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學習班

(2014-09-24 10:43:32) 下一個

 

                                 (文革征文)學習班

    凡親身經曆者,都不會忘記文革。

        19687月。我回到天津。

   橫掃一切”的紅八月已過去兩年,兩派對峙演化 成的武鬥也過去了一年,公檢法被軍管,社會秩序從躁亂逐漸平息下來。上街走走,隻見幾個小夥子在刷大字報,要求釋放他們的頭頭,這是一個小工廠的一派組 織,自稱造反派,我還記得一年前在和平路看到他們在遊行隊伍中,七八個人乘坐敞篷小貨車,揮舞著大刀,彪勁十足,現在孤零零三、四個人一邊貼大字報,一邊 開著玩笑,顯得淪落而無聊。

    真以為一夏天就要平靜單調地過去了。

    這晚上天氣悶熱,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午夜方朦朧睡去。夢中聽人呼喊我的名字,我“啊”的一聲醒來。窗外的聲音仍呼喊我,說“你出來一下。”我翻 身起床夢遊般走出去,院裏有一夥小年青,女多男少。為首的說:你是某某吧?跟我們上派出所走一趟。我還未完全清醒,下意識地回答:走吧。他們語氣和緩了 些,說:再穿點衣裳。我意識到,自己還是背心、褲衩、拖鞋。隨返身進屋。哥哥已開了電燈,迷迷糊糊坐在床沿問:什麽事?我說:沒什麽,叫我到派出所去。穿 好衣服,出來就隨他們走。此時母親還在睡夢中。我也沒叫她。

     沿太平街往西不多遠即是梁家嘴。這地方原是南運河舊道的一個轉彎處,街巷雜亂。我小時侯在此迷過路,以後一直視做畏途,從不涉足。在夜色中跟隨他們走進一個大院子,有一座樓,進入樓道,是我熟悉的教室格局,是新建的一所初中。那群小青年就是學校的紅衛兵了。

    進了一間教室,隻有兩張辦公桌,各坐一位民警,進行詢問。

    我一回家就照例到派出所履行了臨時戶口申報。現在又把我叫到這裏來幹什麽?但多年的馴練讓我習慣於隻是老實回答詢問。

    問題也是常規的,從哪兒來,屬於哪個單位?來這兒幹什麽?家庭情況,政治麵貌,本人曆史,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民警態度嚴肅但不嚴厲。我身後那一桌的氣氛全然不同,聽見嗬斥聲:你別以為自己沒事,你的情況我們知道!你家裏的那些事我們也都知道!被詢問者則在急切解釋什麽。

    接受詢問後又被帶進一間教室,這裏有一些人聚集,大家搬挪課桌椅,胡亂休息下來,等待天明。

    天亮了。我們以為可以回家了。可進來一個帶袖章小丫頭,厲聲吆喝道:起來,你們為什麽不學習“最高指示”?眾人不忿,七嘴八舌頂撞:我們沒帶語錄本!那丫 頭質問道:主席語錄天天學,隨身帶。你們為什麽不帶來?眾人越發沒好氣:深更半夜把我們叫來,我們什麽都沒來得及拿。那丫頭一甩門走了。她也沒帶語錄本。

    隨後換了一位紅衛兵,是有準備,帶著語錄本進來的。於是領著我們行禮如儀。敬祝**萬壽無疆、**永遠健康、向**學習、致敬。然後帶領大家朗讀最高指示。我們都習慣這一套常規。早請示,晚匯報,唱頌歌,呼口號,已成為全國人民的新習俗。

    到前半晌,不但沒有放回家的意思,反而陸續提進來我們的行李,說是家裏人送來的。看來我們得在這教室裏住下了。

    把幾張課桌拚在一起,安置下鋪蓋。心中未免感慨,教書十年,從未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停留在教室裏。

    既來之則安之,那就熟悉一下周圍環境吧。

    我在教室的後方,左麵是幾扇窗子,玻璃七零八落,窗外有鐵護欄,外麵是緊貼著圍牆的自行車棚。回頭看教室右邊通著樓道的前門已堵住隻留後門出入,靠牆擺滿課桌連成一片通鋪,人們在上麵安頓行李。

    黑板左側有幾個人聚在一起,直覺告訴我,這些人和我有較多共同點,果然聽到有人招呼身邊楊老師。我湊過去和他們拉話。那位楊老師和他的學生是北京工學院 的。另一位是清華畢業生,畢業留校,自稱在校也是搞專案的。最年輕的是中國科技大學的數學係學生。幾個人都帶著些忿忿情緒。不願多說。

    通鋪上兩位老漢,一瘦一胖,瘦老漢年近七十,來自山東德州,衣著整潔,他的行李是外孫女直接送進來的,這女孩大概是本校學生,走後門來看望老爺還需要什麽 用的。老爺則囑咐他回去安慰媽媽說這裏挺好,不用惦念。這一老一少的喁喁親情著實讓人羨慕。胖老漢是郊縣人,來兒子家暫住,是個老農的模樣,麵帶憨相年紀 略小些。另有兩位工人大哥,三、四十歲,一黑一白。說來湊巧,那白臉大哥我在公廁見過一次。當時正有人和他寒暄,問:您現在在哪兒上班哪?答:在長治太行 鋸條廠。問:那兒現在怎麽樣?答:動起槍炮了。對立麵打進我們廠子,抓住男的狠揍,抓住女的都欺負了。我在一旁聽見是山西回來的,不免留意看了一眼。今日 在此重遇卻不好敘舊。通鋪上還有一長發青年,坐立不安。自稱是65年去新疆支邊的,一閑下來就想給大家表演新疆舞,眾人卻各懷心思,無人湊趣,讓他倍顯尷尬。左看右看,看不出一個牛鬼蛇神,滿屋子的革命群眾。憑什麽把我們關在這裏?

    第二天紅衛兵麵對眾人的質問也壓不住了。終於迎來“領導”親自出麵訓話。

    一位軍人進來了。眾人肅然。那軍人年紀雖輕,卻充滿自信,居高臨下的眼光掃視全屋,咳嗽兩聲,開口道:聽說你們在這裏有些情緒,我正告大家,把你們召集到這兒辦學習班我們是有依據的,憲法還沒有廢除嘛!

    這句話印象極深。我從來也沒聽見整人時會提起憲法,特別是在政治運動中,尤其是在文革中。文革結束後,見過一些報導,曾有一位大人物在遭到批鬥時說過類似的話來保護自己,結果如何呢!不用說了。

    軍人繼續訓話:大家要警惕了,你們中確實有人有嚴重的問題,大家要擦亮眼睛,不放過壞人,有問題的人要徹底交代,爭取寬大處理!

   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心突然緊縮了。

    接著是學習兩報一刊社論。宣布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將在我們中間開展。

    我們不知道,文革中的這一轉折已醞釀半年。 196812日,最高指示:開展全國全麵的階級鬥爭,重點是北京、上海、天津、東北。130日, 偉大領袖在一份關於階級鬥爭情況的報告上寫了個批示:“黨、政、軍、民、學、工廠、農村、商業內部,都混入了少數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變節分子。此次運 動中這些人大部自己跳出來,是大好事。應由革命群眾認真查明,徹底批判,然後分別輕重,酌情處理。”這是文革中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要從運動群眾轉化為有 組織有領導地清理群眾了。不久,中央警衛部隊和工作人員被派到北京新華印刷廠、針織總廠等幾家工廠,實行軍事管製,開展所謂“對敵鬥爭”。新華印刷廠軍管 會進廠不到兩個月,就揪出了10個“反革命分子”。總結出了“發動群眾開展對敵鬥爭的經驗”,“對那些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惡毒攻擊中央文革、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一旦發現,就狠狠打擊,毫不留情。”鬥爭的另一個主要對象就是所謂“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餘孽”。19685月,姚文元將新華印刷廠軍管會的文章送毛澤東批閱時,用了“清理階級隊伍”這個名詞。毛澤東批示:“建議此件批發全國。……在我看過的同類材料中,此件是寫得最好的。”從此,全國性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拉開了序幕。

    我們適逢其時,做了大規模開展運動的一次小樣試驗品。

    空氣凝重,隻是想:“壞人”是誰?

    首先想自己,雖然背負來自父親的“原罪”,二十年來,一直被劃在落後圈裏,但畢竟未被逐出群眾的隊伍之外。文革這兩年,我教書的學校沒給我貼出一張大字 報,更沒有受過批鬥之苦。再看天津襤褸的家,母親蓬頭垢麵,衣衫破舊,哥哥在小工廠做臨時工,他雖交遊廣,愛好多,但頭腦清醒,行事恰當。和同廠的老工 人,派出所的片警都有著深厚的交誼(三十年後,在他的追悼會上我又見到這些老友)。正因為這些人的保護,無論是文革開始時的抄家風,兩派武鬥時對立麵的攻 擊,都沒有對我家造成實質性的傷害。盡管如此,多年的政治運動經曆讓我知道,鬥爭殘酷,危機四伏,處於這樣的環境中,任何不當舉止和言論都可能造成滅頂之 災。

    想想周圍的人,並不了解。名牌大學的校牌不是護身符,學校是折騰最厲害的地方。有道是:“現在是小將們犯錯誤的時候了。”這就是說,他們也該挨整了。再看 工人,文革中大規模武鬥的主力,象山西的楊成效那樣,毫無疑問是清隊的對象。支邊青年在社會上遊蕩是不安定因素。老人們來自舊社會,都有說不清的曆史。用 懷疑的目光去看,每個人都是一個謎。

我們彼此陌生,眼前沒有發生什麽需要偵破的罪案,看不到任何犯罪線索。一切都隻能依靠組織,依靠領導——那位軍人來揭破謎底。

    第三天開會,軍人主持,依次指名交代本人情況。大都浮皮潦草一帶而過。那支邊青年成了重點。

    軍人嚴肅指出要他交代“摔領袖像章”的問題。

    那青年忙解釋,自己不是有意的。半夜紅衛兵上門要帶走他,他想不通,情緒激動。摘下像章放時,略為慌亂了些……

    為什麽要摘像章?在新疆,每遇武鬥,抓了人先強奪下像章,再動手修理。這是為了防止搶像章的習慣性動作。

    想起來了,這就是頭一晚民警訓斥的那位。難道他本人和家庭還真有什麽上綱的問題?

    說來說去就是個像章,放得慌張,頂多是無心的小小不敬。說成有意的“摔”就能上升為“惡毒攻擊”的政治罪行?

    眾人也看出領導的本意是修理這位的態度,借以警示全體。於是集中幫助他端正態度,不再糾纏是“放” 還是“摔”。那青年也很配合,一再檢討,表示悔意。

    第四天,敵我鬥爭的一幕即將揭開,兩位老漢一早就被叫走。鬥爭對象確定了。餘下的都是革命群眾,兩位工人當然是主力。大家同仇敵愾,在軍人的指揮下,在工 人老大哥的帶領下,決心打好對敵鬥爭的這一仗。在軍人的督導下,一致議定,開始由兩位老大哥負責押進批鬥對象,楊老師領頭呼口號。第一個是瘦老漢,兩位大 哥扭著胳膊揪著白發連推帶拉地捉將進來,迎麵就是齊聲怒吼:“徹底交代,爭取寬大,頑抗到底,死路一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那山東老漢哆嗦著開始 交代:“我有罪,舊社會我養著一條木船,在運河裏跑運輸,自己把舵,還雇著幾個幫工,三反五反批鬥我,船也交公了。我想不開,上吊沒死成……”。天津是五 河下梢,運河是重要的貨運通道。直到六十年代初,還能在河邊看到這種長達數丈的木船,運河並不深,船工們用竹篙撐船行進,船後端專設一舵工把舵。這瘦老漢 既是船主,又親自把舵,無怪乎有一副硬朗身板,吃得住這一番折騰。想到這裏竟生出些許同情之心。隻聽得黑臉大哥一聲斷喝:“鬥你不冤!舊社會,車船店腳 牙,沒一個好東西!”這工人老大哥真比念書人強,念書人除了喊口號,就會捕風捉影,無限上綱,那象工人老大哥社會經驗豐富,能活學活用,切中要害。可仔細 推敲起來,車——車夫、船——行船的、店——開店的、腳——腳行(搬運的)、牙——牙行(中介)沒一個好人,這是誰說的話?是和他們打交道最多的商旅者的 話,是經不起階級分析的。當時顧不得多想,隻是隨同眾人七嘴八舌地嗬斥,似乎要把入住以來的一切怨氣都盡情發泄。那支邊青年更跳到前麵,掄起拳頭就要捶 下,多虧軍人及時製止住。

   武鬥隻能觸及皮肉,文鬥才能觸及靈魂。”瘦老漢被勒令滾下去寫交代材料。接著進行第二回階級鬥爭。

    這胖老漢,看著滿臉憨像,真應了一句話“人不可貌相“,敵偽時期在鄉政府當過廚子,土改時鬥地主分了地,又全家進城當上工人,可算得上代代紅。隻是他不爭 氣,好喝酒耍酒瘋。十年前,因為兒子結婚花費多了些,他就喝上酒,在家門口大罵。擾得四鄰不安。驚動了派出所民警也來勸阻,民警好心好意地說:你還是個黨 員,要考慮影響。他卻借上酒膽,滿口胡言:“什麽黨?我是狐群狗黨!……”(軍人插話:還說了一些話哩,都已記錄在案,咱也不宣布了。)處分下來,雙開, 勞教,回鄉管製。對這種極其敏感的言論,眾人反倒不好入嘴。隻有黑臉老大哥板上敲釘一句話:“酒醉吐真言!”醉話犯忌可以據以定罪!那麽說夢話呢,“夢是 心頭想!”為保證不犯錯誤,不但要管住個人的嘴,也要鎖住自己的心,不可以“胡思亂想”!

    第五天,總結大會,學習班對敵鬥爭取得偉大勝利,今後,全國各地即將鋪開清隊運動,要求大家立即離津返回原單位,準備投入本單位的階級鬥爭。成員各自表態,從學習班結業後,立即動身返回單位,並把學習收獲帶回去,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第六天,卷鋪蓋回家,夥食費、糧票早由各家交付,住宿費免收。走出校門口時,把門的紅衛兵客氣地打招呼:“回呀!”(我們走了,他們的任務也完成了。)不可思議的是我竟說了聲“謝謝啊!”發自內心的。

 

    和以後正兒八經清理階級隊伍的鬥爭相比,我參加的這期學習班就太小兒科了,猶如一場兒戲。說穿了,不過是借清隊之名,行驅逐臨時戶口離津之實。至於小題大做,硬要扮演成階級鬥爭的鬧劇,也是那時的主流風尚。以革命的名義踐踏公民的人格尊嚴。我們被踐踏,我們踐踏別人的同時,也在踐踏自己。時隔多年,我所以要重新揭開這塊傷疤,是籍以檢驗個人是否找回了羞恥之心,如果說,在高壓下,包羞忍恥是可以接受的一種策略選擇,那麽,明恥則是恢複做人尊嚴的保證。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高芸香 回複 悄悄話 二進宮?還是別見的好!
零不是數 回複 悄悄話 天津人臨別時不應說"回呀!",而是說"回見!",尤其是紅橋一帶的人.樓主再回憶一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