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生涯

每一個人的出生就是一個奇跡。小人物是小奇跡,大人物是大奇跡。不要讓任何一個出現的奇跡遺忘。
正文

小舅舅

(2021-08-15 16:30:13) 下一個

                                         

 

                                               12.  小舅舅

        如果張家真有一些“英勇”,那麽這些“英勇”都隨著大舅舅的逝去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可惜我這一輩子隻見過他的一次背影。

 在張家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卑微,而所有我看到的那些卑微卻似乎都全部集中在小舅舅一個人身上。終其一生,小舅舅是一個生活在人們眼角的人物。

小舅舅生性膽小怕事,謹小慎為,唯唯喏喏過了一生。

但他一生中的唯一一次膽大妄為的行為讓我記憶了一輩子。

那是一個春天的日子,病了些時日的外婆,前一天夜裏躺在床上,瞪著一雙眼睛望著黑暗的空中,不停地驚恐鬧騰著:

“有鬼”,“有鬼”,“有鬼來抓我了”“有鬼來抓我了”

守護在外婆床邊的小舅媽拿著一把蒲扇在蚊帳裏不時地扇動著,嘴裏不停地嚷嚷:

“鬼,走開!鬼,走開!”

整整一夜都在幫著外婆趕鬼。但到早上天快亮的時光,外婆最終還是被鬼捉走了。

那是一九六零年“苦日子”第二個年頭,人們都饑腸轆轆掙紮在生命線上。整個社會都在與饑餓拚博。城市裏許多單位食堂都了養豬,有的單位還到近郊鄉下辦種植農場給職工改善生活。

小舅舅被單位“廢品公司”派到長沙河西的三砂嘰單位的農場幹活。接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小舅舅乘船過渡,急急忙忙地奔回家來。

已經是仲秋的時份,“一陣秋雨一陣涼”連續幾場秋雨卻把氣溫徹底降了下來。記憶中夏天的酷熱剛剛消失,轉眼又使人幾乎開始要感覺到了冬天的寒意。

灰蒙蒙的天空象戳了個洞似的,不停地漏著雨,陰暗的屋子裏空氣又冷又濕。

家裏第一次發生“老人”的事,我和表兄弟們木呆呆地坐在床沿邊,懂事地不動也不吭。隻是懵懵暾暾望著家裏大人們進進出出,忙上忙下的。

大概上午過半的時分,屋外麵淅瀝的雨滴聲中,突然拔出幾聲淒厲哀嚎:

“我的娘啊!”“我的娘啊!”

伴隨著這拉得長長的陣陣的哀嚎聲,小舅舅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聽見那淺統套靴裏水晃晃的聲音從身邊響過,看著那小舅舅滿是水滴的麵孔從眼前閃過,雨水淋透了的小舅舅從我們麵前急速晃過時,他腋窩下一把綠亮的東西奪過了我眼神。

那是一把新鮮的紅薯藤,鮮嫩的綠葉閃著雨水的亮光,搖搖曳曳在灰暗過道閃過,顯得格外醒目。

小舅舅奔進裏麵房間,把腋窩下的那把紅薯藤撂在床邊的地上,“啪”地一下跪在外婆的床邊。他拉著外婆那隻蒼白的手,嚎啕著:

我的娘啊!我的娘啊!

一聲比一聲更加傷痛地哭泣,悲哀頓時彌漫了整個房間。

幾十年後,那時情景大多都已矇矇朧朧的,印像不太深刻了,唯獨那紅薯藤卻依舊是那麽鮮綠地留存在我的腦海裏。

(現在閱讀我的文章時,人們很難真正能理解到,這一小把紅薯藤留存在我幼小心靈上的意義價值。

回到那個饑餓吞食人的歲月,任何一絲能填到肚子消除饑餓感的東西都無限的珍貴。那時候有的農村能吃到的樹葉、樹根、野菜、野草都被挖幹淨了,大家餓得難受,隻得去挖“觀音土”充饑,結果好些人被活活脹死。

相對說來城市情況好些,但僅靠那的幾兩維持生命米飯裹腹,肚子仍感覺被掏空得難過,隻想尋些什麽吞進去。麻石街上一無所有,菜場上的爛菜堆裏,連一片象樣的菜葉子都難找到。)

後來我得知這一小把新鮮的紅薯藤是小舅舅從河西農場奔殤回來的路途中,路過一塊緊挨著路邊的紅薯地裏偷偷拔來的。

小舅舅膽子那麽小,怎麽竟敢去人家的紅薯地偷紅薯藤呢?

我很納悶。

那年代正流傳著一個著名的少年英雄“劉文學”的故事,情節是何等的類似:

說的是英雄少年劉文學在生產隊地裏發現偷辣椒的地主,與其博鬥犧牲。

想象一下小舅舅要是在地裏被人抓到,下一步的結局?

、、、、、、

一切都不敢想下去。

然而這嫩綠紅薯藤的記憶卻埋藏在我小小的心靈跟著我一起成長。

 

五、六歲就寄養在小舅舅家。小時候我一點也不喜歡小舅舅。

很小的時候,當我還是跪在一張板凳子上,趴在家裏八仙桌上吃飯的年齡。

小舅舅老是瞪著眼睛看著我,狠狠地嗬斥:

“菜是要送飯的!”

他斥責我吃飯時沒有扒一口飯隻夾一次菜,而是夾了兩次菜。

“碗裏還有飯,沒扒幹淨”

扒完碗裏最後一口飯,我剛放下碗,他的眼睛就盯著我放在桌上的碗,厲聲訓斥。

從小在我心中,小舅舅就是一個不逗人喜歡的人。

、、、、、

少老板的小舅舅隨著外公公私合營進了市廢品公司。他從來就沒嚐過做老板的滋味。舊社會給父親打工,也隻是在店裏做些體力的活:上貨,卸貨。

新社會也沒有當家作主,在廢品公司的倉庫當了一個搬運工。仍是裝卸貨物,運送貨物,一輩子都是個下力的人。

有一天給人送貨,他叫我給他推車。他把我丟在卸貨的地方,自己一個人揚長而去。第一次丟失的恐懼讓我哭了起來。幸虧碰上了一個好人,不但給我吃了一頓飯,然後把我送回了家。那時我才五六歲的年紀。

記憶裏還有小舅舅數不盡的厭煩事。

從那時候起,我就討厭他這個人,盡管他是我的舅舅。

有一天,我和他頂嘴,他氣急敗壞的說:“你不要住在我家裏”

隔壁房裏的外公一衝過來給了小舅舅一個耳光。

外公問他 ,他住在你家,你住在哪個家?

我覺得這個家就是我的家。

奇怪的是,即使後來外公走了的一兩年,我仍理直氣壯地住在這裏,絲毫沒有住在他家的感覺。

進中學寄宿在學校裏,星期天與其他寄宿生一樣,我也照常回到小舅舅家。盡管我不喜歡小舅舅,但我仍是把三太街小舅舅家當成自己的家。

那時吃飯是要糧票的時代,這星期天回家吃一天夥食,卻老是看見小舅舅緊追著小舅媽到廚房問:

“哎,他帶糧票回來冒?”

聽了心裏好煩躁,十分討厭他。

到一次我和放軍表弟打架,他走過來把我提了起來,撂倒在地,並將一隻腳踩在我頭上。再後來發生的事:待他放開我,我衝到廚房拿了把菜刀,嚇得他轉身就跑出家門。

他沒命地往前麵跑,我忘命地在後麵追。他跑過一條街,我追過了他一條街,盡管是大人逃命,小孩忘命,必竟腳步跑不過大人。眼看著他越跑越遠的背影,又氣又恨地將手中的菜刀朝他奔跑的方向扔了過去。

從此我們的關係走上決裂。

此後的幾年,他不理我,我也不睬他,在一屋簷下生活的我倆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直到那年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又逢到家裏要做藕煤了,照往常我們兄弟幾個得跟著小舅舅去城外郊區挖黃泥。那時我已長成了十六、七歲的小青年哥哥了,天天在外麵混“水老倌”,落屋的時間少。

忙得很!哪裏有閑功夫回來挖黃泥咯。

我對表弟放軍說,我冒功去挖黃泥,你們也不要去,過幾天我叫人送一車黃泥來。

家裏人半信半疑,也沒把我的話當真。

那天中午,家裏人聽到有人在外邊叫嚷:

“這裏是xx哥家嗎?”

一出去看,幾個年輕人正拖著一大膠輪車停在家門口,車上滿滿地裝載著一車黃泥,全都是小舅舅最喜歡的“糯米黃泥”。

隨後幾個年輕人手腳麻利很快將一車的黃泥卸在家門口的街上,待小舅舅從屋裏拿出一包“大紅花”牌的香煙準備招待他們時,這幾個年輕人卻蹬著回輪車飛快地遠離了。

記憶中此後沒多久,小舅舅與我也就逐漸結束了數年不講話的冷戰局麵。

後來幾兄弟都長大,當了知識青年下到農村去了。跟著小舅媽也去了昆明帶外孫,城裏的家空空如也,在長沙就剩下小舅舅一人。

那年從沅江農村回到城裏,家門罕見掛著一把鎖。

打開門,屋裏冷冷清清的,空蕩蕩的,感覺到這個家好像散了似的。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小舅舅帶我去對麵街他單位的食堂吃早飯。他給我買了三兩飯,一小碟酸菜。

瞟了瞟那菜牌,我對舅舅說:“還買個一豆腐佬湯吧?”

“嗯”舅舅應了聲,轉身又掏出餐票回到窗口。

 待我把兩份飯和兩碟酸菜端到餐桌上,看見小舅舅端著一份豆腐老湯過來了。

他把豆腐老湯放到桌上,一邊坐下,一邊說:

“一份就夠了,兩個人共著吃吧。”

那淺淺的“神仙”缽子盛的豆腐老湯,才一分錢一份,兩個人共著吃?

一聽,我氣還不曉得好大。

 等他的話剛落音,我端起那豆腐佬湯一下全部倒進了自己的飯碗:

“你自己再去買一份吧!”

小舅舅繼續完成他坐下來的動作,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接著低下他的頭開始往口裏扒著飯。

飯間,誰也沒吱聲。

沒有習慣於沉默,我抬起頭來想跟小舅舅搭腔。隻見小舅舅仍埋著頭,默默地忙碌。我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看著那已經花白的頭發,瘦削的臉上爬滿了皺紋。那端碗,扒飯的一雙手,筋暴繭突,皮膚粗糙得使我想起了鄉下隊上的那頭老牛背犁的肩膀。

此時他正將筷子伸到小碟裏,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絲酸菜,放在飯缽裏,再連同飯扒進嘴裏。他喉結上下抽動著,正努力地吞咽著剛送進口裏的幹巴巴那口飯。

猛然,我心裏升騰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感覺竟是如此陌生,我內心有著一種隱隱揪心的難受,這是我從沒有過的一種感覺。

我突然感到內疚,我怎麽可以是這樣對待小舅舅?我悔恨,我甚至開始恨自己。

看著麵前的小舅舅,如此艱辛而卑微,如此卑微而屑小。我萌生出一種憐憫感情,對他,我的小舅舅。

他是個多麽可憐人!

 

從農村返回城市上戶口,找工作,折騰了近十年的人生。人經過些勵煉,開始明白些事理,俗話說“懂事了”,不知不覺地和小舅舅的關係越來越自如了。

 文化大革命過後的日子,廢品公司見他年齡大了,也幹不了什麽下力活了,於是就安排他去一個門市部的辦公室守傳達。

門市部在靠湘江河邊的一條街口,離家也很近。

說是個門市部,但並沒有什麽門麵營業業務,隻是一個財會辦公地點。工作人員也不多,傳達室的工作也就簡單了。

小舅舅的主要工作是每天接收報紙和信件,分發至各個辦公室。

小舅舅這輩子第一次如此輕鬆工作拿錢,心裏好不高興。

那時兄弟幾個都從農村陸續回到了長沙。家裏人口多,僅有前後兩間小的房間,實在擠不下。而單位守傳達有一間單獨的小房子,小舅舅就在傳達室的那間鬥室放了一張活動的行軍床,自告奮勇地擔任二十四小時的傳達室工作。

六十年代的中國,有一份叫“參考消息”的報紙, 所謂“參考”,其實也就是確有幾分真實的消息。那是專供一定級別有覺悟的黨政幹部看的。

文化大革命中,幾乎所有黨政幹部都打倒了,“革命群眾”都站起來了。於是後來恢複發行“參考消息”也就不那麽嚴格閱讀級別了。

不過既為“參考”,裏麵登載的報道當然就不是大眾報紙所登載的消息。

七十年代蘇美兩國在搞冷戰,兩個超級大國拚命搞軍備竟賽。“參考消息”上則盡情地報道了兩國軍事武器的有關消息。

小舅舅以前是沒有資格,也從沒閱覽過這類報紙。“近水樓台先得月”,接任傳達室工作後,看報紙成了他的日常事務,他每天開始盡情地“參考”了。

小舅舅很滿意這工作,一天到晚守在那間傳達室的小房裏。隻有到吃飯的時候,家裏人才能見到他。

飯前半小時他走進家門,習慣性地徑直走向廚房:

“跟你講過好多次,鍋子要不斷換地方,要偏著放。放正了,鍋子老燒一個地方,一下子就會燒壞。你怎麽老是講不聽咯!”

他很不高興又看見那炒菜的鍋子端端正正放在煤火上,開腔斥責著。

小舅媽也不答他的腔,隻是用一隻手把灶上的鍋子挪動了一下位置,繼續炒菜。

飯前的那一刻,是小舅舅盡心傾倒“參考”的時刻。

這類世界國際大事表兄弟們似乎興趣不大,都沒心思聽。看著他那副“熱心國事”而被冷落的尷尬,我常常出於同情心理,主動地和他答上幾句。

逢我一搭腔,他一下好像遇到了知音,頓時話匣子暢快地打開了。

參考消息有著許多他讀不懂的詞匯。

於是他就問:

“什麽叫多彈頭?什麽叫重返大氣層導彈?”

我知道的也就那麽多,我將全部所知解釋給他聽。

小舅舅認真地聽著我的講述。隨著那類話題地深入,隻見他臉上的表情少了些平淡,漸漸添加出幾分嚴峻。

良久沒出聲,作沉思狀。

“那一導彈能帶那麽多原子彈,氫彈彈頭,從看不見的太空外麵炸下來,這世界還得了啊!”

他憂慮得終於感慨發聲了。

屋子裏仍沒人接他的話題,他也就不再吭聲了。表情慢慢地恢複了平淡,但爬滿臉上的皺紋裏分明仍躲藏著幾分憂思。

大概是年紀來了,生活中一切都成了過去,人生剩下的隻是回憶。

小舅舅似乎很想跟人講述他的過去。幾個兄弟似乎誰也沒有興趣,幾乎一句話還沒落音,房子裏人影就消失無蹤了。

那些年我正成長著文學愛好,有時觀察小舅舅,竟然覺得他似乎有點像我讀過的小說中的人物味道,有意無意地我成為了他唯一的聽眾。

沒有人覺得小舅舅很聰明,也沒有人覺得他能幹,更沒人認為他有過什麽輝煌的曾經。然而小舅舅自己卻十分自豪曾經作出的人生抉擇。

他對我說:

“那時候你外公要我在鄉裏種田,我一看這種田日曬雨淋的,太辛苦了,我不想;你外公就送我去讀書,我算術不好,題目一做不出,腦子就盡想,想得連覺都睡不著,我一想這不行,我會得病,書也就讀不下去了;曾想過去當兵吃糧,當兵要打仗,子彈沒長眼,我怕死。想來想去,還隻有做生意才好。於是我自作主張就進了城來學做生意。”

他一口氣不停地,滔滔不絕地把他的人生勝算全吐了出來

的確,人生的道路上常常麵臨抉擇。誰都應當承認,人生道路上抉擇的失誤和正確影響到人的一輩子。當然咯,也將影響後來的家庭。

最終小舅舅進了城學生意。隨後將一家子帶到了點電燈長沙城安居落業。

而與那留在鄉下大舅舅一家子相比,小舅舅一家子後來的日子卻是另一個人間。

這一切證明小舅舅他的自豪是不無道理的。

 

這世界上有些人生活得很艱辛,但他們卻很自我滿足。小舅舅就是如此類群的人。

在我眼裏,小舅舅一輩子除了辛苦,就是勞累,從來就沒有享受過生活。

全家就靠舅舅一個人的工資吃飯,舅舅發工資一個子兒都全交給小舅媽,甚至都沒有零花錢留在手中。

直到有一天小舅媽正準備將泡在腳盆的一家人的衣服搓洗,看見小舅舅慌慌張張從外麵跑進來。他急促地走到腳盆傍,將手伸到腳盆裏一頓翻騰,提起一件水滴滴的衣服,從那件衣服口袋裏掏出了幾張濕溜溜的紙票子。

此後一切都有了改變。

原來小舅舅竟然還藏有私房錢!哪兒來的私房錢?

最後小舅舅一五一十地作了老實交代。

原來小舅舅沒事就常到街上,河邊去撿廢品。自己做廢品生意幾十年了,他知道什麽能賣錢,賣給什麽地方賣得更多錢。於是身上就有了這點私房。

也難怪咯,幾個鄉下發小進城來,小舅舅常常帶著他們進包子鋪,並沒有問小舅媽要錢,那花的錢從哪裏來的?

精明的小舅媽早就心裏有了懷疑。

秘密暴露後,小舅舅這點私房錢從此就沒有了安寧。過去兜在口袋裏可以發熱的錢如今還沒等到溫度上來,很快變成了小舅媽每月底的“借貸”。

借還借,到小舅舅每月發工資上交小舅媽生活費的那天,小舅舅就照章辦事,一絲不苟地“完壁歸趙”,從發的工資中扣回了上月底借貸。

就這樣月月借,又月月還。時間久了,規矩也就不那麽成方圓了。小舅媽經常一月拖一月的返回舊賬,小舅舅心知肚明,逐漸久遠的賬也就慷慨地消了。

如同現在中國的大頭,消了幾十,上百億美金的外債。明知人家還不起,還不如賣個人情為好。

小舅舅摳門,小舅媽精明。扣門永遠勝不了精明。

 

幾十年生活在舅舅身邊,看著他一頭青絲變成了白發,過往英俊的臉龐漸漸布滿蒼桑,小舅舅他老了。望著眼前的舅舅,我常常問自己:這就是人生嗎?(我至今還沒找到一個良好的答案)

那時我還年輕,我就覺得我不能像他一樣的渡過這一生,這太不值了!

有時我出自一種憐惜的善意對小舅舅說:

“舅舅,對自己要好點。有什麽想吃的就去吃點!”

“嗨!”

我話音剛落,他就立馬接過我的話題。

“我麽子東西沒吃過咯!”

他滿是自信地說。

“我連“德園”裏的包子都吃過。”  (注:“德園係當時長沙最有名的包子店)

他振振有聲回複我。

似乎在活在這世界,他很滿足,沒有什麽遺憾的。

唯一隻有我知道他的遺憾是什麽?

這也許是他來到這世界的唯一的遺憾。但他終究還是把這遺憾留在他曾經生活的地方,並沒有將遺憾隨身帶到他去的世界。

 那天我吃完飯下樓,走到樓底。小舅舅急步追了下來,叫住我說:

“xx,我想求你幫忙一件事”

原來他在考慮他那百年後的事:

“我不想火葬,在鄉下的羅禮那裏(我一姨表),我把棺材都準備好了。我一不要做道場,二不要敲鑼打鼓,我隻想挖個坑埋了就要得了”

城裏死的人是不準土葬的,一律要火葬,政府管得很嚴。

小舅舅為身後之事一直憂心了許多年。

他誠實地告訴我:

“我不要火葬,我怕痛”

“痛麽子咯,舅舅,人死了什麽都不曉得了,還痛什麽咯”

我覺得小舅舅沒想得通。

小舅舅一聽我的回話,臉色陰沉了下來。

看著小舅舅失望的神情,我轉念一想,小舅舅這輩子生活中從來就沒要求過什麽,夠可憐的了,沒必要去強求他改變自己的主意。

於是我接著說:

“九哥,他們兄弟幾個會怎麽想?”

“我不找他們,他們靠不住。”

小舅舅說。

“隻要小舅媽不反對,我答應你。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出城去”

見我一口應承下來,他帶著滿意的微笑著走開了。

等到實施我的承諾的是大概過了七、八年後的日子。

小舅舅在這人世的最後那段日子,他已不再憂國憂民了,而是憂心於他的無後。

三個兒子,兩個結婚生下的都是女兒,獨生子女政策誰也不敢違杵。還有一個三十幾歲了,還冒對象。

對於這一切,他知道他什麽都不能做,什麽也做不了。也隻好將這種憂心偷換成哀歎深藏在心底。

不知不覺中,後來小舅舅得了老年癡呆症。病後的幾年,他和我母親住在一起。腦子越來越不清白,常常跑出門不知道回家。

那年到了天寒地凍春節時份,他競然跑了出去,整晚都沒回家。

家裏人騎著單車全城尋找,寒風冷雨中沒見他的蹤影。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第二天上午小舅舅竟然出現在我工作的醫院門診大廳。

身上的棉衣棉褲都給人剝了,單衣薄褲地凍得倒在醫院候診廳。他對醫院裏的人說,他兒子在這裏做事。

後來住了一回醫院,回到家裏沒幾個月就走了。

帶著糊裏糊塗的幸福離開了這世界。

那天接到小舅舅走了的消息,我急急忙忙地趕到銀盆嶺娘的住處。小舅媽,幾個表兄弟都已經在那裏,家裏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安靜如常。

大概是他們早已經商量好了,待我提問喪葬方式時,

大表哥說:

“火葬!”

“誰決定的?”

我有點心火。

一個人最後的遺願都的不到尊重,我心裏有點氣憤。

 大表哥沒回聲。

“我”

小舅媽從裏麵房間走出來,一張清清潔潔臉呈現在我眼前。

“小舅舅,他不想火葬。他跟我講過了,隻想挖個坑埋了,一不要做道場,二不要敲鑼打鼓,什麽都不要做。”

我說。

我想,小舅媽應當己經早了解小舅舅的心願。小舅舅甚至給小舅媽也準備了一副棺木。從山區買木材,托人運到鄉下親戚羅禮家,又在鄉下把棺材做好,前前後後忙了一兩年,幾乎花費小舅舅的全部的私房錢。

“那不行!不能火葬,這會影響張九,(大表哥)。”

小舅媽語氣很堅決,看不出有商量的餘地。

大表哥是頂小舅舅的職從農村招工上來的,進了廢品公司。

小舅舅生前工作的廢品公司聽起來不中聽,但卻是個響當當的國營單位。

那年代,國家一個,等級無數。與等級配備著相對應的各類待遇。

城市,鄉村分等級。城市又分成十幾個等級。幹部,工人也分級。企業分成國營,集體。國營又分中央級,省級,市級。集體分市級集體,區級集體,街辦集體。

國營單位是娘的滿崽,福利好。看病憑單位記賬單記賬,不需要自己掏腰包。退休有退休養老金。進了國營單位,就高人一等,連娶媳婦也是優人一等。

小舅媽考慮也是蠻有道理的。要是廢品公司責怪下來,九哥大概是難以擔當的。

我能說什麽呢?留下的隻有心中無奈的憤懣。一個人死了,死都沒有自由。

 

羅鼓聲響過了,鞭炮炸紅了滿地。

晚上的例行追悼會在沒有哭泣,也沒有哀傷中平靜地結束了。

夜漸漸深了,秋天的夜晚寒氣襲人。人群散去,陸續地,家裏人都躲進了屋子裏。屋外臨時搭建掛滿祭帳的靈堂空空如也,幾根搖搖曳曳的燭火亮光下,火葬場的租來的鐵盒子孤伶伶地躺在靈堂中央。

一陣夜風掠過靈堂,祭帳和花圈發出一陣“嘩嘩”的聲響。

我停立在靈堂前,凝視著掛在靈堂中的小舅舅的遺像,眼前小舅舅的生活一幕幕浮現在我眼前。

記憶中那過去了三十幾年的紅薯藤又浮現在眼前,仍是那樣鮮綠,那樣亮麗。

這就是人生,我突然醒悟。

每一個生命來到這人世間都有一個社會曆程:

都不外乎是一個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為人祖的一個過程。

每一個生命時期都有著它的職責。

一個人在自己人生中盡心盡力於自己的職責:

做崽像個崽;做丈夫像個丈夫;做父親象個父親;做祖父像個祖父。那就是一個值得令人尊敬的人。

小舅舅過著他微不足道人生,卻兢兢業業去履行他人生的職責。於他那萬般渺小中,我感覺到了一種崇高和偉大。

那是踏實做人的崇高!那是本份做人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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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
評論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寫的非常好!
但沒記得在城頭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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