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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鈴鐺閣(七)裴學海老師——最後的書生

(2014-10-20 08:30:40) 下一個

 

                           夢回鈴鐺閣(七) 裴學海老師——最後的書生


    二零零八年夏有機會去北戴河,火車經過河北灤縣時,我一直注視著窗外的山水、田野,這就是我們裴老師的故鄉。
    裴學海老師在鈴鐺閣教語文課二十一年,我們有幸在其最後一年(1953——1954高二時)聆聽先生的教誨。此前已聽說先生畢業於清華國學研究院,是梁啟 超的弟子。原在北洋大學開授古漢語文字學課程,因院係調整,課程取消,才到中學任教的(此傳說不確實。)鈴鐺閣的老師大多衣著樸素。而裴老師尤甚,簡直可 以說是馬虎。冬夏一身藍製服,由於生就削肩,穿在身上和中式服裝並無兩樣。從後背看就是一位地道的鄉間老者。可是,一到了課堂,目光深邃,聲音洪亮,講授 古文和詩詞時尤其帶勁。我至今耳畔還能響起先生朗誦毛遂自薦一課的句子“先生不能,先生留!”和白居易詩句“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那濃重的冀東口音 韻味十足。
    先生精通古漢語文字學和音韻學,隨口道來皆是學問。至今記得先生介紹“天”、“地”二字因形生義,鈴鐺閣之“閣”為何讀“搞”音,至於講到文言中的虛字更 是引經據典剖析詳盡。隻可惜麵對的是我們這些“不可教的孺子”。程度差到不要說理解文言文,就連兩周一次的作文,能寫通順文章的也不多。偏偏還受世風的感 染,“重理輕文”,願意追隨先生在古漢語上下功夫的隻怕是鳳毛麟角了。
    先生除自己的專業外,對其它也並不在意。記得有一次作文講評中,先生舉出一個句子“要發展機械製造工業”,說此句不通。“隻有工業製造機械,那有機械製造 工業之理”。我們麵麵相覷,因為這是政治課上講總路線“一化三改”文件中的原話。今天回憶起來,才意識到,如今隻有“機械製造業”、“機械工業”的提法, 而“機械製造工業”早已銷聲匿跡。可見,先生從保存漢語純潔的原則出發所作的批評是正確的。而我們早已習慣了被灌輸、盲從。
    標題中用“書生”而不用“學者”、“專家”、“大師”的稱謂。是因為先生一生淡薄名利、不慕權勢,我實在不想用現今流行的那些變味的辭藻來玷汙先生的名節。而那場文化滅絕運動,結束的不止是先生的一生。也是宣告中國傳統文化的徹底斷絕。
    以下轉貼有關先生的紀念文章兩篇。

 

                           漢語語言學家——裴學海


    裴學海,1899年出生,唐山市灤南縣安各莊鎮獅子莊村人,亦名裴會川。我國現代著名的漢語言學家,孩提時即穎悟,七歲在本鄉私塾就學,14歲因家境貧寒 而輟學務農,生活儉樸,仍堅持刻苦自學。17歲時考入灤縣師範講習所短訓班,學習成績優異。畢業後,一邊教學,一邊刻苦鑽研古文,研究文字聲韻。1928 年,他29歲時,以同等學曆,考入北京清華國學研究院,師從著名的漢語文學家趙元任教授及著名曆史學家陳寅恪教授。他的穎悟勤奮,趙先生非常欣賞。畢業 後,裴曾在天津教家館。任課之餘,深入研究古漢語。1932年他出版了《中古虛字集釋》,1933年他到天津河北省立一中任教。
    日軍侵入華北以後,戰火紛飛,物價上漲,民不聊生,學校大都南遷。裴學海衣食無著,隻得回鄉以賣豆腐為生,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忘研讀古文。有時突然想起 一個問題,就翻起《十三經》等古書,深入探討前人沒發現或沒有確解的詞義。他一會兒埋頭讀書,一會兒兩眼發直,呆呆地望著前方,顧客喊“買豆腐”,他也聽 不見,氣得人家一甩袖子就走,他時常豆腐賣不完就回家。家裏人管他叫“呆子”,別人譏笑他說“裴學海真格路,賣豆腐看古書。豆腐沒賣完,古書翻個夠,不知 古書與豆腐,哪個飽肚腹?”
    日偽軍要來掃蕩,鄉親們紛紛用車馬馱著錢財布匹逃難,裴學海一不要錢,二不要物,隻是背著自己的書稿與古書,別人勸他說:“你早就越教(書)越瘦(授), 窮得賣豆腐,換不拿點錢物,換口飯吃,拿幾本破書,有啥用處?”裴學海笑笑說:“爾等豈知書中之三味?”後來他又回到天津任教,上街時坐電車也手不釋卷, 常常忘乎所以手舞足蹈,有時看得上了癮,車到站也不知道,售票員查票時責備他為什麽坐到終點,他便連連說:“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叫人哭笑不得。
    解放初期,郭沫若到天津講學,講學前問:“裴學海來了沒有?他在天津隻教中學,你們要是不用他,科學院請他去。”經郭老舉薦,裴先生從天津三中調到天津師院(河北大學前身)任中文係講師,1959年晉升副教授,曾任河北大學中文係古漢語教研室主任。
    裴先生講古漢語,例句張口就來,洋洋灑灑,學生十分欽佩,有時他背的東西學生聽不懂,下課又請助教講解,有的人問出處,助教隻搖搖頭說:“先生看書背書太多了,我也不知道引自何書。”
    他上課,對學生要求很嚴格,有時提前布置作業,上課先不講,叫同學們分析四聲八韻及平仄等,大家分析不出來,他怒氣衝衝地拍著桌子說:“你們心思不在這 兒,光跳舞玩耍,大學生要靠自學,這麽學真叫我寒心。”課下學生們若到他家去,他劈頭就問最近讀什麽書,有何收獲,並出題考問,當學生古漢語基本功紮實, 能有理有據地回答某一問題時,他就拿出蘋果、鴨梨,又送煙、又沏茶地熱情招待。反之,他就諷刺挖苦:“快回家娶個漂亮媳婦吧!”或者幹脆把學生趕出去。
    裴先生做學問,敢於堅持真理,凡經過自己認真研究過的問題,不管反對者多有勢力,如何辯爭攻擊,他從不苟同;也不管政治壓力多大,研究照常進行。1957 年反右時,大字報鋪天蓋地,攻擊他不看報紙,不問政治,走白專道路。他隻淡然一笑。《十三經》他早已爛熟於胸,但一有空就讀,一句句地摳,一字字地斟酌, 以充實提高他的《中古虛字集釋》。他很少出門參加娛樂活動,邀請他的人常常被拒絕;他不講吃喝,不修邊幅,當了副教授,仍然是布鞋土褂,一心撲在學問上, 由於他反複鑽研,有人說他對《十三經》能倒背如流。
    正當他向學術的高峰不懈地攀登之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受到迫害,學術研究被迫停止。被遣送回鄉, 去勞動改造。1970年,他不幸患腦溢血病逝,享年七十一歲(以下略)。


                                 記裴學海先生
                                    楊振喜


  裴學海先生,原名裴會川,河北灤南縣安各莊鎮獅子莊人。1928年考入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師從粱啟超、 趙元任、陳寅恪大師,尤受趙元任的鍾愛,1932年出版《古書虛字集釋》(中華書局),當時就在學界蜚聲。1958年我上大學時,對先生有這樣的學術背景 並不了解,認識也很膚淺。中文係的先生們都稱他“裴老”,我們也跟著這麽喊。因他人長得麵憨,經常又穿件對襟汗衫,腳登土布鞋,光頭而不留長發,與那些西 裝革履留過洋的教授們比,看上去就顯得“土”些,以為他的年歲已很大了。其實,此時才50多歲,不應說“老”。當然,大家如此稱謂他,還有另外的意思,即 由於他學問博大深厚,非一般人所比擬,唯尊是也。待到上三年級時,輪上裴先生開課。他是古漢語專家,先從音韻學講起。當時的我們,說起來汗顏,少年時未經 國學啟蒙,連“三、百、千”也不曾念過,學的是解放後的新編教材,使用的是注音字母,現在由他直接教授這“幫、滂、並、名、端、透、喻、定、泥、家、精、 來”上古聲母,中間相差一段不小的距離。所以,聽課非常吃力,同學們說,像是在聽“天書”,雲山霧罩不知所雲。我是古漢語課代表,應該反映大家的意見,就 去找裴先生,說,這個古音韻實在不好背,問他該怎麽辦?先生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不耐煩地說。你去找程垂成吧。程先生,是他的一名助教,數學係畢業,因喜歡 古漢語而留下作助教的。裴先生讓找他,無非是說,這麽簡單的問題,還來打擾我。我對程先生說明了意思,他笑著說,裴老說了,隻有死背,沒有其他辦法。當代 人要學好上古音韻,許多古聲韻都已消逝了,不死記硬背還能怎樣。裴先生的態度,也無可厚非,助教能解決的問題,是不能找教授的,師道本該如此。聽說,他給 助教講課,就是開一張書單,從先秦讀起,《尚書》、《周易》、《爾雅》、《中庸》、《劄記》、《論語》、《春秋左傳》、《大學》,十三經,諸子百家選,讀 完了,才開始講課。同時,還要求將《說文解字》認真背過。也是這條經驗:讀死書,死讀書,死記硬背。下學期,他又為我們開了《文選課》,從四書五經,先秦 諸子,到楚辭、漢賦,六朝文章,選幾篇較難懂的文字講講。但在講授上,與古典文學課的方法不一樣,他是側重文章的考證、辨疑,從字、詞、句、篇上入手,刨 根問底,尋找原初的本意來。應當說,這確是他的老本行,他最大的優勢所在,講起來駕輕就熟,遊刃有餘。我記得,每次他走上講堂,幾米長的一塊黑板,顯得不 夠使用,總是寫得很滿很滿的,好像閘門一旦打開就不能關住,他肚子裏的知識非要將大家灌飽喂足。譬如“其”字,前人總結有12種用法,他偏認為,不止這 些,還要考證、補充,最後,他能找出45種,而且,都有出處和例句。這樣,在每節課中間,都要讓同學再擦上一二次黑板。每堂課下來,他總是汗水涔涔,衣衫 溻透。他的有些發胖的身軀,因長年久坐書案,腰背有些佝僂,走路也顛跛不穩。在學生看來,可能是他書念得過多、負擔過重的緣故。每見這種情景,同學們也感 心痛,有時也勸他:裴老,是不是歇一下再講。他總是固執地回答:不用,不用。接著,又繼續講下去。也許他認為,知識就是需要這樣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傳授, 耕耘不輟,多多益善。豈知,當時,我們與他的知識結構很不對稱,縱是那樣的“知識爆炸”,所得也不會太多,不會理想的。他幼年就已讀完《十三經》,先秦兩 漢的東西全裝進肚子裏,化成了血脈,在全身流動,舉手投足言談舉止,無不有古代文化的投影,因此,他給予我們的,哪怕隻是點點滴滴,也足夠受用一世。從他 身上,從他的課堂講授過程裏,我們耳濡目染潛侈默化地感受到我國傳統文化的精微,可以說,這一點,也是我們這一代學子的巨大幸福和驕傲。他猶如一座高山, 須仰視才見。
既是在懸殊的知識對接中,也能體察到學海無涯的那一份寬博。有一點使我至今不能忘懷,印象很深。即在他的課上,先生從不使用現成的教材,譬如當時已有 的全國高校統編教材。他雖沒有藏否,但也不去苟同,他卻堅守著自己的那一份疆域,有所守成和保留。這就是他的立場與態度。他或許覺得應當將自己所擁有的, 盡可能多地傳達給弟子,因為,這裏內蘊了他的數十年的創造與汗水。所以,在1960年,國家遇到三年災荒之時,物質極大的匱乏條件下,他自編的古代漢語講 義,堅持讓我們在課堂上使用,決不含糊。這份講義在當時麵世,使用的卻是一種極為粗糙、發黑的紙張,猶如現在的毛頭紙,他不肯去鉛印,是用蠟紙刻板油印 的,據說,他還要修改、提高,在他滿意的時候再考慮正式出版。講義發下來,麵對印刷粗糙,刻寫也不清爽的片子,同學們也有議論:北大王力主編的《古代漢 語》(上、下冊),和南開大學中文係主編的《古代漢語讀本》都已公開出版,並且人手一份,但裴老不去理睬,依然堅守這油印講義的正當性。這是為什麽?現在 想來,這正是他的特別之處。你想,早在三十年代,他這個剛剛走出校門的青年學子,就敢挑戰有清一代的樸學大師,諸如王先謙、王引之、梁啟超、俞樾等前輩先 賢,對他們的傳世經典,質疑問難,訂正謬誤,而且自成一家。這要有多大的膽識和勇氣。他那本《古書虛字集釋》,是最好的證明。這部書稿,時過七十餘年,仍 然流傳不衰,被稱是“集清代王先謙、王引之、梁啟超、俞樾之大成,並有發展”,在古代漢語界,獨樹一幟。這種在學術上,敢自立門戶,標新立異的人格精神和 學術品格,尤令人敬佩。這種學術精神和學術個性,在今天也值得崇尚和發揚。周殿芳同學古典文學底子厚實,對王力的《詩詞格律》尤有鑽研,並對其著作也有係 統學習。以他看來,在古音韻和訓古學的研修方麵,裴老要勝出王力。一些專家也有同樣的評語。記得在古漢語課上,裴老曾說過,他這位同學(指王力,國學研究 院同學),專而不“刻”。我想也是指的這個。以我的回憶,當年,裴先生是以自己之專長,在教學中作充分的展現,使如我一輩更年輕的一代學子,能見到傳統國 學的本來麵目,真乃幸事也。他是把小學(文字)、訓古、音韻同步教學,在古代漢語界獨步一時,也是應當肯定的。像他這一代學人,是中國傳統樸學的最後僅有 的幾個傳人之一,他的謝幕,正是他們這一代學問家的終結。我們除去遺憾,已經無話可說。
六十年代初,是裴老學術的黃金時期,他除了帶程垂成、謝質賓二位助教外,還在南開大學中文係教師進修班任客座教授。他那豐贍的樸學知識與經驗,得以在 更廣大範圍裏使人震驚。所以,在當時,他被稱為先秦兩漢古籍的“活字典”,據說,兩漢以前的古籍,隨便一本書裏的任何一個字詞、典故,他都可以說出字源、 出處,各種版本的各家注釋,倒背如流,準確說出它的淵源由來。他講《尚書盤庚》時,在大師王國維的說法之外,還提出自己新的觀點。文革動亂中,他在劫難 逃。被當作反動權威批鬥,被遣送回老家,強製勞動改造,吃盡了苦頭。唐山張紹臣同學一生敬服於先生,並為做裴老的小同鄉而自豪。他撰文說,先生死於 1970年,當河北省委給他平反時,興奮之際,突發腦溢血而亡命。這與詩人郭小川在河南勞改中忽聞“四人幫”倒台喜極而終一樣的結局。天才者都是敏感過 人,精神又極其脆弱,經不起大喜大悲。生前他曾撰寫了幾十萬字的書稿,抄家時卻被劫去,至今下落不明。但願不是欺世盜名之徒所為。然一部八十回本《紅樓 夢》散落民間,被左改右改,終是狗尾續貂。假若最後的樸學大師之作,如有人敢於左右其手,掩耳盜鈴,豈不也一樣令世人恥笑。
先生生前還有著述多種:《音韻考原》、《尚書盤庚篇釋義》、《尚書成語之研究》、《評高郵王氏四種》、《經傳釋詞正誤》等,隻可惜現在能看懂這些文章的學者沒有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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