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獨立出品【經典回顧人在職場】
口述實錄：楊海
文字整理：嚴陽羚子
@我看到人原來那麽醜陋。我一生建立起來的，對我自己所謂的肯定，從屋村少年被人家看不起到我認為靠自己力量不眠不休得到的所有的一切，一夜之間都被否定了。還有我對老婆的承諾。天塌下來我一定可以擋住。但我根本擋不住，我什麽都擋不住。
@之前開朗的我開始否定自己，覺得自己很笨，很幼稚，很沒用，我活該，我恨我自己。我對不起我太太，爸爸媽媽，我的員工，對不起所有人。常常無聲無淚地哭，無緣無故地慌張，無緣無故地害怕，找不到半點事讓我感興趣。
屋村少年的發財夢
我是楊海，在香港屋村長大。小時候家裏很窮，我就每天想怎樣才能跳出屋村，怎樣才能發財。當時琢磨幾條路，第一就是做明星。90%的香港人都曾想過當明星。我當時真的很用心，我跟劉德華同期去考無線TVB訓練班，結果是他考上了，我沒有考上。我盡了力排隊，麵試，我知道落選是什麽原因，我實在沒有劉德華帥。
這個既然行不通，就再想別的，電影裏麵演的最多的就是那種大佬、大哥，黑社會那種。我從小學開始測試了很久，發現我隨便做什麽壞事老師都抓到我。所以我想，還沒做到大佬之前，做小嘍嘍肯定就被抓了。這條路也不通。
就想到最後一條路：留學，出去拿個大學學位，回到香港應該有“錢”途。但是出國也不是那麽簡單，因為我爸爸剛退休，家裏麵經濟條件不好，需要向親戚們借錢。我爸爸媽媽硬著頭皮找那些親戚時，得到的是冷嘲熱諷。他們不光不願意借錢，有的還叮囑我的父母不要那麽笨，把退休金給我這樣一個沒有前途的年輕人出國讀書。他們覺得我會浪費我爸爸的退休金，還不如留著他自己養老好了。
對我來說，這是很大的傷害。我想要去做黑社會也沒真正去做，我要去做明星也不非法。其實我也沒有多爛，但為什麽當一個年輕人有這個熱忱——立誌要改變，要好好讀書時，他們卻不支持我？我的心真是傷透了。我跟自己說，從今天開始，所有的親戚不再是我的親戚，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們。
最後是一個小學同學的媽媽，見我很熱忱地想做這件事，就把錢借給我，然後幫我來到美國讀書。我到美國後，我決心要養活自己。出來時我跟爸爸拿了兩千美金。我對爸爸說，一輩子我隻要這兩千塊，你相信我。我會畢業的，畢業後我會供養你。
當時的學費是1500美金。兩百美金租房，又買輛單車，因為做工需要。下飛機的第二天我就去找工作了，第三天我就拿到了美國餐館獎學金。
從那天開始，每個禮拜我同時打三份工，很努力讀書。兩年四個月我就把大學讀完了。畢業時我覺得很得意，耶，我畢業了！
畢業後我得到德州達拉斯大學的獎學金，我就去讀了。在那裏，奇妙的事發生了。我遇見了跟我夢中情人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她還有一個浪漫的名字叫做“沙文”，就是在沙灘上閱讀我喜愛的文章。簡直是太開心了。
那時每天過著愛情、學業都得意的日子。我花了六年多從大學一年級讀到博士。當時我27歲，博士畢業，又娶得美人歸。爸爸媽媽也來看我，突然之間烏村少年變成了Dr. Yang，太得意了。我找工作也很順利，很快就去一個很有名的大學當教授去了。
那時，我覺得自己什麽都有，很聰明，有智慧，又努力，還娶得美人歸。我覺得我掌控一切，真的很驕傲，為自己而驕傲。
從名利的雲端跌到穀底
三年之後，剛剛拿諾貝爾獎的光纖之父高錕聘我去香港中文大學做talented教授。他給我雙倍的薪水請我回去，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個人物了。我從小就跟爸爸媽媽說，我一畢業就養他們。我可以養他們，他們很開心，我覺得很驕傲。
還有我跟老婆說，我會保護她一輩子，有我就衣食無憂。總之天塌下來我都能擋得住。我說老婆你不用擔心，你一輩子就在你的溫室裏享受就好了。
在回香港的飛機上，我就寫了一首詩，“東西南北我不怕，優雅與否我不管。宏圖大展是我想，不管哪裏是我家。”
表麵上我衣錦榮歸，其實驕傲的我心中很不平安，因為覺得教授、博士學位是我人生的絆腳石。如果沒有這種絆腳石我早就發財了，跟比爾蓋茨一樣。回去後每天都等待，什麽發財的機會都想過了。
一直等到一九九幾年，那時整個世界都吹著科技股的風氣，每一個人都在投機科技股，每一個人都說.com就是新的經濟。
當時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是一個出名律師，他就來跟我說，我們去創大業。我有我的IT才幹，他做我的法律保鏢，我們兩個合作絕對無往而不利。當時我覺得，對啊，就把我的全部積蓄——別人要給我投錢我不要，因為我要擁有大部分的股權。突然之間我就當了CEO了。
開始時，我們做得非常成功。像發夢一樣，每天都接到很多上市公司的電話，希望收購我們。我覺得不行，還是不要賣給你，將來再貴五倍十倍。根本就是瘋狂，驕傲地瘋狂。老去劉德華旁邊的房子看房子，想搬去跟他當鄰居。
當時我狂妄自大，覺得自己已跳上通往成功財富的高速機動車。但在2000年四月，一夜之間科技股爆破了，好像一場夢一樣，所有東西180度大轉變。多大的.com公司拿著一兩百個million的都一樣垮。我們跟他們一樣，也垮了。
我像從天上跌下來。電話也不響了，什麽都沒有了。其實我可以承受金錢損失，但沒辦法接受的是，自己一直以來很自豪的一些人生哲理全崩潰了，包括義氣這兩個字。我的律師好朋友，為了他的利益，突然攻擊我，誣告我，讓我嚐到被出賣的滋味。
我看到人原來那麽醜陋。我一生建立起來的，對我自己所謂的肯定，從屋村少年被人家看不起到我認為靠自己力量不眠不休得到的所有的一切，一夜之間都被否定了。還有我對老婆的承諾。天塌下來我一定可以擋住。但我根本擋不住，我什麽都擋不住。
其實受傷害最多的是她，因為最後一秒我告訴她我公司垮了，錢沒了。房子一個禮拜之後賣掉，兩個禮拜之後離開香港，回美國。我覺得太對不起她了。我把我銀行裏所有的錢拿出來，大概4000美金，我把這些錢交給爸爸。他身體已很虛弱，長期進出醫院。
當時我覺得一輩子都不會再回香港。我不要再見到這個地方，每一點一滴都是我人生的汙點。我知道是最後一次見爸爸的麵。當時我覺得我這個兒子很不孝，爸爸到這個年紀可能真的快要離開這個世界，這時還要看到我失敗的樣子，還要為我擔心。
我很舍不得我爸爸，我哭著抱著我爸爸的腳，像小孩子一樣。我跟他說，爸爸對不起，這點錢希望你可以用一下，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我可以再站起來，哪一天還有能力可以再供養你。我說謝謝他，我很愛他，因為我覺得沒有機會再說了。我說明天我會去美國。我爸爸眼眶有淚，他說，別哭，開心點，開心點。這就是爸爸跟我說的最後幾句話。
抑鬱症被奇妙醫治
我來美國之後，先住在我太太的爸爸家中。那時我幾乎處於人的盡頭。之前很開朗的我變成抑鬱症。我開始否定自己，覺得自己很笨，很幼稚，很沒用，我活該，我恨我自己。我對不起我太太，我爸爸媽媽，我的員工，對不起所有人。
常帶笑容的我笑不出來了，每天不停講話的我不講話了。後來常常無聲無淚地哭，無緣無故地慌張，無緣無故地害怕，找不到半點事讓我感興趣。所有關於香港的人與事我都不想知道，碰到一個人從香港來我就掉頭就走。新聞我都不看。
身體變壞了，天天胃痛，血糖超高，皮膚也出了很多毛病。每天呆在床上就希望最好不要起來，到深夜才起來。我身心靈都到了穀底了。當時回到美國，我不想回到洛杉磯或什麽地方，我想去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也不要去當教授了，當招待就可以了，一天賺20-30美金夠生活就算了。
但很奇妙，我太太她突然變得很堅強起來。我太太的哥哥信主，他就帶我太太認識主，我也開始跟著太太去哥哥去的教會。聽了很多道之後感覺神好像真的存在。
每天我在後院，大概三四個禮拜，手裏拿著香煙，香煙對於我在那時最實在了。每天對著天說，你怎麽這樣對我，為什麽？其實我想了很久，要不要禱告。因為牧師們說，你禱告，你會感覺到耶穌存在。
但那時候我還是害怕，因為我很義氣，像電視劇那樣，要是我跟耶穌禱告了，他回答了，我怎麽可以不跟他？我也很害怕，因為跟了耶穌，我很多壞習慣要改了，但耶穌說，“那沒有看見就信的有福了。”好像神告訴我，你就是不相信我，沒關係；我再問你一次你要不要相信我。如果你沒看見就相信你的福分更大。
好像一個父親問一個很頑皮的小孩，他用這種方式問我，你相信我嗎？當時我真的很感動，我就哭起來了。大哭起來，因為覺得神很愛我。神給我很多福分，甚至生意的失敗，其實是一種預備，讓我不再用我的血氣去做事，而是謙卑下來，這樣我才能接受耶穌。
聖經說“一人信主全家蒙福”，真是這樣，那一天我才好像叮一聲醒過來，想起我的祖父。過去每次去基督徒的墳場看他，原來我的祖父就是基督徒。我的姑媽也是，很多人都是，我一直不知道。
後來我就受洗了。當時神感動我寫下第一首詩歌，叫做《平安》。“迷途羔羊終於找到了方向，過去的事再不是未來的負擔。未來一直充滿著喜樂平安……”因為我經曆過那種恐慌，知道平安何等無價。平安不是人、世界可以給你，隻有耶穌才能給你。
這之後神開始醫治我，突然間我解脫了：為什麽我不肯回去做教授？因為就是那個電視劇鬧的：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曾經很大聲地說我以後不要做這種工作了，這樣的宣告就是一個不好的力量。靠著耶穌把它解開了，我終於肯重新去找做教授的工作。神很奇妙的，把我帶到加州這個地方，開始重要的11年。
後來，我爸爸身體越來越虛弱。我最後有機會跟他通了電話，當時我還是不願意回去。跟爸爸通電話時，我就問，爸爸你要信耶穌嗎？因為祖父也信耶穌，你的兒子我也信耶穌，我們在天家就可以見麵了。我爸爸很微弱地回答我，好兒子，你叫我信我就信。通完電話兩天之後，我姑媽就安排一個牧師給他施洗，過幾天我爸爸就到天家了。
我找了一輩子，想找各種好的東西，金錢，想孝敬我的爸爸，竟然是在我人生中最黑暗，什麽都沒有的時候，連供養爸爸媽媽的錢都沒有的時候，竟然可以送一份世界上最寶貴的禮物給我爸爸，就是帶我爸爸信耶穌。其實我當時的信心也沒有很大，是聖靈帶領我這樣做。
陪媽媽走完最後一程
我爸爸到了天家，媽媽就很孤單，她陪著爸爸一路這麽多年。我就每天跟她通一通電話，從十分鍾二十分鍾到每天一個鍾頭，這個事情讓我學會了愛她，陪她。
經過很長時間，我才真正認識媽媽。我以前看不順眼媽媽做的事，現在都看得順眼。因為她心裏麵的想法我現在才知道。媽媽也發覺她兒子改變很多。因為我說過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親戚，她發覺我不但可以原諒，我還可以過年過節去找他們，還去關心他們。
2006年，她來了美國。說起信主，她口裏說，晚一點晚一點，但某一天在教會就突然哭起來。她從來不哭的，但聖靈感動她，她就信耶穌了。我們都很開心。母子倆也更融洽了。母親節之後是她的生日，我邀請教會的弟兄姊妹跟她一起慶祝。她很開心，還給我弄個爆炸頭。
她又開我的車，又玩我的玩具。後來，我又帶媽媽去墨西哥，租一個跑車跑遍整個鬧市區。這是太奇妙的時刻，我跟媽媽象朋友一樣。
媽媽回香港幾個月後，11月，她突然打電話來說，醫生說她得了末期肺癌。醫生還告訴她隻有3到6個月生命。我跟老婆聽到這消息馬上丟下工作回香港了。
教授的工作是神賜給我的，我走開半年一年都可以。我準備陪媽媽跑完人生的路。我回去每天就想怎麽服侍她。媽媽很辛苦，咳得很厲害，晚上她忍著不咳因為不想吵到我們睡覺。但我聽到她這樣，我就背著她，忍著哭，因為我不想她聽到我哭。
我每天不知道怎麽過，我問耶穌，為什麽媽媽每天那麽難受，我不懂你的心意但我知道你有你的美意。每天早上我都求神給我力量，我應該怎麽做。神真的是奇妙，通過醫生，找到一個實驗藥給媽媽吃，三個月之後所有症狀得以控製。這樣我又陪媽媽一個月，去了澳門，廣州，看她的親戚朋友，然後我就回美國。
07年10月，媽媽受洗了，還帶領她的姐姐一起信主受洗。11月時打電話給我，醫生告訴她，她的病情失控了，癌細胞到腦袋了。我們就飛回香港，偶然碰到當地一個牧師，他隻跟我談了20分鍾，就突然說你要到我教會來做見證。奇妙的是，當天媽媽非要跟我去不可，其實她當時的情況不能出街。那天是媽媽最後一次去教會，是聽我生命的見證。
照顧媽媽的經曆很奇妙，我帶著“我付出”的心態回去，其實是“我得到”。我每次在喂媽媽吃飯，背媽媽上樓，替她做事時，就回想起來媽媽在我小時候，每天每個月，好多年都這樣對我。我隻用了幾個月這麽對她，我重走一遍我媽媽小時候怎麽照顧我的愛，留在我心裏永遠都不會忘記。
又過了幾天，媽媽說我馬上就要去天父那裏。我哭著說，媽，我不要你走。媽媽跟爸爸去世前說的是一樣的，你不要哭，不是你教我的嗎，我們在天家重聚麽？你為什麽要哭？我先去天家，傻瓜，不要哭。（泣不成聲）
真的很感謝主，我媽媽人生的最後一段路完完全全是被我照顧，但神使用它堅固了我對神的信心。我可以靠著這信心，靠著經曆神的信心走下去。
（本文根據楊海教授的公開分享整理，未經本人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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