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一瞥
很奇怪,我為什麽會把這一幕的記憶保持四十多年之久,我自己也很難以理解。那僅僅隻是刻間的一瞥。
應該是六十年代,我才十幾歲左右。那天我去與家相鄰的金線街的煤店買煤。那年代買煤都要憑煤票證,按戶、按人口計量發票供應。每月每戶供應白煤九十斤,然後每一人口增加二十斤。盡管按計劃供應,但煤店沒煤的日子多。一旦有消息今日煤店有煤供應,很早店門前就排起了長隊。
那天我趕到煤店,煤店的門外長長的隊伍排到了街上幾十米,而煤店店堂裏卻是空蕩蕩的黑著。
大家都正在等候煤棧人力送煤車把煤運到店裏開賣。運來了一車就賣一車。哎,那歲月就是這般德性。
煤店位於‘金線街’西頭鄰湘江的‘下河街’接口處。
老湘江是條桀驁不馴的河流,千百年來沒有少給古城長沙添亂。
每每洪水季節,河水就漫過河堤,沿河的幾條街道則成了江道。年代久了,這受難的幾條街道所有的臨街的房屋的門庭與街道接口,或高或矮地修成一道門檻,以防漲水時洪水漫入房間。
煤店也不例外,門庭口已被做成了一個小小的斜坡,與高出街平麵的店堂接口。
載重一千多斤的人力車要拖進煤店,克服這段距離的坡度顯然得費點力氣。
一車又一車地拖煤車絡繹不斷地來到店裏,挨了半個上午終於輪到我站到了煤店門口。耐心的等吧!
看著那白煤堆得高高運煤人力車每一到店門,前麵拖車的一聲吆喝,“用勁啦!”,接著聽到後麵推車的“好啦”一聲吆喝應答,車子加快速度往店堂衝去。
一般拖煤車都是兩個人一車。前麵一個拖車,後麵一個推車,都是家庭班子。那時長沙市南北就兩個煤棧,一個是火車南站,一個是地臨火車北站的四煤棧。就近送煤,大概金線街煤店的煤應該是從七、八裏路外的火車南站送來的。
家庭用煤叫白煤,至今我仍不知道為什麽叫白煤。明明是黑色,偏偏取了個白煤的名字。這白煤是已經加過工了的散煤,顆粒很小,幾乎也可以叫是粉狀,也有一個別名叫“散煤”。那時已經是燒蜂窩煤年代,大家將散煤買回去,自己做成一筒一筒的蜂窩形狀的煤使用。
那些人力車車上前後各放一個裝滿了白煤長方形的篾簍,夾在兩個篾簍中間地帶放上一個四方的篾簍,也高高地將白煤碼得平篾簍,估計一車煤應不少於有一千三、四百斤重。
拖板車是個辛苦活,典型的苦力。
從舊社會到新社會,恐怕主動去找這活幹的人還是不多,畢竟太要力氣了,並且隻幹得年輕歲月。
拖煤,那更是不盡人意。下力還不講,拉一天車回來,個個像鐵麵無私的包拯,整個臉膛隻剩一雙眼睛裏的眼白翻動著白色。
那時政府給這一工作訂下的糧食指標還真不低:45斤大米一個月。45斤大米現在的年輕人要一個月吃完,那還真得有點功夫。即使吃完了,不幾個月恐怕就會患上富貴的‘糖尿病’。
排在煤店外的隊伍的行列中望著一輛一輛煤車衝進拖出,我好心煩,無聊等待的時間真的是難熬啊!
快近中午時分,我排的隊終於挨到了煤店的店堂。
靠著店堂的牆壁站著,我盯著又一輛來到店前的運煤車。
如同前麵的其他煤車一樣,聽見前麵拖車的人一聲吆喝:來啦!
接著聽見後麵推車的即聲“好的”應答,看見後麵那推車人把腳往後遠伸著,腳尖蹬地,搭在裝滿白煤篾簍上的一雙手臂崩得更直,身子更低下來,頭埋在兩隻手臂中,使勁推著煤車徑直衝進了店堂。
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難忘煤店店堂那一幕:
這煤車衝進店堂停下來了,停在店堂的中央,正好煤車的尾部停在我傍邊。
待到煤車後麵那個推車人直起身子,我這才注意到那是一個女人。
我真看不出她的年齡。她抬起頭來時,口裏還在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濕溜溜的豐滿的胸膛正急促起伏著。隨著她的腰身伸展起來,她抬起一隻手臂來,輕輕地將搭拉在前額的潮濕的黑發向上一撩。啊,好大的一雙眼睛,一雙晶晶發亮的眼睛,頓時這雙美麗的眼睛吸住了我。那黑色的眸子在白色眼簾異常分明,這眼睛異樣清澈透明。不知道是黑色的煤塵,還是她原始的長長眼睫毛,一雙大眼眶外圍著一圈黑色的眼環,使那雙眼睛顯得深邃得更加迷人。
端詳下,看見汗水流淌在滿是黑色煤塵臉膛上,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淺色流痕。這時隻見她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拉了下來,順手將毛巾鋪上臉盤,毛巾在臉盤上下左右不停地移動著。當臉盤重新再現時,那臉上流痕,黑色的塵灰全消失了,清楚呈現出的是一副陌生的臉蛋,白皙而漂亮的臉蛋。一輪廓分明挺直的鼻梁裝架在臉盤上,線條是那樣清晰,顯得是那樣子合諧,這是一幅美麗肖象。
好漂亮!我在內心驚歎著。
接著我看見那位美麗的女人走到前麵拖車的男子漢麵前,一副深情目光投到男人身上。她更上前一步,那眼睛移到他的臉膛,盯著,然後伸出一隻手扶著這男人的臉頰,另一隻手握住毛巾在他的臉上細心地上下抹拭著,一遍又一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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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這女人身上,憑著年輕異性眼光,我發現這是一位楚楚動人的女性。
盡管艱辛生活的歲月在她身上已經開始留下了痕跡,相信我,她仍保持著一種天然的麗質。高挑、豐腴而起伏的身材,無處不散發出女人的嫵媚。披散的秀發叢間隱可見那修長的頸項,白皙晶瑩,不由自主地使人聯想到寧靜湖麵上的白色天鵝。
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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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貌美是一種天賜的資本,是財富。就像著名童話中貧窮的灰姑娘一夜舞會的邂逅,美貌讓她登臨上富貴的殿堂。
人類對美的追求是一種天性。
我愛美!我將這美麗的景象珍藏在心中幾十年,不願讓它消失。
我一直記憶著煤店的一幕。在幾十年的人生中,那隻是一瞬即逝的過往。
我那時很年輕,還沒婚姻,也沒有夫妻經驗。
盡管大家至今都說我很多思想很前衛,也許是小時候看多了男耕女織的神話小人書,夫妻方麵的觀念我還是很傳統的。
在我眼裏的天下勞苦人家有的是“糟糠”之妻。
可“糟糠”兩字從沒讓我聯想到“美麗”。
一身肮髒邋遢的苦力馬子,一個拖板車的男子漢能有個女人就不錯了,窮苦人當然隻有“糟糠”。而眼前這男子漢竟會擁有這麽一位漂亮的女人,我有點難解。這是怎麽回事?
眼前這美麗的女人竟然又如此恩愛這位男人,於是我感到這更是異常的珍貴。
這後麵一定應當有故事,我在揣測。
於是我開始編織心中的故事:那位男子漢也許曾是一位前國民黨軍隊的青年軍官,甚至可能是黃埔生。年輕時英俊瀟灑,少壯有為,前途無量。於是令這位美麗的姑娘動了心,愛上了他,結成伉儷。
誰知天公不作美,世事變遷,這位英俊少壯士官淪落成了今天這樣一位的苦力。那年頭一個舊國民黨軍官又能找到什麽職業呢?
下苦力幾乎應當是唯一的選擇。而這美麗的婦人也就變成了他的“糟糠”之妻。
如此這般地,我很滿意自己的推斷。但眼前的美麗的她卻讓我很難將她“糟糠”化。
事實的真相是一回什麽事?
永遠都不會有答案。
也許真如我所想象的那回事;也許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
正因為那一幕讓我驚異,於是我想方設計把那一場景後的細節企圖完整化,以求找到解釋,因此它留存在我記憶裏這麽多年。
到現在分析看來,真正讓我記憶的是“美麗”與“糟糠”給我的感觸。
“糟糠”這兩字看起來從字形上就不中看,很難讓人把它們與美麗聯係起來。成語典故在此固然是自謙,但其中的原意畢竟是貶義,正因為是要棄之的“糟糠”,於是才能顯示不棄之人的高尚。
那天我看到的一幕,促使我心中對這“糟糠”作了的改變。從那刻起“糟糠”得以永久的提升,從那起我就把“糟糠“和“美麗”緊緊聯結在一起了。“糟糠”是一種永遠的心靈美麗。
我很敬重那位女性,一位不相識的女人。因為她貌美得使我震動,更因為她的心靈,比她貌美更令人向往的一種對愛情堅貞,使我敬重。她在我心中成為了一位女神,那時我還很年輕。她讓我感動!
她美麗的靈魂在一個陌生生命中活到了今天。我把它寫出來,希望能流長更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