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獨立出品 【熱點影評】
劉超
魔戒從本質說是一個欲望放大器,而它放大的恰是那些虛妄的,與我們本身所是不相配的欲望,即非分之想。霍比特人認清“我之所是,我之所欲”,魔戒便對其無能為力。但我們麵對欲望借助廣告與大眾傳媒編製的現代幻象,不知自己所是和所欲,又該依靠什麽掙脫?
優雅的精靈挽起長弓,咆哮的矮人舉起戰錘,堅毅的人類心懷榮耀,邪惡的獸人呐喊嘶吼,號角嘹亮、刀劍如林,這是一首鐵與火的戰歌,這是電影《霍比特人》的“五軍之戰”。
在寒冷的冬季,它在全球影迷的心中注入了一股澎湃的激情。時光荏苒,距離托爾金原著定稿已有半個世紀,彼得·傑克遜導演將《指環王》三部曲搬上銀幕也已十載有餘。
隨 著《霍比特人3》的上映,中土世界再一次成了全世界小說迷與影迷共同向往的勝地。電影中,影迷們或許對精靈的超高顏值、戰爭的震撼殘酷、異域風光的原始魅 力念念不忘;然而在小說中,“魔戒迷”卻更多為“能言種族”的興衰離合深深吸引,品味其中愛與友誼、權力與貪婪、犧牲與救贖等不同主題,回望古老珍貴的傳 統與深厚的文化。
“經典”,意味著擁有超越時代的持久價值,耐得住反複咀嚼與品味,並能引發讀者對社會與自身處境的深刻反思。托爾金曾強調《魔戒》的故事沒有任何形式的寓 言意義,對他而言,是打心底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寓言故事的。因此,若我們能拋開一些僵化的成見,借助電影與原著,設身處地走入夏爾綠油油的草地與比爾博的袋 底洞,看著霍比特人悠閑地吸煙鬥草,感受著他們田園牧歌般的生活,或許才能尋到一把對抗至尊魔戒蠱惑的鐵盾,以及一麵更為恰當的、反思現實之鏡。
為什麽事霍比特人被托付魔戒?
毫無疑問,托爾金《魔戒》的絕對主角是索隆的至尊魔戒。這是一枚具有巨大魔力的戒子,可以賜予它的擁有者各種奇妙的能力,例如提升感官敏銳度、控製他人的意識與行動,以及隱身的功能。
在 不同的人手中,至尊魔戒會展現出不同的力量。這枚戒指也成了誘惑的象征:幾乎靠近魔戒的每一個生物,都會被它隱秘卻強大的力量所誘惑,無法抵抗。然而,一 個貌不驚人、一無所長的霍比特人,竟會成為這枚令所有族類都夢寐以求的至尊魔戒的托付者,這想必是令許多《指環王》影迷大惑不解的問題:難道將魔戒交給霍 比特人弗羅多保管,是因為他弱小,所以哪怕他擁有了魔力,變得邪惡之後,破壞性也一定大不到哪兒去的緣故嗎?
因為在劇中,當由霍比特人斯密戈變成的怪物咕嚕擁有魔戒後,至多對地底河流的肥魚造成了威脅。而魔戒借著咕嚕,也僅僅隻傷害到兩個人,一個是咕嚕的朋友,一個則是咕嚕自己。
但讀過小說的“魔戒迷”都知道,至尊魔戒之所以會被托付給霍比特人,其實並非因為他們力量弱小,而相反,是因他們仿佛與身俱來擁有一種“超強定力”,從而受到魔戒的誘惑與影響最小。
但霍比特人這種強大的定力究竟從何而來,小說中並未明確交代,或許,這也正是原作者托爾金刻意留給不同時代的讀者們思索和尋覓的吧。
我們不妨從原著中相關情節的描述來一窺端倪:《指環王》一開篇,四個霍比特小夥伴離開家鄉夏爾不久,在森林中被一棵會動的老柳樹抓住。此時,一個叫湯姆·邦巴迪爾的人出場並救下了他們。
在《指環王》三部曲中,正是這個叫湯姆的人,是唯一一個不受魔戒絲毫影響的人:湯姆隻把這枚戒指當作一個不足為奇的玩具,而當弗羅多帶上魔戒成功隱形之後,在湯姆麵前,他仍然無所遁形。
湯 姆的夫人“金莓”如此介紹他:“他就是他,正如你們所見。他是森林、流水和山崗的主人”。金莓夫人隨後解釋到,湯姆並非那片土地的所有者,“那樣的話,必 定會是重擔”。“大地上的樹木、青草,以及生長存活的萬物,每樣隻屬於它自己。但湯姆·邦巴迪爾是主人。無論白晝黑夜,當老湯姆在森林中行走,在水中涉 過,在山巔上
跳躍,從來沒有什麽能捉住他。他無所畏懼。湯姆·邦巴迪爾是主人。”
那 麽湯姆既然可以完全不受魔戒影響,他豈不是比霍比特人更加適合保管魔戒,並一路帶到末日火山嗎?可是,甘道夫提到這個人卻說:“魔戒沒有支配他的力量。他 是自己的主人,……如果把魔戒交給他,他很快就會把它忘到腦後,最有可能是將它隨手一丟。”如此看來,瀟灑的老湯姆頗有些中國古代道家的風範——“不滯於 物”,也“不為物役”。
霍比特人:認清我之所是,我之所欲
據此可以推斷,原來,古希臘戴爾菲神廟門前所刻之箴言“認識你自己”正可作為解讀魔戒誘惑之謎的撬點——認清了我之所是,我之所欲,魔戒便對其無能為力。
因魔戒從本質說,是一個欲望放大器,而它所放大的恰是那些虛妄的,與我們本身所是不相配的欲望,即非分之想。在《魔戒》中,霍比特人最清楚自己是誰,進而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族類,因此魔戒對他們的影響才最為微弱。
托爾金在《魔戒》開篇的楔子,即介紹了霍比特人這一奇特的種族。他們熱愛和平,慣於歡笑,擅長吃喝,一天要吃六餐。夏爾是霍比特人的王國,但整個王國隻有一名正式官員——市長,管理十二名警察。
警 察主要的職務是尋找走丟的牲口。霍比特人“有個驚人的習慣:通過黏土或木質的煙鬥吸取,或者說吸入一種藥草葉子燃燒後的煙氣,這種藥草他們稱作煙鬥草或煙 葉,很可能是尼古煙草的變種。”吸煙鬥草是他們的藝術,是他們最為奢侈的享受。吸一口“老托比”(一種煙鬥草的名字),坐在搖椅上一邊看著兒子玩耍一邊和 老婆聊天,也許就是霍比特人的終極人生追求了。
霍 比特人的人生追求與夏爾這片土地緊緊連在一起,最好的煙鬥草,“老托比”、“長穀葉”、“南區之星”就產自這片可愛的土地。電影《霍比特人》“五軍之戰” 中,比爾博懷揣阿肯寶石,坐在孤山無數的金幣與寶藏上,心中所想還是夏爾老家的後花園,看著花園中的花草樹木繁茂生長才是他心中“穩穩的幸福”。
霍 比特人也並非沒有“非分之想”,但作為曆史十分悠久的族群,他們牢牢持守傳統的價值觀念,這些觀念使他們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想要什麽。山姆是弗羅多的園 丁,也是追隨他護送魔戒到末日火山去的一員,他曾一度受到魔戒的侵蝕,在頭腦中產生了一副偉大的幻象:“這個紀元的英雄、大力士山姆懷斯,手執燃著火焰的 劍大步穿過這片昏暗的大地,他振臂一呼,便萬軍來歸,簇擁著他一同進軍推翻巴拉督爾。”但他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需要的“隻是一個屬於自由園丁的小花 園,能用自己的雙手勞作,而不是把花園膨脹成一個王國,命令他人用雙手勞動。”於是,幸運的山姆掙脫了魔戒的網羅與束縛。
《魔戒》中宗教的價值觀念是被吸收到故事與象征之中的,這正是《魔戒》一度飽受批評的原因,因它與今天的狼性文化、物競天擇、超人哲學全然對立。
《聖經》說“你們作仆人的,要凡事聽從你們肉身的主人,不要隻在眼前事奉,像是討人喜歡的,總要存心誠實敬畏主。無論做什麽,都要從心裏做,像是給主做的,不是給人做的。”(歌羅西書3章22-23節)
以 此標準,山姆是一個合格的仆人,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現代人,他不懂得掌握自己的命運,反抗主人弗羅多。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什麽山姆就成為不了“山姆王”, 憑什麽屌絲就不能逆襲!今天你對我愛搭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在著名社會學家舍勒看來,正是普通人的這種“怨恨”心態推動了社會的進步。在進步中,人 們不斷超越自身的所是,員工變經理,經理變總裁。
現代價值與源於宗教信仰的傳統價值孰優孰劣,是一個複雜的命題,但在《魔戒》中,傳統的價值觀念——信仰、榮譽、忠誠、友誼、善良、責任——無疑更被肯定。
作為研究古代語言與曆史文化的專家,托爾金是一個抵製現代主義的強硬派。寫作《魔戒》的理由之一就是對抗那種認為傳統信仰已毫無價值的想法。
整部小說,最貼近現代人的是薩茹曼,他是一個巫師,也是一個科學家與發明家,追求強大的力量,不擇手段且毫無底線。托爾金對其命運的安排充滿嘲諷,讓他死於小人之手。
而 作為傳統價值的象征,除了弗羅多,《指環王》中另外三個霍比特人均收獲了屬於自己的圓滿與幸福。托爾金以山姆回家的描述作為結尾:“他(山姆)往前走,那 裏有暖黃的燈光,屋內有爐火,晚餐已經備好,家人正在等待。羅絲迎接他進屋,拉他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將小埃拉諾放在他的膝頭。他深吸一口氣,說:‘啊,我 回來了。’”一種平淡中的溫厚躍然紙上。
如何擺脫被欲望支配的人生?
身處現代社會,我們是一群流浪者,與比爾博、弗羅多一樣曆經苦難,卻茫然於從哪裏來,惶惑於到哪裏去。我們失落了屬於自己的夏爾,不知道自己所是,也就不知道自己所欲。
我們將生活的需要與無盡的欲望混合在了一起,隨後又被欲望支配人生。人生的追求就變成了虛妄,超出了我們的所是。於是,教授的本職是追求真理,很多教授卻執著名利;醫生的本職是救死扶傷,很多醫生卻隻認金錢;官員的本職是服務人民,很多官員卻貪戀權力……
我們的社會是錯位的社會,在“不想當將軍的廚子不是好裁縫”的呼喊中,我們永遠生活在別處。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羨慕嫉妒恨”成為生活的主旋律。
不知道自己是誰,必然的結果就是混淆人生的需要與欲望,並最終為欲望所支配。《聖經》中耶穌提出過一個問題:“人若賺得全世界,卻喪了自己,賠上自己,有什麽益處呢?”(路加福音9章25節)
霍比特人在與夏爾這片土地的連接中,在與古老文化傳統的連接中,他們得以清楚定位自己是誰,以及想要什麽。現代社會的主調卻是忘卻,我們掙脫了一切的束縛——土地的、文化的、宗教的束縛。
在收獲獨立、自由與財富,社會高度發展與現代化的同時,空虛、茫然與迷惘也伴隨而來,如同無法驅散的黑影和解脫不了的咒詛。這就是現代性之殤:我們失去了定位自己是誰的精神故土,魔戒的誘惑便乘虛而入。
打開電視、報紙、雜誌、手機,無盡的廣告與推送就是現實版本的魔戒。我們早已習慣於以名車、名表、高檔別墅,甚至以名牌服裝、手袋等來定義一個人是誰,似乎唯有那些名牌才能為它的使用者背書,證明人的地位與身份,人生的錯位從此產生。
比爾博與弗羅多雖然一路前行,心卻始終沒有離開夏爾的袋底洞與後花園。我們也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向前趕路,卻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心又歸向何處。魔戒可以編製一個個幻象迷惑霍比特人,可是依靠對夏爾的愛與思念,對忠誠與榮耀等傳統觀念的持守,他們突破了幻象。
但如今,我們麵對欲望借助廣告與大眾傳媒編製的現代幻象,又該依靠什麽掙脫?也許,我們唯一注定的結局就是如咕嚕一樣,揣著一個與人生幸福毫不相幹的魔戒,不停呼喊“My Prec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