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他與她第一次相遇。
那時的他,54歲,應該是一個男人飽經滄桑後的年紀。然而,相反,他這些年的生活卻平淡如水,單純如紙。
他沒有結過婚,卻在牛津教中古文學寓意愛情詩的課程,還寫了一本書,就叫《愛情的寓意》,也許,書中自有顏如玉,那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古典伊人足以支撐他的感情世界,他想自己會一直這樣單身下去,閱讀、思考、寫作、教學,平靜的走完自己的一生;
他沒有太多的滄桑經曆。從學生到老師,棲居在學院的高牆內,一住就是30多年。這注定他的信仰之路,不是從生活經曆開始,而是從理性思考開始,在不斷的切問近思後,“就像長眠後自然的醒來”,他重新回歸了基督信仰,並成為著名的護教大師。他有他的的信仰架構,有他的書齋,有他的學術朋友們,有他的數不清的讀者與聽眾。也許,這就夠了。
那時的她,37歲,應該是一個女子最圓滿的年紀。然而,相反,她這些年的生活卻殘碎不堪、混沌不清。
她結過婚,卻嫁了一個酗酒、有精神抑鬱症、後來雖然看似皈依宗教,卻仍在外麵拈花惹草的丈夫。
她有很多的滄桑經曆。年輕時代,出於對信奉猶太教的父母嚴格宗教管製的反叛,真誠的吹鼓享樂主義以及無神論:“我認為人是猿猴的後代,道德不外是習俗,生命是電子化學的反應”;稍微年長,又出於對身邊民生疾苦的敏感,真誠的接受共產主義:“我願意作我兄弟的看守人”、“以天下之憂為己憂”。還擔任黨刊的評論員,寫了許多人道主義關懷的詩歌。
但是,那又怎樣?這份信仰甚至對她自己的生活也給不了任何“關懷”,要忍受酗酒動武和感情不忠的丈夫,要拉扯兩個年幼的兒子,要應付拮據的生活壓力,還有一身的病……她活得愁苦、憂慮、沒有盼望。“我仍然相信馬克思主義,那純粹是習慣使然,因為我對上天的幫助茫然無知,對人能逐漸進步失去信心……”
後來,看了他的書,才開始接觸基督信仰。她需要很多很多的光,還有愛。這一路,她走得蹣跚而辛苦。
2
他們相遇了,一見如故。接著是繼續的通信交流——信仰上的,寫作上的;但與愛情無關。
第二年,她丈夫有了新的外遇,雖然,她一直試圖挽回他的心,並不願意離異,但這一次,第三者卻是她自己的表妹。她不得不離了婚,帶著孩子,從美國遷往英國。一個女人,在異國他鄉陌生的大都會,獨自扶養兩個孩子,是怎樣的艱辛?他同情她,幫她找房子、介紹工作、出版小說、還給孩子們支付學費。但與愛情無關。
第四年,她在英國的簽證到期,她被迫離境,留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與一位英國公民結婚,方能取得英國公民權。他決定和她秘密結婚,這是名分上的婚姻。但仍與愛情無關。他說:“純粹為相助朋友,是權宜之計”。一位朋友能作的他都作了。她是或多或少愛他的。這樣的男子不多。他呢?也許,愛著她,但沒有意識到;也許,象他理性上自認為的,是第“四種愛”——異性間的真誠友情。
直到半年後那個晴天霹靂的惡訊。1956年10月的一晚,她不小心在家裏摔倒,雙腳骨折,送往醫院檢查,竟然發現得了癌症。還是晚期。在死亡臨到時,他才意識到,她之於他,是神所賜何等珍貴的禮物!
她當時躺在病床上的一張照片:近花白的頭發,臃腫的臉,幹瘦的手臂。她並不是美麗的女子。現在,因著化療變得更難看。然而,在她最難看的時候,他深深愛上她。
他寫道:“多年以前,我寫關於中古愛情詩的文章,形容那種奇特、幾乎不真實象宗教一般的愛情,心裏糊塗地隻當那純粹是一種文學上的虛構;現在我才知道真有其事……”然而,這愛情來得太遲。或許,是他意識到得太遲。
1957年,他們在醫院“簡陋而充滿消毒藥水氣味的環境中”舉行婚禮。這並不是一樁被教會、被公眾,甚至被朋友們接納的婚姻。觀禮的隻有他的哥哥,和看護她的修女。新娘躺在床上,新郎坐在床沿,一起宣讀盟誓,向對方承諾:“甘苦與共,不論順逆,不論貧富,不論疾康,相親相愛,至死不渝。”
3
因著神的憐憫,也因著他的禱告,她的病情竟然逐步好轉了,不但癌細胞有所抑製,而且她後來甚至行動自如了。這是個連醫生也驚訝不已的大神跡。他到處作感恩見證,講論“禱告的功效”——這也是信仰第一次從他秩序井然的的邏輯世界走進他無常難測的生活世界。他唯有仰望神。
這對中年夫妻異常珍惜隻日可數的婚姻時光。他們一起布置家居、探討信仰、切磋寫作,甚至出門旅遊。有一張是她大病初愈後,與他在住宅花園中享受家庭溫馨的照片,好像是黃昏時節,她一邊打著毛衣,一邊微笑著聽他說話。而他悠悠的斜靠在椅背上,溫柔地注視著她——“像一對二十多歲蜜月中的愛侶。”
然而,這樣舉案齊眉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婚禮後三年,癌細胞再次繼續向她全身擴散,病情惡化。她變得很鎮定:“現在我覺得能欣然接受那要來的,痛楚已不再那麽可怕——也許這是我應受的,而且我相信我需要經曆此苦難。難以預料的無常世事是神要我們背負的十字架。”
倒是他,開始憤怒,為何神不再繼續聽禱告?為何神剛讓他嚐到一點恩典,接下來卻給他更大的打擊,與其如此,當初不如不讓那所謂的“神跡”出現!神豈不是在玩貓捉耗子的詭詐遊戲?!
1960年7月13日晚,她告別人世,臨終前,她對他說:“是你讓我如此幸福。”然後又說:“我已與神和好,有了祂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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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屬天的平靜離去,而他,卻因為她的突然離去,無法平靜下來。他哀悼亡妻,盼她魂兮歸來,無法相信她去了一個更美好的所在——有道是,隻羨鴛鴦不羨仙,還有比她留在紅塵間,與他執手相伴更美好的境界麽?更何況,真有死後的永生麽?
進而,他開始懷疑神的愛,神為何要讓她的一生經曆那麽多苦難?神為何要剝奪他姍姍來遲的美好愛情呢?神是不是一個專門拆散人間佳偶良緣的宇宙施虐暴君呢?悲慟到極處時,他會這樣認為,情緒過後,理性又告訴他不是。但理性隻能擠出負麵的情緒,卻不能帶出更大的信心,然而,關於生死之事,需要的卻是信心。
他不是突然間有了信心的。那天,在黑暗中,他突然感到了她的在,是的,她依然在。而且,是一種非常美好的在。也許,她在天國不忍看到他的苦,下到紅塵中來開啟他。借著與她在冥冥中的心靈感應,也借著對十字架上那一位親臨苦味與死味的主的仰望,他逐漸恢複了對神本身的信靠——
神是愛她的,也是愛他的。她和他本是祂在愛中所造的兩個孩子。至於塵世間那些苦難,那些生離死別,他不知道其的背後意義,但他知道,有一天,神會將一切更新——“一切,都終會好轉;一切,都終會完善;事情的方方麵麵,都終會臻至圓滿。”
起起伏伏掙紮著的情感,反反複複思考著的理智,切切實實深入著的信心——這三者的張力合成了他這本著名的悼亡之書《卿卿如晤》——一本薄薄的日記,一段長長的心跡。
目送著她“回眸一笑,轉身歸回那永恒的源泉”後,他的心終於平靜下來,並日益喜樂充盈。她離去三年後,也就是1963年,他也與世長辭。去世前,他寫下最後的書——一本論禱告的書信集。
在書裏麵他談到對永生和與她相見的盼望:
“那新天新地也是天與地,但與世上的天地不同。我們在基督裏複活時,這新的天地將在我們中間升起,經過悠悠沉寂和黑暗,萬鳥將齊唱,眾水將奔流,光與影將繞經群山。我們的朋友會認得我們,笑著來迎……”
她走了,他也走了,留給我們的是他們的墓誌銘。
他的墓碑,隻有簡單一句聖經經文: “務必盡忠忍耐到底。”
她的墓碑,卻是一首他為她寫的長詩:“整個世界/藏在一顆純樸的心靈裏的星宿、水、空氣。田園和森林/在此像脫下的衣服丟在後麵/化為灰燼/但帶著盼望,盼望她(像基督)/會從聖善的貧寒中再生/經曆試探的曠野/在她複活之日一一重圓”
他,就是英國牛津及劍橋大學教授,著名文學家、神學家C·S·路易斯。
她,就是美國女作家喬伊。
5
其實,若論悼念亡妻之作,中國古代文學中也不乏佳篇。其中最感動我的,則是蘇東坡的《江城子》和納蘭性德的《沁園春》:
《江城子》是蘇東坡悼念發妻王弗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沁園春》則是納蘭性德悼念發妻盧氏的。
(按: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長調)
”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
若論情之深重,文之磯珠,這兩首悼亡詞決不亞於路易斯的《卿卿如晤》,但也僅限於悼與念的層麵。(念者,生前兩人之恩愛幸福;悼者,逝後各自之孤獨淒涼。)很少會如路易斯那樣,從人—人層麵上升到人—神層麵,即在悼念亡妻時不住地發出屈原般的“天問”:悼中有問,問中有悼,不僅有問,還有答:自己的回答、她的回答、以及祂的回答相互交錯衝撞,極富張力。這樣,就不再是單純的他——她之間的對話關係,而是他——她——祂三者之間的對話關係。
當然,如由上推論中國悼亡文學缺少超驗緯度或宗教關懷,卻失之武斷。實際上,筆者以為,中國悼亡文化仍是有較強的宗教色彩的,但這種色彩並不是明亮的,喜悅的,而是帶著黯黯的哀傷,及濃濃的宿命感。
以沈複著名的《浮生六記》為例,沈複與發妻芸娘青梅竹馬,夫妻情深,芸娘認為“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借神力”,因此 “每逢朔望,夫婦必焚香拜禱”,以致多少相信“兩人癡情,果邀神鑒”。這是民間浪漫純樸的自然神論信仰。可惜,無法支撐起殘酷的現實人生——後來芸娘遭公婆厭棄,家境艱難,為覓衣食,過度操勞,身染重病。下麵是芸娘之死的場景:
餘欲延醫診治,芸阻曰;“……憶妾唱隨二十三中,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幹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芸乃執餘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宇,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瀝微,淚漸幹,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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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將自己的早逝歸結於“致幹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何等殘酷!臨終前“斷續疊言來世二宇,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又何等淒惻!
相比之下,喬伊臨終前微笑著說:“我與神和好了,有了祂的平安。”並將自己一生的苦難歸結於“神要她背負的十字架”,而她的苦難既非前世作孽或欠債,而是參與到整個殘破世界的受苦之中,也參與到主耶穌基督道成肉身來到這殘破世界的受苦之中,就像西蒙娜·薇依說的:“神恩與重負,我乃是與主一同背負十字架!”這種薄命感與平安感的差異,令人深思。
對比了兩位女子在死亡麵前的體驗,再不妨來對比兩位男子悼念亡妻的感受。
沈複雖然歎息:“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慈悲也!”卻就此打住,並未繼續追問佛為何不發慈悲?一副認命的態度。他喪妻不久又連遭父亡子夭,本欲出家為僧,但朋友“贈餘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而路易斯則因妻所受的苦難而對神的善惡追問不休,更拒絕承認人間之愛隻不過一場春夢,他堅信此在界同樣是永恒界不可缺的一環。將來有一天,新天新地裂帛而降,有一天,憐憫要向審判誇勝,有一天,“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這種夢與醒,認命與仰望,空感與愛感的差異,同樣令人深思。
《浮生六記》中的這種宿命感並不是特殊的個例,在這片大地上,從清代的《紅樓夢》——曹雪芹悼諸釵黛的死,到現代的《傷逝》——魯迅哀子君的死,到當代的《妞妞》——周國平悲愛女妞妞的死,我們都能普遍看到個體麵對死亡的無力與蒼涼。也因著死的毒鉤,愛本身的意義似乎也被刺穿消解,如果色也是空、情也是空,不如不愛,也就不會受傷害。不是嗎?
所以沈複才“後悔”到:“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話雲恩愛夫妻不到頭,如餘者,可作前車之鑒也。” 所以寶玉才“徹悟”到:“好一似,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然而,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殘的燈火祂不吹滅。十字架上那一位受死的耶穌基督卻以自己的死擔當了她們的“死”。不僅如此,還因著祂真實的複活,給整個被“虛空”所轄製的受造界指出一個更永恒更喜樂的盼望。在這永生的終極盼望麵前,人間的愛無法被死亡和宿命傷害;在這終極的的盼望麵前,大地上的人們,可以坦然無懼的,甚至舍生取義的,單單為愛而活。
因為,死已經亡了,而愛卻不會亡。
所以,愛比死更堅強。
所以,貪、嗔、癡,如雲煙過眼;信、望、愛,卻永不止息!
隻要你願意相信。
這也許就是《卿卿如晤》抵達我們這一片白茫茫大地的意義。
寫於 2006年10月24日《卿卿如晤》譯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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