,一杆藥劑師天平秤和一個風車造型鈴鐺時,卻立刻表現出愛不釋手和垂涎欲滴的樣子來。
盡管我倆事先約定,見寶如見妻,隻能各自愛戀,不可互相動心,但他還是違約了,犯忌了,見“寶”起意了,足見西方銅器對我們大陸人的誘惑力有多大。
在我賣完房子返回草原的路上,有位煙台大姐搭我的順風車同往Regina。她從來不玩收藏,對我的收藏也不感興趣,我們一路上談論的都是她在三線廠的故事。可是,當我在Sault Ste.Marie的二手店一次拿到三個銅壺和四個琺琅碗的時候,她卻強行奪去一個碗,抓在手中死活不肯放鬆,說實在太喜歡這件銅器了,還要送給先生做生日禮物。到手的“皇杠”竟被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劫去,弄得我哭笑不得。
淘寶之樂,並不全都在淘在寶,透過博物增長知識,開闊眼界,也是淘寶的一大樂趣。
剛下水不久,我在旺市一家二手店裏逮到一個重型阿拉伯鷹嘴銅壺,標價才19.99加幣。記得當時我拎著“老鷹”在店裏閑逛,有個中東模樣的男子一直跟在我身後轉悠。回到家裏,我發現這個銅壺是手工做的,蓋子與壺嘴合不上,兩片鷹嘴錯位,當天下午就退給了店家。後來我在YouTube上看到一段視頻,一位中東美女手拿一個與我舍棄的一模一樣的銅壺在做秀,解說詞說,這種純手工製作的鷹嘴銅壺是阿拉伯銅器中的珍品,網上售價375美金。我這才明白那位中東胡子哥跟蹤我的用意,可惜我把人家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熨鬥的英文過去叫Sad iron,現代叫Sadiron,原因是早期的熨鬥用炭火加熱,非常燙,很容易燙傷婦女的手,所以稱作“傷心的烙鐵”。Jenny Jones(珍妮.瓊斯),即便是現代西方人,也很少知道她是誰。我在收藏她頭戴禮帽,手拿拐杖的人物造型鈴鐺時,才得知她是英國十九世紀上半葉的賢女,以不嫌貧愛富著名。
在老版電視劇《西遊記》中出現過的印度扁腹銅壺,英文稱它Ewer,印度人則稱它Surahi;著名印度男歌星Jagjit Singh還專門為它唱過一首動聽的詠歎調《Utha Surahi》。這種銅壺很多中國人和西方人都把它當成了茶壺,其實它是水壺。
在幹旱炎熱的夏季,印度和尼泊爾交界處的人們,喜歡將飲用水儲存在這種長頸扁腹的銅壺中,既保溫又幹淨,用壺中的涼水招待遠方的行腳客頗受歡迎。據說,印度有位前總理一生隻喝Surahi中盛裝的涼水。銅壺的前後腹部扁平,為的是方便廟宇、神龕裏的靠牆擺放。居家裝飾用Surahi,世俗功利在於多產、好運和招財進寶。
我從多倫多帶著八箱銅器離開的時間是8月3日,距離4月27日僅三個月又一周。有了多倫多的良好開局,才有後來草原的繼續和補充,雖然收藏條件與多倫多有天壤之別,但網路淘寶卻讓我得到了些許補償,我在網上甚至還把以前“店購”的藏品進行了升級。至2013年4月中,我用收藏銅器編排的動物、小人書就脫稿了。
中國文人都有傳名後世的情結。可如今我們移民到海外,流落在番邦,生存發展,唯苦唯難;一個離疆的蘇武,出塞的王嬙,能有什麽文功武德可以遺贈後人呢?我於不幸之中攫得萬幸,將這花樣銅寶賦予中華文化的內涵,浪得一書,近可助女兒學中文,中可破國內雕塑界崇洋抑我、不自然的頹勢,遠可開一襲清風,推一把國人收藏現代化的牛車,也算今生有為,出國不虛。此間樂,誠不可言也!(本文為加國無憂征文,圖片有版權,請勿轉載。謝謝!)
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