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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張三慧 - 兼記大動蕩時代的兩輩知識分子

(2019-06-13 11:49:44) 下一個

回憶父親張三慧 - 兼記大動蕩時代的兩輩知識分子

張衛平

2012年12月初稿

2015年6月修改

2019年6月父親節,三改

父親一生追求第一。成也於斯,敗也於斯 ...

一.

緣起

今年(2012年)五月初在美國亞利桑那州州府鳳凰城偶遇正在美國公幹的母校校友會總幹事郭樑先生。郭老師提到他主持清華校友會十年以來,一直潛心研究成功校友的成功之路,以期對學校育人的大政提供借鑒。我好奇地問到,您的結論為何,什麽是成功校友的不二法門?他說,大量數據表明,成功並不總是青睞條件或機會最好的學生。機會太多時反而可能失去焦點。成功者最顯著的特點是能持之以恒。一句話:坐得住。先父一介書生,一輩子在大學和中學裏教普通物理。但他在我心目中是大成功者。父親的成功,為郭老師的結論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注腳。

父親張三慧(清華大學1951級校友,清華大學物理係教授)於今年1月9日在清華大學校醫院逝世。終年八十二歲。父親於2009年查出尿管癌,後轉移腎髒,又腹腔,最後至骨,逾三年。父親晚至2011年春還寫文章投稿《大學物理》。2011年11月,病情急轉直下。所幸父親昏迷至不治隻有幾周時間,輔之近年來醫學止痛手段和實施概念的長足進步,他受病魔煎熬應屬不劇,此乃不幸之萬幸。

父親對清華感情極深,在清華園讀書、教書六十餘年,所著教科書印行數百萬冊,學生散布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父親辭世快一年了,寫點東西的想法每每縈繞心頭。除了表達自己的懷念,也覺得是義務所在,對他的學生有個交代。同在鳳凰城,也見到剛剛退任的清華大學校長顧秉林教授。顧校長在父親彌留之際曾到醫院探望並一清早趕來參加追思儀式。我借機再次向他表示感謝。他說:張先生“德高望重。”顧校長是父親的學生,評價難免溢美。但與他和郭老師的一席談話,催生了動筆。

二.

家鄉 大家庭

父親是河南鞏縣(今鞏義市)人,1929年出生在縣城以南十幾裏地的水地河村。鞏縣地處豫中偏北,恰位於鄭州、洛陽兩市中間。縣誌載,鞏縣曆史可上溯至遠古,境內有裴李崗、仰韶和龍山文化遺址。西周、春秋時為鞏伯國,初見“鞏”字。戰國時稱東周。秦莊襄王元年(前249年)置鞏縣,以“山河四塞、鞏固不拔”得“鞏”字入地名。曆代遂沿襲此名,越兩千年。鞏縣北依嵩山,南毗黃河,中州文化底蘊深厚,是文化名人如詩聖杜甫和豫劇第一人常香玉的故鄉。北宋的九個皇帝,除微、欽二帝被金兵虜去死於五國城外,全部葬於鞏縣。市內有國家文物保護古跡“北宋皇陵”。鞏縣屬丘陵半山地貌,耕地、水資源豐富,有大量煤和鋁礬土礦藏,輔之人民勤勞,是河南省唯一躋身全國五十強縣域經濟的縣,列第三十九名。在河南是富庶之鄉。

我的高祖(祖父的祖父)張乃昇早年由同縣的石灰務村一筐一擔討荒來到水地河。到我祖父一輩,昆仲四人。兄弟們大排行,大家庭一起過,所以我有四個爺爺。老大曾在家主事,耕田養殖,但壯年夭折。老二經營雜貨鋪,顧客是遠近的鄰裏村民。老三辦一個家庭作坊,做“鷹”牌粉筆,遠銷洛陽甚至西安。聽父親說,三爺爺手巧,曾把家裏磨麵時用的籮(用來將麩子和細麵分開的濾網)由手動改為腳動。後來又利用家門口河道丈高的瀑布,設計製造了一架水車,用其動力既磨麵又搖籮,大大減輕了家裏女人們的勞作辛苦。

父親小時候的家。依山而建,前房後窯結構

及至1949年,大家庭除全家參與勞作外,雇用一個長工。有八十畝地,三處房宅。時新中國成立,推崇階級鬥爭。土改中大家庭成份定為地主。露磨難端倪。

祖父

先祖父張合誌,字鵬遠(1897-1978)。祖父是家中的四弟,老幺。早年畢業於保定高師生物係。祖父高壽,除生命的後二十二年陷逆境身不由己,一生從事教育。他年年將在外教書所得寄給在家鄉持家的三哥。這些現金來源,除了供第二,三代子孫念書,還置買田地和建窯洞。因丘陵地貌所致,鞏縣的百姓居所曾以窯洞為主。我1983年攜新婚妻子回老家“認門”,住過祖父留下的舊窯洞。時值盛夏,窯洞內涼爽宜人。據說冬天則很暖和。窯洞現在已經基本退出曆史舞台了。一大家人辛勤勞作,輔之祖父在外執教,掙得家境小康,是道地的耕讀之家,在當時的鄉裏鄰裏頗受尊重和欣羨。

父親的外祖父也是鞏縣人,鄰鄉,做實業。經營幾家煤礦和礦燈廠,是當時鞏縣知名的資本家。

聽父輩回憶,祖父早年在家鄉是新派人物,提倡剪辮子,禁煙,反對纏足。我祖母的一雙大腳就是他力行“放足”的功績。他從來不迷信。聽大堂姐講,他曾把家裏的土地神龕扔到河裏。當時家裏有一個姑姑在生病。恰在這時不治病亡。鄰裏議論紛紛,他卻全無後悔。認為疾病不治乃科學進展不足之過,與神龕無關。這位大堂姐還講了一件趣事,多少反映了舊時鄉間的習俗。她是二爺爺的孫女,隻比父親小幾天。當年鄉間生孩子,都要向娘家送禮報喜。她說我父親的姥姥家收到是半扇豬,因為得是個男丁。而她的姥姥家卻隻收到“那麽窄窄的一條豬肉!” 

1922年,祖父大學畢業。先在安陽教中學兩年,後受聘著名的保定私立育德中學教生物,前後凡十八年。據父親回憶,是育德教師中的“三傑之一” 。1937年,日本侵占華北,大批學生流亡內地。為保護青年和教師,國民政府首在河南建立流亡學生收容站,繼在各地成立官費國中幾十所。育德師生避倭寇禍南遷至河南內鄉縣西峽口鎮,成為第一國立中學的一分校,由私立改公立。祖父隨校遷豫後繼續在國立一中教書。1942年,三爺爺染病,不能持家,祖父為協同照顧大家庭,離開育德返鞏縣家鄉。回鄉後,受鄉裏委托,接辦鞏縣私立大河-新心中學(後改名為新心中學),先後任副校長和校長。在任期間,他盡心操勞教育,除自己親自授課,還延聘知名教師,為家鄉培養了大批人才,對當地教育事業的發展做出過貢獻。雁過留聲,1990年代出版的鞏縣縣誌教育篇載有“張合誌”一節。

祖父常年在外,不問家裏柴米,但家裏所有父親的同輩和下一輩兄弟姐妹上學至高中和師範畢業,都是他供給的。及至解放時,到我父親這一輩,四家人二、三代十三個子女,除早夭的外,全是中學以上文化,有五個大學生。我母親也是鞏縣人,出生在鄰鄉的讀書人家。外祖父教小學多年。母親和父親的婚事很早就由雙方父母約定。母親未嫁之前先在祖父當校長的中學念書,後又考入祖父任教的農學院,一直讀到大學畢業,之後來北京做了三十五年中學教師。大家庭裏兩代人(包括母親)出了上十名教師,是祖父心血的結果,對張家可謂功德無量。

父親1929年3月31日出生。在這樣的詩書禮教家庭裏度過了童年。

三.

小學啟蒙

父親自幼聰慧,7歲入初小接受啟蒙教育,自此一生向學。據祖父講,他幼時在麥場睡覺,一夜背會乘法九九表。孩提時油燈下祖父教的諸多兒歌,父親八十歲時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一首:“小小子,上南漥,刨個坑,種西瓜。先長葉,後開花,接著接了個大西瓜。小小子抱瓜回到家,爹吃著好,娘吃著好,小小子樂得笑哈哈。”鞏縣教育誌記載,1941年全縣小學生學術比賽,比賽項目含算術,國語,曆史,地理,圖畫。縣立第一高小獲總分第一,“學生張三慧得‘學術優秀’獎章一枚”。同年,縣裏又舉辦兒童演講比賽。評議結果:“第一高小學生張三慧獲第一名。” 校長老師等大喜,祖父亦不免得意洋洋,雲: 此子可教。

   

畢業近七十年後,後來成為清華教授的張三慧校友應小學母校之邀

在當年校址給小學弟學妹們講話 ,2006年

父親回憶錄裏記了一段險走麥城的故事。人少年得誌,不免浮躁。高小畢業考試時,他沒有認真準備,自然課一門考試實際不及格,通融後勉強通過,險些翻船,更遭老師幾小時訓誡。“自此,在學習上再未敢稍有鬆懈。”

徒步千裏  避亂求學

1941年,父親高小畢業,來到祖父執教的前育德中學,當時的國立一中一分校念初中(初22班)。1944年,父親初中畢業,以年級第一名保送地處河南淅縣西峽口的國立一中高中,入高25班。入學半年後,時值抗戰末期,日寇圖窮,瘋狂西侵,豫中吃緊。不得已,學校西遷。老師學生每人發兩個月的夥食費,自由結伴,背行囊徒步從豫西翻秦嶺到西安,坐火車到寶雞,再徒步二翻秦嶺到漢中,最終到達陝西固城縣東關的戰時臨時校址。不算火車的部分,徒步跋涉一千餘裏,跨月餘,曆盡千辛。年少不知愁,父親回憶中對此段生活竟沒有半分抱怨,隻是感慨道:當時國難當頭,國力維艱。但國民政府仍立足國家長遠福祉,撥出可觀教育經費,辦國立大學如西南聯大及遍布未淪陷各省的國立中學,免費供有誌學子讀書,為光複後重建國家培養可用之才,此誠大智慧也。

為避戰亂,學生長途跋涉事在中國當代史裏不幸時時重演。還有兩起涉及父輩與父執。中國現代結構力學奠基人之一,哈佛大學博士,清華大學已故教授楊式德先生的公子是我的發小。他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提到抗戰期間清華大學為避日寇,先由北京移長沙,再由長沙遷昆明加入西南聯大。1938年春,由二百多名學生和老師組成的清華校史上著名的“步行團”,從長沙到昆明,徒步跋涉三千五百華裏,遍嚐艱苦,隻為活命和求得一張寧靜的課桌。楊老先生是其中一員,留下一本珍貴的日記,用白描的筆法記敘了這一段悲壯的曆史。

又台灣名作家龍應台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曾詳細描述上萬名河南和山東的中學生在國共戰事的最後階段,由豫、魯至粵,轉海南,再台灣,邊走邊學,流離顛沛幾千裏。十幾歲的孩子,風餐露宿多少個月,讀來令人扼腕。一九四九年,父親在河南家鄉的四哥中學尾聲時人間蒸發,四十年渺無音訊,到一九九零年才自台灣返鄉省親。他再現家園時,他的“遺腹子”,我的堂兄,已經四十多歲了。我九十年代到台灣公幹時去探望四伯。他講是隨中學同學一起跑到台灣的。我猜想是這支中學生流浪大軍裏的一員,可惜當時沒有細問。但願如此曆史永不再現。

 

中學記事

中學的舊事父親記得特別清楚。初二伊始,他忽發奇想,要在年度期終考試時所有主科得滿分。他暗自下了兩學期的功夫,實現了目標。學長丁懷謙六十年後有詩為證:猶記六十年前事,門門功課百分至!我後來常拿此事教育我自己的兒子,年輕人訂立一個令人興奮的目標不難,貴在持之以恒地追求,成月,成年,乃至一生無休止地追求。

抗戰期間,國家、學校皆逆境中,文娛生活貧乏。一副撲克牌彌足珍貴又十分難求。校長的公子是父親的哥們兒(楊西岩叔叔,與父親友誼一直持續了六十五年),一次邀他到家裏玩。意外地收集到不少明信片。他拿回來在每一張的背麵畫上撲克牌的圖案,又用桐油把它們油了一遍,就做成了一副可以亂真的撲克牌。同學好友玩起來不能釋手。但同桌的同學李子英用晏子與公輸般的故事1)提醒他玩物可能喪誌,打牌可能耽誤學習並貽害同學。聽到此話,父親內心鬥爭了一番,終於把辛辛苦苦製作的心愛之物扔了,也算為同學“做了好事一樁”。我聽了以後,後脊發涼,若換了我,絕無把牌扔掉的可能!

國難時溫飽已屬幸運,何況美餐。父親的一件樂事和口福有關,好幾次與我提到,可見印象深刻。好友李克威出身政府高官。一次寄錢來,哥幾個當即上餐館饕餮殆盡。至今年我回國專程看望李老先生。才知道李先生的父親,國軍第三十二軍軍長和國民政府的考試院委員,應兒子求,那次隻寄來了五毛錢。大夥打了一次牙祭。聯想政府高官怎麽沒錢,匪夷所思。兩袖清風,可為解釋。

六十五年後高中同學來訪。左起:父親,楊西岩,李克威,李夫人,2010

父親直到1980年代沒出過國。中學畢業四十年後,在清華以推廣英文教材和用英文授課聞名校園。2005年,七十六歲時他還出版了一套兩冊英文版《大學物理》。但他跟我說,他所有的英文都是在高中時學的。高二時已能作長篇英文作文。頗受英文老師奚建瀛賞識。在奚師的指導下,他主持辦起了學校的英文壁報《SPARK》,擬可翻譯成《火花》。集同學投稿,他負責每期設計刊頭。其中一期的刊頭畫的是美軍登陸硫磺島插上美國國旗的場景。選用這一後來變成世界聞名的攝影傑作卻在三十年後險些讓父親吃了苦頭。文革中竟有外調人員到老同學處查問他是從何處得到此圖的!但同樣是這英文的根底後來帶給他了碩大的光環。父親回憶裏特別感恩奚師。父親還親曆了一個學英文的經典笑話。一日,一同學向班裏的“英文才子”請教英文單詞“unknown”是什麽意思。父親隨口答“不知道”。同學惱怒不已,以為他恃才自傲。後來查了字典才釋前嫌。父親也二和尚不摸頭腦,為什麽這同學好幾天不理他!

左道旁門

父親晚年對中,小學的回憶充滿陽光。大概是他生活裏最無憂無慮的年代。說他多才多藝,似乎是過了。不過當學生時,想他德、智、體、音、美上都下過功夫, 應該不差。小時候我偶爾踢一次毽子,他剛巧路過,接過去身前背後地當即踢出好幾個花樣。我和小夥伴目瞪口呆。他回憶裏說他當年最喜愛的運動之一就是踢毽子。

父親空竹鬥得嫻熟。自己照了一張照片,登在他寫的書裏,從物理學的角度講解為什麽鬥單輪空竹時人必須跟著自轉。最近回清華,路過西大操場。見3個空竹高手健身兼顯技。我忍不住停下仔細觀察。果然,真理得到實踐的檢驗。

父親抖空竹 (2008?)

兒時家裏不知因何原因,有一把二胡。我拉了幾天,五分鍾熱情過去後就再也不碰了。父親隨手拿起來,竟悠揚地拉出一首曲子。現在還記得當時既羨又悔的尷尬心情。羨慕者不言自明,羞悔隻因這已不是第一次我五分鍾熱情的短處被他逮個正著。

文革時不上學,我有好幾個發小朋友自學美術,有出眾者日後成了清華和耶魯的美術教授。我不甘寂寞,跟在一起湊份子。但終因天份不夠(還是意誌不堅?)而罷手。有一次父親到清華三堡療養所休假歸來,拿出五,六張他在山中畫的鉛筆寫生,筆法之細膩純熟,令我大吃一驚。可惜這些畫都沒有保留下來。前不久看望楊西岩叔叔時,他也說最佩服父親的不是他出色的學習成績,而是他那一手漂亮的美術字功夫。

我兒子在美國中學的管樂隊吹次中音號,拿到州裏的第一名。我們把錄像傳給他看。他讚賞之餘說道,我當年在中學也是管樂隊的,吹小號,是學校軍樂隊的領隊。高中三年,都是我的起床號把同學從睡夢中叫醒的。有了以前幾次驚奇的經曆,我對此見怪不怪了。跳出如來的手心還真有難度!     

 

四.

金榜題名清華

父親存留的最年輕時的照片。應該是清華工作證上的照片

1947年父親高中畢業,赴上海、南京兩地參加高考。當時各大學獨立招生,父親被三所大學同時錄取:上海交大,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一位發小的父親是清華大學副校長騰藤教授。騰先生是父親的清華同年,退休後外出旅遊幾次與父親同團,一見麵必說你是47年清華上海考區的第一名,報上登的。父親選擇就讀清華物理係。祖父曾問他為何作此選擇,他答道:愛因斯坦的原子發現,將給物理學帶來無限的前景。我要到美國留學學物理,清華的機會最大。自此到2012年在清華大學校醫院離世,父親在清華和物理學打了六十五年的交道。與清華和物理,成敗相依。

 

四年寒窗  物理係高材生

清華物理係的錄取通知如願到達。父親負笈北上。當時國共戰事正酣,平漢鐵路不通,父親隻能先到上海,再乘船到天津,最後抵達地處北京西郊的清華大學。路途耽擱,到校時已經是1947年10月了。幸虧一位高班學姐幫助他辦理各項入學手續,安頓食宿和上課的係館等諸事。那位大姐還幫他到城裏的成衣店買棉袍過冬。清華學子的友情使他銘記不忘。

      當時清華園裏物理學大師薈萃,父親從王竹溪,周培源,孟昭英,王淦昌,彭桓武諸師,如沐新雨。中學打下的紮實的基礎,輔之“未敢稍懈”的自律,使父親得以充分發掘清華得天獨厚的學習環境。他曾經跟我說當時班上學習有“五虎將”,言外之意他是五虎之一。曾任科學院院長的周光召與父親大學同班,是一隻“老虎”。同學中還有科學院院士何祚庥和工程院院士高伯龍,大概都是老虎吧。父親的學號是36396。每次考完試,教務處按學號公布成績,第一名最高分常被36396領走。但細考他四年的學習成績,沒得過一個100,90分以上不到三分之一,學年平均分隻有82.8,85.1,85.2和87分。清華授業育人的嚴謹幾至苛刻的學風可見一斑。

父親清華四年的成績單。四年總平均成績:85.02分

1985年,作為恢複理工合校的一步,清華建應用物理係,禮聘時任科學院院長周光召擔綱係主任。成立大會上,周光召應邀講話。清華校報日後登載講話全文,其中一段提到父親。周院長說,“我對清華辦好物理係有信心,因為清華有非常優秀的教師資源。比如,我的大學同班同學張三慧,當年功課比我好。”周先生當然是在自謙。同年,父親被特批晉升正教授。聽說是北京市唯一一個因教學貢獻突出而晉升教授的。我自己內心卻老是在琢磨,這教授的名分該不是老同學一席話的效果吧?

襲大師學風

1980年,父親的一位學長退給他一本大學期間他修王竹溪先生《熱學》時的作業本,上麵還有王師的點批。父親在扉頁上寫下如下文字:“早年從吾師王竹溪先生學熱學,先生愛生之真切,教學之負責,治學之嚴謹,印象殊深,幾十年未曾稍忘,常奉為圭臬,奮力相從。今值新長征伊始,忽由學長夏學江同誌處複得此習題本,欣喜萬分。謹心祝吾師身體健康。自當再激老驥伏櫪之誌,盡瘁暮年,以期不負吾師之厚望也”。這本作業本原件現存清華校史館。其中一道題要求計算一百零八個答數,每個數字要精確至小數點後六位。當時沒有電腦,隻能用八位對數表一一計算。已經發黃的作業本上數字與文字(英文)工整清晰,頁麵無任何草率的痕跡。學生這樣做功課,老師批改卻愈加認真。王師的批改即是實例。他曾仔細對過每個答數,甚至用鉛筆標出其中一個答案的第六位數字有誤。作業本中一頁上還有父親當年注釋:“From exercise of
顧之雨”。他講這是因為當時清華授業以誠信為要,這道題他是參考了顧同學的解答才做出來的,故向老師注明。

考父親成績單,《熱學》課是1949年-1950學年修的。其時,國家、社會的變化翻天覆地。清華園親曆兩重政權,一夜間從國統區變為“明朗的天”的解放區。老師、學生自然不免卷入政治。但在做學問事上,先生和弟子,依然淡定如常,雷池不越。必是多少代沉澱的知識分子秉性和傳統使然,令人起敬。父親講他事後常用王師範例教育學生,以期清華的嚴謹誠實的治學之風世代相傳。據他說,學生們反映強烈。

   

                 王竹溪師批改的熱力學作業            “From exercises of 顧之雨”

 

承大師厚愛

父親還不無得意地講過一件與周培源先生有關的小事。也可作為當年清華的大師們上講台教基礎課的注腳。周先生是他理論力學課的老師。一定因為是得意門生,有一次考試,周先生監考,路過他身旁停了下來,稍事遲疑,終於小聲指點說:你這兒錯了。父親一身冷汗,心想周先生愛生心切,不免“徇私”。不然不知要扣多少分走。“子繼父業”,我自己碩士畢業後在清華也做過兩年助教。有一次監考,也忍不住提醒了一位同學。不知她是否也有同般“感念”。一笑。

周先生後來去了北大,最終變成了國家領導人。我父親則在清華教普通物理。一直到1980年代後期,父親才在一個什麽會場上又見到周先生。他說他走上前去問候,周先生說:你也來了?父親事後說,這是周先生客氣,他大概不會記得三十多年前的學生了。我和周先生說來也有淵源。周夫人王蒂澂是清華附中的老師,教過我英文。六十多歲的她還當過我們“落難畢業班”(見後文)三十個學生的孩子王。非常和藹的老太太,慈祥極了。當時不知道她年輕時曾是北師大的校花!

      父親1951年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沒有離開過清華園。他留下的對大學生活的回憶,遠遠不如中學。也可能人逐漸成熟了,天真,快樂和朋友真情這些孩童的特質慢慢讓位給事業和家庭了。但觀其後六十年的育人生涯,他的確沒有辜負老師們的厚望。

清華大學物理係1951級部分同學,明齋前,1951春。

前排(蹲者)左起:黃源倜,黃毅英,李崇桂,陳遂,胡仁芝

後排左起:    毛世琦,甘高才,李賦鎬, 高伯龍(?), 吳乾初, 陳誌全, 楊士莪, 張三慧, 龍唐(?)

                                鄭仁圻,劉秉正,李功平(高個者),陳印椿,宋從武,顧之雨,郭長誌(?), 周光召,楊光慶

(人名由顧之雨先生根據回憶提供。顧先生請同學們核實)

 

 

清華百年校慶暨物理係51級畢業六十年部分老同學合影。2011年4月

前排:楊幀,顧之雨,鄭仁祈,張三慧     後排:蔡榮業,黃源倜,何犖 

 

五.

畢業 國家的召喚

      父親大學四年,恰腰跨1949年,是中國改朝換代的大時代。他回憶道,在解放戰爭節節勝利的形勢下,他的政治熱情不斷高漲。心中確信,中國曆史上最輝煌的篇章即將在眼前展開。他於1949年9月加入共青團,一年半後自薦當選為支部組織委員。1951年夏,清華受命創辦工農速成中學,從低文化層次的工人,農民和士兵裏迅速培養大批幹部參與執政。校團委給各支部下達通知,征求畢業生報名參加速中的創辦。其時1951級即將畢業,同學們都開始考慮畢業後的去向。父親深信共產黨關於“知識分子要改造資產階級思想,向工農兵學習,為工農兵服務,和工農兵打成一片”的訓育,得知校團委的通知後,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就報了名,還暗自慶幸團支委的身份,“截留”優先得到這樣一個報效國家的機會。

因為是班裏學習的尖子,他畢業後的去向也有各種傳說。他事後曾聽說周培源師曾推薦他去蘇聯留學,因他自願參與工農速成中學創辦而作罷。孟昭英師曾招他去科學院電子所工作,被他以工作已定而婉拒。父親後來記錄了一段與孟師的情誼:父親1990年到美國訪問。需要推薦信。他借拜年的機會請孟師撥冗。孟師當時年逾八十,正受邀參與諾貝爾獎的評審。很忙。師母遂擋駕。父親正在窘迫之中,孟師插話:“別人的不寫了,但他這一份要寫。”師生情誼立見。

病中的父親與鄰居朋友每日相聚。左一是孟昭英夫人,父親呼“孟師母”。2011年

 

工農速成中學的六年

之後的6年,他和與他同樣心懷的年輕誌願者同事們全心全意地投入了他們認定的事業。速成中學的工農兵學生來自全國各地,兩百多人中大多數隻有小學水平。本著真心學習他們優秀的政治品質,努力為他們服務的信念,年輕的速中老師們把多數比自己年齡還大的學生接進坐落在清華內的校址,從食宿到上課到課外活動,精心安排。父親回憶說,當時想的隻是生活思想上如何與學生們打成一片,教學上如何千方百計讓他們弄懂學會。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從近年來速中校友的回憶錄中看出他很受學生的愛戴。速中校史組1984年給校友發問卷,提名印象最深的老師。速中的學生大都填得是張三慧。

這種表現自然也頗得領導的賞識,以致他初入職場時“仕途”春風。父親於1952年被發展入黨。他的積極改造思想,努力與工農兵相結合的行為被推舉為模範。校黨委安排給全清華畢業生做報告。北大一團支部邀請座談經驗,團市委授予“優秀團員”稱號。在學校裏他擔任物理教學組組長。因教學優秀,他二十出頭,職稱就提成中教二級。北京市教育局評為優秀教師,給中學老師講示範課。當時政策還鼓勵能者多勞,按勞付酬。在巨大的精神支持下,加上年輕不知道累為何滋味,父親每周上二十多節課,月工資竟達五百多元,等於兩個二級教授的收入了!

      看起來,父親自己在事業上的選擇果然天衣無縫地融進了建設盛世的偉業之中了。我1956年9月出生在清華園。最早的一張照片是父親抱著我,站在“原裝”的清華二校門前 (見後文)。父親平和的表情帶著茫然,讓人直覺出內心隱藏的不安。因為,這應已經是山雨欲來的1957年了。

清華二校門上刻著年代的痕跡:1957。父親和未滿一歲的我

 

六.

祖父牢獄之災  風雨如晦

父親,包括他的家庭,1957年之後逾二十年的惡運,都源自祖父1956年一夜間淪為階下囚。

1949年,國家政權易手。祖父從中學校長任上退下,不明原因地在家賦閑一年。然後先後在河南平原農學院(後並入河南師範學院)和北京農業機械學院任教。1956年,在新鄉師範學院任主講教師兼主持生物係係務時,大禍從天而降,打破了他平靜的教書生活。事因是1945年抗戰勝利,祖父主持新心中學複校。學校中一教師告密當時政府,致使一位共產黨幹部被捕身亡。事隔11年後,政府追查舊案。告密教師被鎮壓。案發時,祖父因任中學校長,時往縣府公幹。故涉嫌參與密告,被鞏縣法院一審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他不服上訴,旋被開封中級法院改判訓誡釋放,回原單位工作,降職降薪,“控製使用”。

1957年反右開始時,祖父錯誤估計形勢,鳴放中要求重審案情並恢複工資待遇。遂於1958年被新鄉市法院以反革命罪重判徒刑十年,再次鋃鐺入獄!勞改服刑中,曾因教授身份被派在獄中講課(聽課對象不詳)。1962年,因“認識轉變好”改為監外執行,送回家鄉看管。一個終生篤信教育救國並身體力行的知識分子,身不由己,被卷入時代大潮,最後落到“拾糞看林”,務農為生。這場禍事連綿逾二十年,殃及我家三代。

出獄時祖父年近七旬,與祖母相依為命,共度時艱。祖母1973年去世後,他獨自一人在農村靠掙工分度日。從祖父的筆記看出,父親是在七十年代裏才敢間斷寄錢接濟。幸三爺爺家的孩子,我叫七叔和七嬸的,也幫忙照顧。據父親回憶,他曾寄給祖父一台七管的《佳音》牌的半導體收音機。祖父大喜過望,收音機到達當天的日記說“如獲至寶”。祖父自己又訂了一份《紅旗》雜誌,滿足了他了解國內外新聞的願望。畢竟曾經是鄉裏的賢達,教書一生,雖落難,但下石的不多,好像沒有留下什麽太多皮肉之苦的回憶。村裏亦有照顧,比如常派些看林之類的輕活。文革災起後,紅衛兵和刁民揪他批鬥。從他七十年代留下的文字知道,他文革中的經曆極為痛苦。但他對父親回憶時沒有講太多被批鬥時的苦難卻記著當時的村幹部(祖父的一位外侄)偷偷遞給他一雙鞋,在被強迫下跪時墊在膝下的情景。

晚至1978年夏,祖父二十二年做人下人的煎熬才告終結。那時他已八十一歲,離辭世隻有三個月了。

七.

1957年 忠而見疑 成為右派

      1957年5月1日,《人民日報》刊載了中共中央在4月27日發出的《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指示明言:“這次整風運動,應該是一次既嚴肅認真又和風細雨的思想 教育運動”,“應該放手鼓勵批評,堅決實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原則。”同期,毛澤東說:“我們的目標,是想造成一個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誌,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那樣一種政治局麵。”時任清華大學校長蔣南翔在大禮堂黨員大會上明確宣布“黨員可以根據自己的認識向黨提意見。”

當時,速中有兩位教師(此處略去實名)對學校領導的某些作派和做法時有意見甚至怨言。父親認為他們的意見雖然有時不免偏激,但仍有可取之處。遂在黨支部會上建言,對該二人的意見,不妨從善如流,或有助於密切領導與群眾的關係。若僅此而已,大概還應無礙。但之後,他又在職工會上以黨員的身份發言,批評組織不能虛懷,對黨外群眾的意見,表麵接受實則推諉,乃至直言校長“作風粗暴”。

父親保存的一份資料裏記錄了工農速中某人1957年的發言記錄。發言說,一反建國以來曆次政治遠動之常態,反右開始後幾乎見不到黨員和積極分子在會上發言,而“張三慧是第一個也是唯一在鳴放會上講話的黨員。”猜父親此舉是出於單純,還是輕信,還是城府不深,亦或兼而有之?但鑄成後果是他後來無法預料的事實。

大約在同一時間,祖父從河南來信,說他有感於政府鼓勵諍言的胸懷,已在大會上公開發言,要求澄清他的問題,改正對他不公正的處理,恢複職稱和工資級別。父親認為作為一個公民,通過正常渠道表達自己的意見,並無不可。遂回信說現在共產黨在整風,歡迎黨外人士提意見。你可以表達你的想法,但不要過激,注意態度。

這兩件在今天看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當時不僅斷送了父親23年的政治生命,他的事業和我們一家的生活都因之受到巨大衝擊。

      1957年5月下旬,黨內傳達了毛澤東寫的《事情正在其變化》。陽謀隨之公開,全國上下掀起反右高潮。清華大學則更處風口浪尖。前麵提到的兩位教師,自然落網,定為極右。幾乎是一夜之間,父親由重點培養對象變成在黨和黨的基層領導受到攻擊時,立場不穩,同情右派。父親此時已成驚弓之鳥。自忖在提“意見”變“攻擊”之後,給祖父的信可能不妥。若對黨忠誠,則應主動向黨匯報。但難保組織對此行為不做處理,或受處分。但轉念又不免想到,若不主動匯報,祖父所在單位很可能發現這封信(當時祖父一定已被收監),直接檢舉到清華。如是則麻煩隻會更大。顧慮重重之後,也可能是對黨的忠誠占了上風,也可能是內心算計的結果,想兩害取其輕,父親向組織做了匯報。

但坦白並沒有換來從寬,之後多少個月掏心窩似地檢查悔過(父親日記)等同對牛彈琴。1958年2月8日,父親因同情右派,支持反革命父親反攻倒算,泄露黨的機密和歪曲黨的政策等四條罪狀,在工農速成中學被劃為右派2)。父親六年前放棄留學、進科學院,一腔青春熱血地響應召喚,投身工農教育。最終卻因言不慎,至忠而見疑,落到右派下場。世事無常,難甚於斯。

後來父親曾對我說,右派分六級。一級最大,比如章羅聯盟的首領。六級則最輕,比如學生,沒有級別和地位再予以剝奪,帶個帽子而已。父親當時定的是五級。處理包括開除黨籍,降薪降級,但保留公職。他從當時的中教二級降級,工資從124元降到108元。這一年他二十九歲,未及而立。

應當是為了有助於自己誠心改造,不負領導和同事們的期望,父親反右前後的日記中詳細地記載了幾乎所有會議上對他的批判和斥責。批評者的話語似乎隱約折射出他性格上的特點或說,恕我直言,弱點。當時,這樣的會大概每天都有。1958年2月4日的日記就很簡單,隻有寥寥三行:

    早:7:15到校。學習到11:30。

    下:1:30到校。學習到5:00。

    晚:7:00學習討論到10:00。

在每天可達十數小時的學習會上,批判和斥責裏自然多是對他政治上“墮落”的痛斥,但仔細閱讀也發現不少諸如“個人主義嚴重”,“以後不要總以為自己太聰明”,隻“對業務好的人好,令人無法接近”,“驕傲自滿”等和政治無關的評價。是不是父親當年年輕氣盛,學業上聰明過人,事業正春風得意,為人處世一定書生氣十足,全然不知、更不懂人際關係需要打理,生存需要智慧,鋒芒宜藏不宜露。對比中共中央明文規定的“不應劃為右派”的標準3),設想但凡有人伸手相助,以他當時的表現,雖然說了幾句“錯話”,辦了一件“錯”事,應不至陷入滅頂。不幸的是,他遇到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牆倒眾推!

 

留在清華

定“右”之後,時值大躍進熱潮,父親被分派到清華當時大煉鋼鐵的鑄造車間勞動改造半年。1959年,工農速中停辦,絕大部分教職員工調出清華。他奇跡般地留在清華,被調入基礎課物理教研組工作。從實驗室助教做起。一位父執,清華大學體育教研組的楊樸教授,是當時父親在工農速中的同事和右派難友。他的問題更嚴重,是四級右派,工資降了兩級。我最近回清華時,曾去探望楊老先生。我半開玩笑地說,您劃右派,和錢偉長,黃萬裏等一樣,不是錯劃。因為您當時真的對方針大政有不同看法。思想的確很“右”。隻是這“右”在今天看來都對了。我父親不一樣。他緊跟上級方針大政,內心裏從未存任何懷疑,唯恐不及。屬錯劃,貨真價實。

我接著問,那工農速中撤銷時,為什麽還把留在清華的珍貴名額(四或五個?)留出兩個給了右派。楊先生說,當時的領導,劃右派事上,錯了。責任無可推卸。但他們的確識人。楊先生六十年代在清華楞是從大學生業餘選手中培養出多次打破全國紀錄的自行車運動員和多項全運會冠軍。真的是人才!父親到大學物理教研組報到後不久,領導約談。說“你這個人還是有點才的,要有大誌,要在工作中作出大的成績”。父親當時頗受鼓舞,“內心感動,萬分激動”。這兩件事間接證明楊先生的判斷大致不差。回憶至此,不由人不感慨係之:一個人有才華,而且已被識出,亦有現成的用武之地,為何不讓他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地釋放才華和貢獻成就,卻要被打入另類,讓他戴著枷鎖跳舞,把他關在籠裏唱歌?

2011年4月,我回國陪父親到北京腫瘤醫院做化療。在車上,他講起一件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他說,就在反右開始前兩周,大概出於量才使用的考量,速中的書記通知他,已決定把他調離工農速中,去研製高技術武器的單位工作,也就是後來的“二炮”。過幾天就辦手續。後來發生的事情自然使該調動流產。回憶這件事時他還是那麽平靜,但多了幾分惆悵。參加一場大事業的機會與他擦肩而過:二十三位“兩彈一星”的功臣中有十四人是他清華的前輩甚或是大學的同班同學,而且學物理者眾!

 

懺悔錄版的日記  扭曲的心靈

回想起來,父親在我麵前講起這些不堪的往事時,從未非常激動過,口氣相當平和。有一次,他甚至說,吃得起小虧的人不會栽大跟頭。我就是能吃小虧的人。言外之意,劃為右派還不是個大跟頭!在我自己有了事業,社會關係,家庭和對未來的期許之後,方能想象他當時的處境:父親坐牢,被自己引以為家的組織開除,剝奪了遊刃有餘的事業,同事相背,前途未卜。這該是怎樣一種悲涼、鬱悒和無助的心情。這個猜想被近來才讀到的父親當年的日記所證實,真真的“刻骨銘心”。

後來接觸到近年披露的大量關於眾多右派分子1957年之後所受到的極其不公正而且常常是非人的待遇後,我又慶幸,父親幸虧是五級右派,若是個右派裏的“高幹”,我們一家的命運還不知會被拋向社會的哪個角落!

父親在反右時期和其後的幾年留下了大量的日記,特別是1957、1958兩年,包括劃右當天結論宣布後僅七分鍾時寫下的對所受處理的感受,幾乎是按天實錄了那兩年發生在他身邊的曆史。人有名,話留音,事在書。今人讀起來隻能仰天長歎,不會理解當時社會為什麽象瘋了一樣,不問天良。一個人的人格,無論是鬥爭的勝者還是敗方,竟能被徹底政治化了的環境扭曲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比如父親,一個中國最高學府的高材生,完全被馴化了的頭腦中全沒有任何深刻的思考,想的卻是如何與再次身陷囹圄的祖父劃清界限!父親平反後,他沒有銷毀這些沉痛有些甚至是令人難堪的記錄,刻意留給後人一份他當年完整的心曆路程。我非常小心地替他保存著這些日記,等待著將來關心這段曆史的有心學者光顧。我猜想,這是父親的本意。

 

  

父親日記本封麵和封二,1957年7月31日至1958年3月29日。
150頁日記,幾乎沒有空白行。日記的內容是對封麵設計“百花齊放”極大的嘲笑...

 

我的故事:因為父親是右派...

因為他被定為右派,還有一件使他和母親不能釋懷的事情則和我有關。1971年,我清華附中初中畢業。當年,時值文革後第一屆高中恢複招生。不考試,但隻有大約三分之一的學生可以繼續升學。雖然父親是摘帽右派,我屬於“可教育好的子女”類,但我學習、表現不錯,當時還是初中一個班的班長。另竊想當年父親曾為附中高中做過汗馬(見後文),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人情麵子總還在吧?不由樂觀升學前景。上高中的名單預定在一天下午宣布。如料,上午,班主任王文元老師愛生心切,“徇私”向我透露我已入選高中名單,可無虞。下午,我輕鬆帶領本班按時進入設在五樓大教室的會場,安心地坐在前排班長的位置處,和同學說說笑笑,等待名單宣布。

大會預定下午2:00開始。但主持人遲遲不現。半小時後,年級主任喬淑榮老師請各班帶回教室,高中名單由各班單獨公布。我當時心裏無由一緊。果然,回班之後,王老師叫我到僻靜處,說,改行吧,不要上高中了。隻要努力,幹什麽都有前途。我當時沒反應過來,還大度地說,沒問題。去打了兩個小時的乒乓球以後,回過味來,才真正明白發生了什麽。我發瘋似地跑回學校,在五樓閱覽室裏找到喬老師,她說她也正在找我。十五歲的我遂大哭,問為什麽?喬老師也隻能安慰而已。那一屆清華附中初中一共430個畢業生。其中180人被挑選上高中,另有220人分配城鎮工作。剩下的30人去農村插隊。

高中事敗,我與其他29個同學去農村了。這是後話。事後了解到,當時清華附中高中還受命招收清華園中學和清河中學初中的學生。故名額有限。這兩個學校認為清華附中出身有問題(比如家裏是摘帽右派)的學生占了過大的比例。必須讓出若幹名額。討價談判到了最後一分鍾,才有了上麵的一幕。不知同學中還有誰是這最後一刻交易的犧牲品。王老師也曾因此內心不安。直到我十一年後在清華讀研究生時與妻子(同是王老師的學生,同是去農村插隊的三十個落難同學之一)一起去看望王師時,他還唏噓不已。看到我後來學業並沒有受過大影響,十分欣慰。

朋友們多少年後調侃,福兮禍所伏,你當初若如願上了高中,與妻子的姻緣也說不定就煙消雲散了。

(補記:回憶錄完成兩年後,有一多年未聯係的小、中學同學來電話敘舊。女同學當年就大氣,不是小女生的性格。這回三句兩句扯到往事,咬著牙地說因為我爸爸是右派,沒上成高中,但我照樣考上大學!我聽了沒說話,下來掰掰手指頭,然後一一寫下九個同學的名字。這九個人,四男五女,性格,愛好和後來事業的去向大相徑庭,卻共有兩個特征:爸爸是右派,都沒上高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附中有條線,是事先畫好了的!一身冷汗之後,更感激王老師。他一定被蒙在鼓裏,天真地為我努力到最後一刻,小鯉魚差點就跳過了龍門!)

                                            八.

六十年代 天真的夢想  贖罪的努力

在1959到1979這二十年間(一個人黃金的三十歲到五十歲),看父親留下的文字和觀察他的舉動,能揣摩他的內心,猜到他秉持的信條:自己錯了,是個“罪人”(父親日記),必須誠心改造,努力表現,最終脫胎換骨,爭取早日事業回歸和政治重生。行動上則處處積極,尋找機會。父親的日記提到,劃右初始,他就被“榮幸地”委以右派學習小組長。一日,人民日報指謫某印度報紙刊登醜化毛澤東漫畫,父親由衷憤怒,在係館貼大字報嚴詞聲討。想類似表忠的行動後來應還有發生。1959年9月,劃右僅十九個月後,他就因認罪深刻,改造出色而獲第一批摘掉右派帽子,成為“摘帽右派”。雖然仍屬另類,但父親因此而受到極大鼓舞,乃至激發他回到黨內的夢想。1961年10月1日的日記載毛選四卷出版。同月23日日記中就有“四卷看完一遍。又把三卷的後幾篇看了一遍”的文字。1962年,他正式遞交重新入黨的申請書。此舉連領導都有些措手不及,隻好告知“還不便公之於眾”(父親日記)。

工作上,已有十年教齡的他從輔導試驗課做起。不久委以講大課,更不曾怠懈。當時國家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苦鬥過渡,學生糧食定量銳減,飯少菜多,營養當然不足。校方遂相應提出各種措施“減負”,鼓勵學生勞逸結合,學習上要求隻掌握基本內容即可。當時的口號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教學上則推行“少而精”的原則。習慣緊跟然後事事追求極致的父親,認真領會學校的意圖,功夫下在把教學大綱規定的內容在課堂上講清講透,讓學生在規定課時內就能掌握內容,從而回避課下苦讀。一次,學校為檢驗教學改革效果,對他教的電604班突然襲擊考試,全班竟無一人落馬(不及格)。為此他成為全校教學改革,貫徹“少而精”教學原則的標兵,被授予“優良教學工作者”稱號。學校還把他的教學思想和方法總結成篇,向全校推廣。全國各地高校來的取經團,他被遴選上台代表清華介紹經驗。據無從驗證的傳說,學校甚至在文革前有晉升他副教授的意思。記得我們全家六十年代時還在頤和園療養過一個星期左右。現在依稀回憶起來,那真是天堂般的一周。此待遇也一定與父親出眾的工作成績有關。向摘帽右派授獎,推廣其工作經驗,舉家療養,乃至被考慮提升職稱(若屬實),當時應屬罕見。用他自我調侃的原話形容就是:“當時在清華又紅了一陣。”

1961年,父親還與數學係的程紫明,化學係的章臣懿等被派至清華附中高中預科班兼課,培養尖子學生直升清華大學。這些中學生們幾十年後仍對當年這些大學的老師們出色的教學不能忘懷。學生石宏敏和王至元親口跟我說父親的物理講的實在好,出神入化。另一位預科學生仲維光是自然辯證法研究生,僑居德國,去年(2011年)寫文章提到父親五十年前講授的物理學方法,對他啟發尤深。2012年父親的告別儀式上,來自附中高中預科班的十幾位老學生,都年逾花甲,圍在父親的遺體一周,揮淚向他做最後的告別。

此高中即十年後把我“甄別剔出”的彼高中。教書人隻能教別家的孩子,能否上學取決於其在社會裏所處的身份和階級。我回憶不起中國曆史上哪個朝代曾這樣做過。不是過去所有的朝代都錯了,就是這個朝代錯了。孰是孰非,明眼人一目了然。所幸的是,那個無理的年代已成為過去。

 

 

文革“沒受大罪”

1966年初夏,文革如迅雷驟雨,突如其來。幾乎一夜之間,全國沸騰。清華一如既往,又成風口浪尖。清華園裏大字報如海洋,串聯人如潮水。高音喇叭天天播放紅歌,喊口號。每天都有新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十歲的我清楚地記得物理教研組的李姓老師因公開支持劉少奇,被反綁雙手,帶著高帽,遊街後送往公安局的情形。一天夜裏二校門被推倒的場景仍曆曆在目。父親當時是摘帽右派,已屬落水。有一天,見他大白天關著門,躺在裏屋,不講話。這是在我記憶裏從未有過的情形。我很害怕,問母親怎麽了。她說有人貼父親大字報了。說他是黨委和領導“招降納叛”的對象。他一定是陷入了極端的迷惘,因為近十年的努力改造看來又錯了。

1967年前後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清華教師先後十餘人不堪淩辱後自殺。其中有好幾位兒時朋友的家長。當時各單位天天晚上開會到十點。11歲的我躺在床上,一定要等著父親上樓梯沉重的腳步聲起,才敢睡去。這是我經曆的唯一的一個感到恐怖的時期。我後來知道,這種恐怖並不為我一個人“獨享”。我寫回憶時與一位發小分享初稿。他讀到此段時,亦回憶起那些心驚受怕,夜不能寐地等父親回家的夜晚。

作為已被打倒的另類,父親不是運動的直接對象,家裏雖然被抄,人掃過廁所,燒過鍋爐,還曾被少不經事的學生辱罵,但用他的話講,“沒受大罪”。

 

文革初期。搗毀二校門,1966夏 (引自互聯網)

 

五七幹校  文革後期

1969年,他到江西鯉魚州清華大學五七幹校勞動。父親又把這當成磨練自己,向黨表白的機會。仗著三十九歲的年輕,秉苦心智,勞筋骨的信念,他烈日下挑百多斤的稻米,改良土壤挖地三尺,插秧時雖腰傷不下戰場,特大暴雨時衝進危房把同事抱起來“扔出”窗外。鯉魚州是血吸蟲的疫區。水田是血吸蟲的領地。父親分派管水,自稱水官。非但沒有怨言,還常利用沿水渠來去巡視的機會,編快板書,現編現演,鼓舞五七戰士的士氣。清華圖書館的田幼琴老師是一位發小的媽媽,與父親一同在江西勞動。田阿姨是清華有名的京劇票友,演《沙家浜》裏的沙奶奶能亂真。她說,你爸爸真行。我們一起去井岡山拉練。我倆在文宣組。沿路跑前跑後,表演宣傳。我們都要事先準備要說的段子。隻有你爸爸,稍作腹稿,張口就來!上文楊樸教授的公子是我的發小。中學時隨家裏到江西農場勞動。跟我父親是一個“連”的。記得特清楚有一次父親現場講評籃球比賽。進球的霎那,他脫口就出:“這個球真正好,嗖地一聲進去了”!父親的快板由此名傳全校,是有名的“快板張”。我初中畢業後在農村插隊兩年多,農活有多累,有多無聊,心智和筋骨受的什麽罪,我最清楚。我從來沒有過快感。我由此推測,父親是誠心地接受筋骨的磨練,堅信這是組織對他的考驗。裝是裝不出來的。

 也可能誠心真能感動上天,他管了半年水,沒有染上血吸蟲病 4),而且第一批從幹校返回北京。我去北京站接他,他黝黑精瘦的麵孔,使我吃了一驚,平生第一次覺得父親老了。

 父親從幹校回到北京,時值1970清華、北大貫徹執行毛澤東“七.二一指示”,開展教育革命,試點招收文革中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他負責教工程物理係核物理專業,回到了教師的本行。當時不叫學生,叫學員。開門辦學,老師學員打成一片。父親講物理,也講化學。還畫工藝流程圖。學員們層次不同,背景各異,從父親的回憶裏看出他與這些工農兵大學生相處十分融洽。張鐵生,黃帥,清華考教授之類的大背景,似乎沒有任何影響。這是否和他十幾年前就是教工農兵學生而出道的有關?

除了認真教課之外,父親仍在夢想重返組織。兩件事情側麵反映了他心存的奢望。他留下的回憶裏說,即使在文革期間,他仍時時向所屬黨支部寫“思想匯報,以求得組織幫助”。林彪事件後,黨中央提倡讀馬列原著,特別是“黨的高級幹部”。我記得周末時他常常伏案閱讀推薦的原著。我看到的一本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論》。他記了密密麻麻的筆記心得。當時有多少人認真響應了毛澤東這個號召值得懷疑。但父親真地做了。

九.

告別愚忠

1976年9月,毛澤東去世。文革成為曆史。金秋季節,幾十萬人長安街載歌載舞,慶祝打倒四人幫。1977年年底,鄧小平複出,改革開放啟動。在父親的有生之年,這是他經曆的第二個國家曆史上的大拐點。與第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帶給他的是真正的機會,成功和榮譽。這一年他四十七歲。

父親從大學畢業到文革結束的近三十年裏,工作上始終是拚命三郎。記得2010年校慶時我恰在北京,八十一歲的他參加物理係老同學聚會後告訴我,他的學長夏學江先生指著他說,“我們在座的,比起用功來,誰都不能和你比。你是最肯下工夫的。”但值得玩味的是,他在政治上,除了沒整過人(也沒有機會),也是拚命三郎。他被開除出黨後的所謂政治表現可能使大多數在黨的黨員汗顏。他1964年的一篇日記中記到,當時的單位的領導親口對他說,雖然你是摘帽右派,但“黨近來一直是按一個黨員來使用(你)的”。父親不在了,說句不恭敬的話,這是愚忠的思想使然。若父親在世,我相信他會笑一笑,同意我的看法。

寫此回憶時,找出一封父親1981年給我的信。信中寫道,對於共產主義,“過去二十多年中是盲然的,思想上雖有追求,但由於對共產主義是什麽都沒鬧清楚,當然盲從盲信的(成分就)多了。”這就是他的反思吧。這以後他生命的最後三十年裏,他再也沒有為愚忠浪費他的生命。

 

多磨的平反  人生再出發

1978年9月17日,中共中央發出(1978年)55號文件。文件規定:“凡不應劃右派而被錯劃了的,應實事求是地予以改正。”“經批準改正的人,恢複政治名譽,由改正單位負責分配適當工作,恢複原來的工資待遇。”“原是共產黨員,沒有發現新的重大問題的人,應予恢複黨籍,原是共青團員的,應予撤消開除團籍的處分。”並在“提職、提級、調資、獎勵、授予職稱等問題上與其他職工一樣對待。”得消息後,父親狂喜。果不久,錯劃得到改正。黨籍的問題卻好事多磨。他的日記象電影腳本一樣,記錄了那幾個月每天發生的事情。

當時他被叫到黨支部。領導拿著他的檔案,但不讓他看,象考試似地讓他說出祖父的身份。他老實地回答,三十年前填的表,忘記了。忘記自己的父親曾是國民黨縣黨部委員並支持其反攻倒算,自然罪當開除黨籍,當年的處理就沒有錯誤,恢複亦無從談起。黨委遂一紙通知發下:“對曆史反革命之父認識不夠,不能恢複黨籍。”據說曾有人從中調解,讓他不要再“頂牛“了(父親日記),和領導妥協一下,事情就過去了。不知為什麽,這次他一反性情,糾結了好久,執意不從。他自己還破天荒第一次在“工作上有抵觸情緒”,及至當時的物理係主任徐亦莊教授(也是一位發小的父親)“破格”以其摘帽右派之身委以主管全校物理教學之重任時,他竟以“缺德少才”推脫。

事情拖了半年,雙方終有鬆動。父親被迫重拾挖空心思檢討的舊技,承認對組織忠貞有瑕,將問題提到忘記祖父的反動身份“就是在自己思想上不自覺地把他的這個重要曆史史實勾銷”的高度來“認識”這一“嚴重”的立場問題,並承諾痛改。但這次,他平生第一次挑戰組織,在交檢查的同時,要求黨委向他公開檔案中祖父的身份,使此類冤屈得以永遠不再。父親的黨籍在1980年2月恢複,但比他人晚了半年。後來,在祖父的法院無罪判決送達父親的手中並轉呈清華的1985年,才又有黨委通知,黨籍恢複與右派平反改為同時。

三十年來,幾近極致的愚忠在關鍵的時刻從來沒有替父親打動任何鐵石心腸。若沒有國家最高領導的痛定思痛和國家大政的改轍易道,他隻怕永遠是國家中的另類。回憶至此,想想父親在工農速成中學的同事和領導大都見過,特別是當年的李姓書記和萬姓校長,見麵時必稱叔叔阿姨,對方亦和藹可掬。父親和他們亦是前後年間投入“新中國”事業的清純青年。我因之無法想象想象當年國人人性的一麵在那個時代裏竟如此深深被所謂黨性和階級性泯沒。為了一個混沌的目標,為了一個被扭曲到極端的理想,對同類竟可以下如此恨手,塗炭其人、其父、其子女於20年的生命!這個悲劇又在多少清華和清華以外的家庭裏重複。

父親2010年說,右派一事至今還時時入夢,驚醒後心悸不已。

中國清朝以降這一百來年,世道無常。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就是1949年以後都在“河東”了,也上上下下,反反複複。用國家主席的話,就是“折騰”。最常見的社會畫麵之一就是誰誰誰被打倒了,誰誰誰被平反了。常常打倒你是他(她),為你平反也是他(她)。打倒你時義正詞嚴,為你平反時心長語重。既然是平反,那就一定有人當時做錯了。但令我始終不解的是,為什麽從上到下從來沒有人道過歉,至少要推諉成是別人或領導的錯5)。如果良心上沒有悔過,以後又如何能保證錯事不再??

凡事總有例外。父親回憶說,黨籍風波過去若幹年後,當事的書記見到父親,歉意地低聲說道:“當年事情本來可以處理地更好一些”。我開始聽了曾不以為然。現在想想,我很感激這位領導。在後來鋪天蓋地對父親的讚揚潮中,父親曾經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被人有意無意地遺忘了。這位書記是唯一的一個公開表示了反思的人。他是一個有良心和正直的人。

無論如何,這畢竟是最後的惡夢而已。現實中的父親整裝出發了。1981年,他在一封給我的信裏袒露,他對報載清華當年同班同學出國講學,補選為學部委員,內心“不免引起些許波浪”。“人生乖蹇,條件,境遇各不相同,我也沒有過多懊喪。就我來講,在我的條件下,自忖已盡了最大努力”。“今後,我想在普通物理教學中努力爭取到最前列的地位,在這個普物教學的革命時期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他說,科研方麵,像老同學那樣的“專業深入,今生已無望。但人各有途,也不必強求劃一了。回想畢業後至少有15年未從事大學物理的研究。現在在普物教學上有一些能力和見地,也不過是近四,五年用心的結果。這說明,一方麵,虛度15年,值得惋惜。這就和別人有很大的不同(也即落伍了)。另一方麵,隻要用心,四年五年,十年八年,就會有顯見的成績。從而建立了信心。隻要還有十年的壽命,我想在學術上還是會有些成績留給後人的。”

父親1981年寫給我的長信

上天對他寬容,留給他三十年的時間。

 

十.

二十二年後祖父、父親重逢  冤曲伸雪  希望小學

1978年,國家政治氣候顯漸鬆跡象。我當時在蘭州上大學。在給父母的信中與他們討論,不必擔心階級鬥爭了,支持把祖父接到北京的決定。就這樣,我暑假回家時路過鞏縣接回了二十年沒有與兒子謀麵的祖父。在見到二十多年無緣奉養的兒子僅三個月後,祖父因重感冒轉肺炎在北京去世,享年八十一歲。我一直認為,感冒是表,感情和生活上的變化之大,無法適應,使他無緣享受這太遲到來的天倫。但他到底是死在兒子的嗬護之中了。這也是不幸之大幸了。

祖父去世後,父親不懈,幾去新鄉中級法院代為申訴。七年的努力在1985年終成正果。法院宣布,祖父參與密告一事證據不足,1957年大鳴大放的言論不構成犯罪,“經本院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對張鵬遠宣告無罪”。三十年冤案得以平反。2005年,值祖父去世近三十年後,父親捐稿費三十餘萬元給家鄉他當年上的小學,造教室樓一座,購買電化教學設備,複印機,體育器材和幾千本圖書。教室樓命名為“合誌樓”,籍以紀念祖父獻身鄉村教育的一生和表達他對祖父的懷念。

張家大家族裏祖父(張合誌)一支在合誌樓前。中間老人是父親。2006年

 

再憶祖父   

我與祖父相處總共不過十餘天,除了他和祥慈善的笑容,沒有太多記憶了。但我卻好像能感覺到他內心的剛毅和胸懷。再記幾件舊事。1977年恢複高考後,我到蘭州上大學。祖父當時政治上屬專政對象,身份上一介農夫,生活上剛剛溫飽,年逾八旬,從二十多年沒有離開過的河南鄉下來信,娓娓寫道:“我在大學學自然科學,達爾文進化論。我教了四十年的進化論,覺得對人民有點好處。現代各項尖端科學正等著你去研究,去發現。談到尖端科學,像遺傳工程學,分子生物學,遺傳分子學等,我老了,無能為力了。至於電子計算機,高能物理,空間技術,遙感技術,激光技術,宏觀世界,微觀世界,我連升堂也沒有,更談不到入室了。希望你大力攻關。。。”雲雲。

  

祖父1967年河南鄉下監外執行勞改期間練書,七十歲  祖父1978年自河南鄉下給我的信

接他來北京時,當時他已八十一歲高齡,自己搭車趕路十餘裏提前幾小時到火車站等我。可見心情之興奮。上車後火車上對麵坐一解放軍軍官。在看《參考消息》。他問可否借閱。軍官驚呆了。年逾八旬的老農,滿麵風霜,衣衫不整,居然要看《參考消息》。軍官問他,你到哪,幹什麽去呀?老人非常自豪地說:到北京,找兒子。他在清華教書!2005年,父親回河南老家省親。在田間散步。遇一同齡老人,互致問候後告知是張合誌之子。不想對方仍對祖父近六十年前辛勞辦學事記憶猶如昨日。令父親唏噓不已。

2009年在美國家中時,一兒時清華的發小從明尼蘇達州專門來電話,講到有朋自遠方來,河南鞏縣人士石建民博士。閑談中回憶起六十年代在鞏縣家鄉上小學和中學。有位謫貶回鄉的大學教授,逆境中仍不忘在鄉村辦學育人,啟蒙農家子弟。舉手投足,總有知識分子風範,印象極深。雖離開家鄉讀大學,後留學美國至博士,始終不能忘懷。感歎世風不古,當今還有多少詩書之人有如此的抱負和豁達的胸懷。“老師的名字是張合誌,兒子在清華大學當教授!”

我前不久與建民兄通電話問候。他提起兩件有關祖父的舊事。當時生產隊訂有一份《人民日報》,每天要有人到一,兩裏外的大隊部(?)去取。不知是懲罰還是別的,這任務交給了祖父。現在想象,就像一道風景線:一個六,七十歲的老農,每天取到報紙後,一邊走一邊看,到目的地時剛好看完。被人看去是懲罰的差事,祖父卻樂此不疲。不若此,他哪有權利看到報紙!

建民的姐姐極聰明,六十年代時小學念完考上公辦初中,學費,生活費國家一應包攬。這在當時的鞏縣乃至各地的鄉村,屬鳳毛麟角,千裏挑一。但鄉下大多數孩子上完小學就沒有機會繼續讀書了。家鄉生產隊的幹部有遠見,把一處土坯結構的牲口棚改建成教室,三麵牆刷白灰,一麵牆刷黑油漆當黑板,擺上桌椅,就是學校了。然後找到戴罪之身的祖父,委以校長,又聘了另外一位老師,學校就開學了。據建民兄回憶,學校學生最多時逾百人。多少平民百姓的孩子受惠。不幸,民辦學校在文革中夭折。祖父對這段經曆沒有留下片言隻字。感謝建民兄卓識且強記,至今不忘祖父在逆境中對社會最底層的鄉村少年所作的微薄貢獻,才使這段祖父在服刑期間曾重執教鞭的曆史不至埋沒。巧的是建民兄的夫人當年師從著名化學家,科學院院士吳養潔教授在河南大學讀碩士。吳先生居然是當年父親的中學好友,還記得父親高分考進大學的舊事。

      2000年,張家4兄弟的後代集資,在家宅的後山上,立了十塊兩米高,半米寬的石碑,紀念上四代先人。我祖父祖母的那塊碑上刻著這一支四代人的名字,包括我的女兒和兒子。孩子們在美國長大,我們中文教育失職,他們中文講的雖然流利,可字識的不夠一筐。但能認出碑上自己的名字。很得意,算是認祖歸宗吧。七嬸說我們張家這塊墳地,穩坐在半圓沙發椅型的坡地裏,前方開闊望出多少裏外,是特別請的風水先生才找到的,保佑張家的後人都能像先人一樣“有出息”。說著,指指緊鄰的一組碑,說別人都羨慕我們家的風水,“往咱家擠呢。”我們聽了笑笑,能理解老一輩人認命服天的傳統。

 

張家碑群.前站立者是一位堂兄,即後文我四伯父的“遺腹子”。

 

小記七嬸

七嬸今年七十多歲了,一米五的小個子。出身貧寒,嫁到成份“高”的張家50年,認命嫁雞嫁狗。家裏家外都是她操持出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地護著張家在大曆史的動蕩中生存。2006年和2012年,母親、父親兩次骨灰安放,從安排戲班,到指點鄉間葬儀規矩,到指揮廚房(全村人都來幫忙和吃飯),到夜裏守靈(河南一月份夜裏零下五度,陪著我和妻子圍著個小火盆在大棚裏通夜守靈),到骨灰埋放,事無巨細,都是她一手操辦。我們走的那天早上,她做我小時候母親常做的河南手擀掃子麵給我們吃。一邊做,一邊教給妻子,好讓她回美國後自己也能做。麵做好了,她站在旁邊看著我們吃,嘴裏不斷地叨嘮:以後常回來啊!七嬸是個好人。

七叔和七嬸,2012年1月,河南老家

 

      願祖父在天之靈安寧。

十一.

回歸科學殿堂  傾心物理教學

      文革甫結束,父親即被委以物理教研組教學大組長。文革為害大學教育十二年之久(1966-1978),傷筋動骨。當務之急是恢複正規的大學教學秩序。但多數講師是初次上課,經驗不足。父親根據自己的經驗,對課程各部分的課時安排,教學難點,例題選擇,習題布置以及要求都詳盡地寫出資料,供老師們參考。他還經常旁聽講師講課,中肯地提出意見。他在自己親身的教學中則堅持認真嚴謹同時積極創新。

英文的光環

1978年,為追趕世界先進水平,他率先在國內采用著名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物理教材Berkeley Physics Course Series ,開1949年後國內使用英文原著教材並用英文授課的先河。學生反映可用“熱烈”一詞形容。不少鄰校的物理老師同行也來清華旁聽,吸取經驗。為使教材更適和中國的教學大綱之用,他繼而自編了英文版講義Electromagnetism 和Introduction to Quantum Physics,也用英文授課。 據說有的學生和老師對此舉最初並非完全認同,擔心同學的接受程度。父親則認為,在國內,如果清華大學都沒有能力這樣做,或有能力但不追求高層次的施教,其他高校又當如何?中國的高等教育如何達到國際一流?

父親的做法得到了“客戶們”的充分認同。物73班署名“一部分同學”寫信給他說:“我們認為這學期的物理課的教學應該比上學期的英語更多,不應遷就。逼一逼,促一促是有必要的。‘蘋果,還是跳起來摘下的好吃些。’壓力大點沒關係,能采用外國教材就采用。”“對您卓越的教學方法和對學生的高度責任感表示衷心的感謝。我們永遠銘刻在心。”

今年(2012年),父親的學生,物71班的龐靜同學發表回憶文章,提到了父親用英文上課的舊事:“大學第一年普通物理是在西區階梯教室上的。張三慧老師一上來就用英語開講。因為當時百廢具興,學校還沒有準備好物理教材。張老師選用了美國伯克萊大學的物 理教材。當年教我們的英語老師們大部分是英國或俄語口音。純正的《英語900句》的美式英語很少在課堂裏聽到。當時他把粒子運動和波的傳播講得非常精彩。 可惜我已經不記得他是如何講得那麽精彩了。但我記得他從頭到尾都是用英語講的。” 北京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對他的敬業和創新都曾有光顧(見1984年7月27日北京日報報道和次日的電台全文轉播)。

父親用英文講課,1990年5月

 

嚴師

父親在教學中慈威並用,一方麵師承老一輩門風,對學生要求極為嚴格。另一方麵又盡力照顧全局,盡力使所有學生都有收益。嚴格的例子最好不過受到一些學生調侃,給他以“死活張”的綽號。《清新時報》84年4月一期報導,物理係86級葉青同學回憶道,張老師為了讓同學們有備於李政道主持的CUSPEA計劃考試,“用他那還算流利的但發音欠準的河南英語”教我們普通物理,講義也是他用英文編寫的。張老師“要求嚴格,作業量大,考試又難,加上他在講義的署名是S.H. ZHANG,於是他就有了“死活張”的尊稱。”學生們不免時時調侃老師,父親的英文發音也見仁見智,字裏行間流露的卻是對老師的敬意。

父親一生以育人為業,深知人的能力和水平參差不齊,即便是“人精”如清華學子。比如英文授課,也曾擔心英文欠佳的同學難於應付,課堂中後來常在關鍵處夾雜漢語。

育人

教書育人,在於父親,絕不是一句老生常談,是他多少年身體力行的信條。清華曆來以不僅傳給學生獵物,更重要的是教給學生如何使用獵槍為教學之本。父親則更上層樓,在告訴學生們如何使用獵槍時,還諄諄引導學生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獵“”。王竹溪教授對學生作業的態度是他每每提及訓育後來的大師範例。每年新學期開始時與新生們分享他與哈佛大學Purcell教授的通信則是另一個例子,教育學生如何做人和治學。

1987年,父親致函《電磁學教程》的著者,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著名哈佛大學物理學教授E.M. Purcell。他對帕賽爾教授采用相對論講解電磁學的新徑十分折服。信中交流了父親在清華講課中兩次嚐試這個方法的體會並請教了若幹問題。父親與帕賽爾教授素昧平生,但令他吃驚的是帕賽爾教授很快回信了。帕賽爾教授在信中說,接到您的來信時,我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表達我的心情。感動我的不僅僅是您於我的過獎,更令我欣慰的是不少我的中國物理教學界的同行認同由相對論導出電磁學是一條既十分啟發而又非常有效的途徑。

接著,哈佛大學的大師話鋒一轉,提醒父親注意他在新版的《電磁學教程》第170頁上的腳注。腳注裏說,Leigh Page在愛因斯坦發現相對論僅僅七年之後,就指出了相對論與電磁學之間的關係。而他本人在1963年寫《教程》時,並沒有注意到Page的這篇論文。帕賽爾教授說,由此可見,他本人遠不是這一卓越概念的開山。他特別請父親在“得便的所有場合,向本書的讀者介紹Page的工作!”帕賽爾教授身為國際物理學界泰鬥級大師,為人和治學如此謙遜嚴謹,父親為之深深震撼。他一定認為大師的成功是奠基在這種品質之上的。他從此不厭其煩地在“所有場合”向學生們介紹帕賽爾教授的美德美行。

父親在1992訪問哈佛大學時曾與帕賽爾教授愉快地會麵。大師於五年後辭世。為了紀念這位同行和前輩,在所有父親著的《大學物理》教程裏的前言中都有他們的合影和帕賽爾教授來信的全文影印。

  

父親與帕賽爾教授在哈佛大學會麵和帕賽爾教授給父親的信,1992年

 

我最近回家發現父親的藏書中最破的一本英文原版舊書是Page著《電磁學》。四百來頁的書,因為用的太狠,硬皮封麵與書芯藕斷絲連了。不知他恰存有此書,還是與帕賽爾教授通信後“淘寶”得來。仔細讀過,大概可信。

過於前衛?

父親在物理教育上心儀創新,時時另辟新徑,卻也並非都被認同。他曾於1987年,1988年和1989年三受國家教委之邀,參加全國高校統一招生物理考試命題工作。他出的題涉獵當代物理學的進展甚至是最前沿的內容,如高溫超導和晶格常數的計算,以期引導中學師生在學習初等物理時就能聯係當代學科的進展,激發學習的動力。可惜他的想法可能過於前衛,或許清華的經驗並非普適。考題據說引起應考師生“很大不滿”。用現在互聯網上時髦的詞,他可能“秒殺”了不少按本就章學習的好學生。還有,記得每年他應招住教委的招待所兩周,待遇自不待言。出題一結束,出題人各自回家了,並未因泄題之慮繼續被“軟禁”在招待所中。現在還這麽做嗎?

十二.

著書立說

      2010年8月,父親在北醫三院動第二次腹腔手術。我服侍在側。父親術後恢複良好。一天午睡後,他提筆寫下打油詩四句:自侃/八十一歲/九套教材/輔育青年/不算白來。並一一列出書名和版本。一年半後,父親離世。告別儀式上,清華大學出版社理科室室主任石磊和編輯朱紅蓮含淚與我握手致哀,與父親亦師亦友的情意真摯感人。父親病重不起時,也是這兩位老師來到家裏,與我們洽談父親過世後書的版權事宜。他們說,張先生著的大學物理教科書是清華的品牌,教材中的精品。迄今印數過兩百萬冊。出版社已與物理係談妥,由物理係牽頭安排今後的修訂和再版,確保品牌的傳世。石磊老師那次還說,能把物理學的概念講清楚的人不少,但張先生科學著作流暢和引人入勝的文筆是他的書的特色,鮮有同行能望其。石磊是出版業的行家,我亦不免偏心,賭評論不為謬譽耶?

著書甜苦

父親的著作生涯從1984任清華大學基礎物理教研組主任始,至2011年夏病重放手,27年間未曾間斷。計出版八本科普著作(科普著書始自1970年代),九套物理教材,主譯一本美國物理教材名著,在《大學物理》,《物理通報》和《物理與工程》等雜誌上發表論文四十餘篇,另還受邀參與了《物理學詞典》等四本英漢技術類詞典的翻譯。但他幾乎沒有和我交談過著作一事。現在,擺滿桌麵的著作已成遺作,令我追悔不已。後悔當初沒有近水樓台從基本粒子到環境保護到納米技術到高溫超導的方方麵麵仔細問字,也好奇他如何把如此眾多的學科從古到今都梳理成章,如縷家珍。

      我1982年大學畢業回京,到1987年出國留學,與父母同住五年。當時我們住西南七樓,三居室,三家人:父母,我和妻子(1985年後又添了女兒)和妹妹。我學業工作忙,無暇照顧父母,也很少注意父親的工作。但知道父親在教研組主任位,謀教研組主任政,認為以清華大學的地位,物理係應該有自己的教材。另外,我揣測,父親也是“利用”平生第一次手中的權利和掌控的自由度,真正做一件自己願意做而且能做好的大事。遂由父親擔綱,教研組的老師們分工合作,開始著書。隻記得有一陣,家裏物理教研組的老師(女老師多。父親稱她們女將)出出進進,大都拿著大摞大摞的稿子。我回家時最常見到的情景就是父親在伏案工作。夏天隻穿一個背心。冬天上身穿毛衣,腿上蓋一層厚厚的毯子。我1987年去國,1995年第一次回國探親,以至於以後每年兩到三次回清華,直至去世前半年,父親伏案著書似乎是家裏一幀定格的動畫,說幾十年不變絕不為過。孫兒女們回國探望祖父,印象最深的也是這樣一幀圖畫。

父親的執著和投入不是沒有代價。記得1986年前後,我母親患病。她當時身體十分虛弱,但又查不出是什麽病,醫生隻能敷衍以神經衰弱。但母親身體弱到必須經常臥床,生活幾不能自理。三十年前,國內精神醫學還是空白,一切精神方麵的不適都按例歸於意誌不強或思想軟弱。既無藥物治療,亦無心裏療法。現在看來,母親實際上患的是嚴重的抑鬱症,不能自拔。父親當時教課寫書,每天要為母親拿藥,做飯等。隻要母親躺下了,他立刻把自己關在另間小屋裏爬格子。孰不知抑鬱病人其實最需要的是家人傾心的關照。母親的脾氣和身體狀態那一段壞極了。事業和家庭的矛盾像教科書上的經典案例一樣在我家發生了。

有一天晚上,我走進父親的小屋,他照例定格在永遠的姿勢上。我說,媽媽的病情不輕,你能不能先把寫書的事放一放,集中一段時間,多在精神和物質上照顧媽媽。她好了,你寫書的時間不是更多嗎?我和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嚴肅地談過話。他多少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尷尬和無可奈何的表情。不記得他怎樣回答我了。家裏的狀況後來也沒有什麽明顯的改變。但母親的病慢慢地好了起來。父親主編的第一套五冊版《大學物理學》也於1987年出版了,成就了他事業上的第一個裏程碑。我親曆了成書的全過程之後常想,世上多少事光鮮華麗的外表之內,藏的可能是無數的辛酸苦辣。我自己也追悔莫及,悔當初沒有好好照顧媽媽,助父親一臂之力。

父親的書

父親的著作(部分)

我不是學物理專業的,沒有逐字逐句通讀他的著作。他在介紹力,電,光,熱,核等學問時,與同行相比,在方法上的高下,我功力不夠,不敢妄評。但學工的根底和職業上的曆練幫我悟出些許父親遣字行文的初衷。

我曾問過父親,他為什麽署名張三慧“編著”而非單一個幹淨利索的“著”字。他說全書的內容是前輩大師和當代同行們的創作結晶。他隸屬世上為數不多(相對而言)的人群之一,能夠相當深刻地理解和欣賞如此輝煌的思想和實踐,已實屬幸運。“著”字實不敢當。

對自己專業的熱愛和好奇,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部分,也應是他生活樂趣最大的來源。文革結束後不久,他得以重新全身心地投入到物理教學事業中。應是1980年前後,有一次他大概讀書時又有新悟,情不自禁地跟我說,物理學我讀過幾遍了,以前似總有霧裏看花的感覺。最近方覺得“通了”。覺得所有的概念都那麽清晰,那麽合理,讓人覺得如果不理解反而很難。話語不免有些英雄欺人,但卻真實地反映了他對物理學不懈的追求,使他到達了入化的境界。

還有一次談起反右的事,父親說當時全國高校的物理係幾乎全軍覆沒,劃右比例最高。原因是學物理的人不信邪,自覺真理在手,宇宙在握。碰壁的概率自然就大。這件事我始終沒有找到佐證。但我信。

再觀父親的物理學專著書裏,詞匯如“奇妙”,“驚人”,“生動”,“一流”,“劃時代”反複出現,婉轉折射出他心目中對物理學的崇拜。也是文革剛結束時,在正式寫書之前,他曾寫過一本物理學講義。他一次詭秘地笑著跟我說,他在講義裏用了“奇妙”和“美麗”等字眼,由衷地讚歎物理學定律對世界的描述和預測是如此的精確和周到,說這些形容詞實在是賓至如歸。但當講義送同行前輩征求意見時,這些詞匯統統被刪去了。他當時對此嗟歎不已。說楊振寧和李政道講物理時,都是這樣的風采。三十年後,在他著的2009年版的《量子力學》一章的前言裏,赫然寫著“量子力學是一門奇妙的理論”。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耶?

      與通常的教科書體裁相比,父親的版本多了兩組內容:《今日物理趣聞》與《科學家介紹》。據出版社朱紅蓮老師說,全國排在前三位的物理教材中,這是他的獨創也是書的特色。《趣聞》上天入地,兼大(宇宙天體)顧小(基本粒子),父親拿出寫科普作品6)的功底,生動簡練地介紹了“基本粒子”,“混沌”,“對稱性”,“廣義相對論”,“大爆炸和宇宙膨脹”,“大氣電學”,“等離子體”,“超導”,“能源與環境”,“耗散結構”,“全息照相”,“光學信息處理”,“液晶”,“非線性光學”,“自由電子激光和應用”和“納米技術”等16個領域。《科學家介紹》則介紹了他畢生崇敬的十三位物理學大師。他們是:伽利略,牛頓,開普勒,愛因斯坦,麥克斯韋,法拉第,玻爾茲曼,焦耳,托馬斯.楊,菲涅爾,德布羅意,薛定諤和波爾。也可能是其體裁獨具的風格所致,我讀父親版的教材,自然生出一個體會,就是他知識與方法並重,授業與育人同行。

《今日物理趣聞》

我是學力學的。牛頓定律就是聖經。在我從業的行當裏,牛頓定律描述了所有我關心的現象,是我謀生的“家什”。父親從牛頓定律開篇,深入淺出地介紹了牛頓提出的科學方法和其對400年來世界工業和技術的貢獻。思路嚴謹,例證完備。牛頓定律不但解釋了,更令人信服地預測了我們周圍相知相熟的世界。我當時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學生,覺得掌握了終極真理。哪知一章關於“混沌”的《趣聞》緊接在介紹牛頓定律的章節之後,告訴學生們事不盡然,天外有天。這裏父親討論了兩個概念:決定論和預測性。

一切結果出於一定原因是為決定論。但結果是否永遠可以預測則有各家之言。決定論的可預測性貫穿牛頓定律的思想。數學上說就是一旦初始條件確定,之後的物體運動狀態就完全被決定,而且可以預測。物理教科書中引用各種經典的例子,使得人們對自然現象的決定論的可預測性深信不疑。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於混沌現象的研究對決定論的可預測性提出了顛覆性的挑戰。父親用氣象學的蝴蝶效應,力學裏的受迫振動和天體幹涉運動的例子生動地“推翻”了自己剛剛“鼓吹”的牛頓定律。他講到:“教科書中的那些‘典型’的例子,對整個自然界來說,並不典型,由它們得出來的結論並不適用於更大範圍的自然界。對這更大範圍的自然界,必須用新的思想方法加以重新認識研究,以便找出適用於它們的新的規律。”我近來讀了幾遍《趣聞》,每次都有同樣的感悟:父親在全書章節布局上的安排用心良苦。如此鮮明和“實時”的思想對立必然震撼有悟性的學生而後引起思考。他在教給學生們前輩大師取得的輝煌成就的同時,追求的是教給學生獨立思考,不迷信權威,隨時準備發現的思想習慣和方法。

父親在清華大學出版社舉辦的教材講習會上,2009年

 

書生憂國

大學物理教程涉及的知識最晚的也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就為人類掌握了。我們的生活時時刻刻地被這些定律所左右。關於它們的日新月異的應用每天都在改變,常常是改善,我們的生活。但對這些定律無知地違背也導致自然界對人類無情地懲罰。父親把全書幾乎十分之一的篇幅分給《趣聞》,或想增加書整體上的趣味性和親和性,或借機科普,或旨在開闊讀者的思想和思維習慣,也有有感而發的痕跡。

大概是2006年,父親回河南老家省親。住在七叔家裏。七叔家我1960年時第一次去。當時四歲。依稀記得門前山泉溪水過膝深,老人說此水常年不斷。棗樹,柿子樹和梨樹(?)果實累累,到處綠蔭。和北京比,象世外桃源。這幾年,我也回去過幾次。門前的水已經斷流了。果樹不結果了。往山上走,梯田的壁麵上常見一人高的大洞,深黑莫測,是恣意毀壞良田,濫挖盜取礦土的鐵證。七叔家半裏地遠的對麵山上開了一家耐火材料廠,生意很好。對鄉裏鄉親亦頗有照顧。隻是煙囪裏噴出的黃煙,黑煙,令人心驚膽顫。粉塵紛紛揚揚,隨風到處飄揚。父親住下後,提起筆,以清華大學教授的身份給河南省政府寫了一封信,投訴工廠汙染環境。省裏真的有回應。後來,煙囪也真地不冒黑煙了。果樹第二年好像結了小果子。父親將這一段故事入書,放在《趣聞》的“能源與環境”一節裏。

我讀這一節時,開始有些疑惑。《趣聞》講能源,賓至如歸,因為是熱學部分,能量是重要的概念。“環境”之論由何而來?乍一看,有文不切題之嫌。至發現他文中提及投訴一事,還有煙囪肆無忌憚冒黑煙的照片,我方悟出父親為何“借題發揮”。用“書生憂國”形容,可為一解。隻可惜無法直接“對證”父親了。父親在書中直言不諱,說“我國是大氣汙染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北京大氣中顆粒的濃度是東京的15倍,倫敦的2倍。”我國“80%的江河湖泊受到不同程度的汙染。”他大聲疾呼,“我們為經濟起飛付出的代價過大。”父親還列舉大量關於全球大氣汙染,溫室效應,水汙染以及臭氧層受到破壞而產生空洞的數據,以引起讀者對環境問題不容忽視的緊迫感。我不知道年輕的學生們在做題的空閑之中,讀到這一段《趣聞》,是否能看到“趣聞”背後絕非有“趣”的嚴峻挑戰,自此從我做起,為改善環境助一臂之力?

上帝粒子  幸運的英國同齡物理學家

今年(2012年)六月,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的科學家們宣布,他們十多年的努力取得了堪稱裏程碑式的重大進展,找到了希格斯粒子存在的“幾乎確定”的證據。科學家們到底嚴謹,沒說“找到了”這顆“上帝粒子”,隻說研究結果存在失誤的可能性大致是0.0033PPM,也即三億分之一左右。美國新聞媒體大篇幅報道了這一發現。我知道父親寫的書裏有一節《趣聞》是關於基本粒子的。手邊最早的版本是1990年版。其中關於基本粒子的《趣聞》沒有提到上帝粒子。又打開1999年的第二版,發現多了一段:“除了誇克外,按照現在粒子理論的標準模型,為了實現在電弱相互作用在低於250GeV的能量範圍內分解為電磁相互作用和弱相互作用,自然界還應存在一種自旋為零的特殊粒子,稱為希格斯粒子。從實驗上尋找希格斯粒子是當前粒子實驗物理研究的中心課題之一。”父親教普通物理,但物理界前沿的工作他關注。曾有望獲得今年物理學諾貝爾獎的英國愛丁堡大學希格斯教授生於1929年,當今健在。他與父親同年,隻小差不多整兩個月,兩人入行物理應在同時。如果中國在1951年就循“不折騰”的方略,父親些許有機會參與同齡的英國物理同行偉大的探索事業?

《科學家介紹》

父親的書的另一個特色是《科學家介紹》。先說一件有關小夥伴友情的舊事。書中每一位科學家的《介紹》,短長不同,但都附有一幀該科學家的頭像。我當年發小中的一位老大現在是清華大學建築係美術教研組的主任程遠教授。那一年父親讓我請年輕的程遠助教到家裏來,問他能否幫忙手繪科學家頭像。程遠一口答應。後來每三,五天來送一次畫樣,父親一般稍作評價。是長輩,程遠不敢怠慢,過幾天再把改好的畫樣送來,直至父親滿意。不久,十幾幀精美亦有風格的頭像畫成了。記得父親在早年的第一版的致謝裏提到過程遠的貢獻。這裏再向當年的老大致謝。

      從1987年的第一版到2009年的最後一版,《介紹》的內容和風格有遷移和變化。循其變遷,父親的用心可查。科學家,必以其科學成就留名。父親沒有停留在這個層次上。他在書的《前言》裏說:“物理教學除了‘授業’之外,還有‘育人’的任務。”他介紹科學家的目的,要旨在“以之作為學生為人處事的借鑒。”遵守著這個信條,幾乎每篇《介紹》裏,他都會討論該大師在方法和思想上的貢獻,及至為人。比如伽利略,他例舉了迦氏的發現之後,特別強調了他將實驗引入物理學的方法論上的重大貢獻。一個人的成就畢竟有限,方法論帶給後人的啟示卻是無限的。又以迦氏對待先哲尊敬虛心但不盲目崇拜更不“完全淪為奴隸”的態度為師表。

又如愛因斯坦,《介紹》用了一半的篇幅討論愛氏的科學作風,精神境界,所持的人生態度和為人類和平堅持不懈的努力與參與。父親對自己的專業十分執著,對所有的細節都精益求精,說他是這行的專家絕不過分。但他卻非常讚同愛氏以人為本的教育思想:“學校的目標應當是培養有獨立行動和獨立思考的個人。”“發展獨立思考和獨立判斷的一般能力,應當始終放在首位,”甚至“不應當把專業知識放在首位”。這樣的人“比起那種主要以獲得細節知識為其受教育目的人來,他一定會更好地適應進步和變化。”我讀至此時,萌發父親是在痛定思痛的感覺。他在學業上把專業知識的細節研究到了極致的地步,但晚年反思,認識到“獨立思考”和“獨立判斷”在許多時候比精細的專業知識其實更為關鍵!

再比如法拉第。他的眾多劃時代的發明,是人類開始廣泛使用電能的基石。但父親同時推崇法拉第在物理學上的貢獻。他認為,是對電磁統一的深刻信念支持法拉第通過十年的持續努力發現了電磁感應,而非先觀察到電磁感應之後才得出電磁統一的結論。思想和方法之於物理學的進步,作用一目了然。法拉第的另一個極為重要的思想是場的概念。場已是當今物理學的基石之一,是法拉第“憑著驚人的想象力”第一次提出的。

經年的觀察

手邊的這一套《大學物理學》是2009年版。信手翻來,可以發現為數不少的晚至2007年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被父親用來或做例題,或借用引入概念。2007年的事例就有:計算北鬥導航衛星升空的運動狀況;嫦娥一號衛星運行速率和周期的計算;估算八十三歲高齡的老布什總統飛機跳傘時下落的極限速度;丹佛市跳水表演中求算大胖子砸水麵時的壓力;估算導致列車在新疆吐魯番出軌時側推風力;著名物理學家霍金失重的實錄;北京沙塵暴對環境的破壞等。出版社朱紅蓮老師告訴我,用教材編輯的行話說,這是張先生書的另一個特色,所謂“建模性”強。概念大都通過相關實例引出,而非僅僅來自枯燥的數學公式。

妻子回憶起來有一次她回北京看望父親。他正好在修改他的著作。十分高興之餘,父親興致勃勃地對她講起他是如何搜得這些生活中的實例的。說有一次在芝加哥看飛行表演受過啟發。另一次則是在夏威夷旅遊時得益於觀察大海的波浪。經年的細心和不懈的努力大概是他的教材能獨樹一幟的原因之一。妻子還埋怨我說你自詡做科學的,為什麽沒有在這方麵多與老人交談,至少能讓他分享成功的歡樂?這是一個永遠不能挽回的遺憾,隻能以對父親的回憶聊補自己的不安了。

 

十三.

退休

1992年,父親從清華退休。隨後又被返聘,在係裏和學校裏的與教學有關的職務上繼續工作了幾年後才完全退下,集中精力著書。2003年,他受物理係特別聘任,重新披掛上講台,給當時清華的尖子班,生物係生物醫學班,講普通物理。時年七十四歲的他再上講台時,非常興奮。學期伊始,他告訴同學,“This will be the last lecture (I teach) in my life (這將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講課)”。 學期中每一堂課結束時,每當他說完“That’s all (for) today”,全體學生起立,報以熱烈掌聲後才離開教室。父親保留了這一班學生當年新年時送來的賀卡。莘莘學子用他們年輕、童稚的語言表達了對老師的感情(他們差不多小父親五十五歲!):“每次看到您神采飛揚地站在講台上講課,心裏總會升起一種莫名的感動,感動於您的投入,感動於您的激情”。“您矍鑠的精神和大師的風采讓我驚歎。您也是唯一的一位每次下課時都讓我們由衷地鼓掌的老師。跟您學習一年將會使我一生受益無窮“。 可以說,這一年清華物理係無心插柳,卻讓父親心滿意足地為自己的講台生涯畫了一個欣慰的句號。

2004年春節生物醫學班學生賀年卡留言集錦。幾近童稚的語言

 

2012年,父親的老同學顧之雨先生得知我在寫父親的回憶錄,特別來信鼓勵並提到和父親有關的往事。父親因近水,每年校慶負責聯係和組織清華同班老同學返校聚會。最後一次是2011年百年校慶暨1951級六十年畢業。顧先生信中說:“每年在此常會見到曆屆校友(中)三慧的學生前來感謝,(言)深深得到張先生以身踐行清華精神的感染!而張兄總是說‘沒有做好,還是從學生那裏(相長)得到的更多。’在這裏認真的話語使我們作為同窗確都已感覺分享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之樂了!”父親說的是實話,他真地從教英才中獲得了一生的樂趣和快樂。我借此機會感謝父親所有的學生。

我又想,比較兩彈一星和成百萬的學子,倘若父親有選擇的機會,也說不定父親依然選定教書匠的行當。

五十年健身  冬泳  全球遊

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我的記憶裏幾乎找不到他生病的痕跡。他大學裏的體育課是馬約翰教的。馬老著名的“健康工作五十年”的課訓被他奉為圭臬。故他平生非常注意鍛煉,每天聞雞起舞,早飯前跑步做操象時鍾一樣準確。聽說年輕時著迷籃球。在工農速中時,每天到下午五點鍾,必把辦公室裏的人都“趕出去”打籃球。1982年,已經五十三歲的他,以一米三五的成績獲清華教工運動會跳高項目的第一名。他最喜愛的運動是遊泳,不但四種姿勢全都在行,還從1984起開始冬泳。每年入冬以後,中午前後,必約泳友到清華西湖遊泳池,破冰冬泳,一直到七十八歲高齡。在泳伴裏,大概隻有校醫院的老中醫沈剛如老先生年長於他。

父親冬泳至79歲高齡。 清華東湖遊泳池,2005年冬

2006年和2007年,他受朋友的影響,馬不停蹄地作世界遊,亞洲,非洲,歐洲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兩年內去了二十二個國家:俄羅斯,朝鮮,菲律賓,越南,柬埔寨,老撾,緬甸,尼泊爾,印度,匈牙利,捷克,德國,奧地利,希臘,西班牙,葡萄牙,迪拜,阿聯酋,丹麥,挪威,瑞典和南非。國內旅遊更是走遍東西南北,足跡至海南,新疆,大興安嶺,西雙版納等。

那些年,我因公因私每年回家兩次探望,都隻有相聚的愉快。父親的身體和向八十邁進的年齡似乎甚至從來不是潛在的憂慮。想一想,是父親對健康的執著和良好的生活習慣讓我們以為他一定是長壽的異數。我們take it for granted(想當然)了。

 

十四.

父親病了

但這一天終於來了。2008年1月5日,我接到姐姐來自北京的電話。父親在河南老家省親時腦血栓發作,住進鞏縣醫院。我於1月8日清晨從芝加哥直接趕到鞏縣。病情稍穩定後陪他於1月11日回北京,繼續治療。治療效果良好。更所幸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大夫說這是因為他身體底子好,有本錢。

父親次年六月(2009)最後一次來美,住了兩個月。每天到社區遊泳館遊泳。常可遊兩三百米。和我們到附近湖裏開快艇兜風時,看他駕艇馳騁在湖麵上的樣子,我開心之餘,亦有揮之不去的不安。每天陪他散步時,以前隱隱的感覺漸漸得到了驗證:他精神上十分抑鬱。平生第一次危及生命的大病如提示信號,告訴他老之將至,鍛煉不能保證永年。但他不願承認,而且還常常安慰我說他想得開,人老了,要服從自然規律。但整個2008年加上2009年的大部,他著述的工作非但沒有停頓反而加快了。計出版《大學物理學》第三版(有A, B, C,三套以適應各類學校的教學之需),《學習輔導與習題解答》,《大學物理學簡程》(上,下冊)以及英文版的《University Fundamental Physics》(Volume 1 and 2)。父親一方麵是學術習慣和愛好使然,難下虎背,另一方麵不排除這是他排遣孤獨和不安最有效的渠道。

父親駕駛快艇,2008年夏,美國伊州

癌症  抑鬱  最後的日子

2009年9月,姐姐再報不安,父親在常規體檢時查出尿管癌,立即送醫院手術治療。我趕回家時,手術已做完。2010年4月,他查出癌症轉移腹腔,再行微創手術切除(即不必打開腹腔)。手術相當成功。他甚至還在夏天去英國旅遊了十天。但2011年3月,癌症進一步轉移,決定使用放療。在北京腫瘤醫院作三十五次放療,他都樂觀地積極配合。最後一次走出放療室時,他興奮地伸出手指做成V字形,照相留影。雖然如此,我陪他或散步,或出行,都能體會他一直為抑鬱所折磨。這期間,他也曾看過心理醫生,也曾對症吃藥,但效果均不明顯。

第35次放射治療後走出治療室, 2011年5月

 

那些日子裏,太陽是父親最好的朋友。哪天“不來”時(即陰天),父親的情緒能一落千丈。能行動時,他每天走到清華南門,找一個向陽的角落坐下來,看書看報。門衛都認識他。後來他認識了一群在南樓樓下乘涼的老人,大都不是他的教授同行。但他跟他們有話說,給他們唱歌,表演快板,討論國際形勢,成了他排遣內心孤獨的方式。

與南樓的鄰居們交談, 2011年夏

      自父親去世後,我就特別注意回憶父母的文章。有一次讀到一個兒子回憶一位身為高級知識分子的父親(可惜沒有留下記錄)。他講到父親和母親生活幾十年,感情篤厚。母親先去不長時間(一年不到?)後,已逾八十的父親在一次散步時突然說他想續弦。兒子現代頭腦,雖理解但感情使然,仍不免問道為什麽。父親簡單說了兩個字:“恐懼”。我讀至此,眼淚幾出。我失職。我知道父親也想續弦。母親2003年去世後,父親對工作更為投入。加上他平生對事業的執著,讓我誤以為他不需人間煙火,子女的溫情和照顧足以替代對妻子老伴的相依。父親是極為好麵子的人,除了在病中,對子女從來不曾表示過任何依賴。他查出癌症之前,老朋友們曾幾次為他牽線,他也曾見過幾位。但因各種原因,最終無緣。癌症以後,他自知此事今生再無可能,並盡所有精力斬斷想法。但人孰能無情,兒女又如何能完全趕走他內心的恐懼和孤獨。2011年4月,我對他說對不起,這事沒有做好。他看著我,慢慢地說:我在這件事上對你的確不滿,你沒有盡到責任。八個月後,父親不起。我追悔莫及。

老年人的精神健康

我家沒有癌症的家族病史。祖父長期處逆境仍高壽。父親身體七十八年健康,但並非致命的腦栓催生抑鬱後卻不能自拔。整理他遺物時,我發現他在一疊活頁紙上寫有日記,是他第一次癌症手術後的時期。上麵幾乎全是自我激勵的詞語。例如“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等。後來發現他零零散散地在很多散頁或小本中都有類似的文字。能想象是隨手隨時抓起筆就鼓勵自己一番。但這些話卻幾乎從沒有和兒女們坦誠或主動地表露。所有跡象表明,父親的抑鬱可能是他得癌症直接或至少是間接的誘因。當抑鬱沒有得到有效的抑製時,又反過來助紂為虐,加速了癌症的惡化。若當時身邊有一位能終日相伴並互相溝通和照應的老伴,父親的生命一定可以大大延長。

我後來還特別問過一些朋友,問他們家裏老人的心態。發現很多或重或輕的例子。表麵上的平靜和歡愉,常常隱藏著內心的孤獨和抑鬱,對喪偶的老人,情況無疑更為嚴重。老年人的精神健康,值得和應當引起全社會的關注。尤子女們萬萬不可輕心。

十五.

對父親的回憶是隨時飄進來的,象一團一團,輕輕的柳絮。

父親和我的最後一張合影,清華校醫院,2011年11月

 

書生氣

在我的記憶裏,父親的書生生活極為規律,早飯前鍛煉,早飯後伏案。午飯和午睡。下午伏案。晚飯前第二次鍛煉。晚飯後再伏案。這個規律,無論他在清華家裏,還是河南老家省親,或來美國看望我們,都幾乎不變。有些有趣的小事能反映他一輩子的書生性格。小時候,看見他把手表放在收音機上。老式收音機的大喇叭上有一塊大磁鐵。我說手表會壞的!他隨口說磁力與距離的平方成反比,無大礙。若無其事地走開了。我怏怏。有一次,父親看著外孫女百般無聊,不知所是,發出一番感慨:天氣這麽好,為什麽不坐下來讀書學習呢?還有一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飯菜大概不那麽豐盛。我隨口開玩笑地說,這飯意思不大。父親頭也沒抬就說:吃飯能有多大的意思呀?言外之意大概是,趕快吃完去幹真有意思的事。

算了算我自己從上清華附小開始,直到在美國拿博士學位,前前後後,從中國到美國,間間斷斷地讀了二十年的書(在校)。有時讀得也很苦,但好像沒有太煩過,也一直沒有放棄。後來總結經驗,人天生聰明是運氣,但不厭倦讀書,也是莫大的運氣。我不那麽聰明,但我有不厭倦讀書的運氣。我有這個運氣是因為父親。從小耳濡目染,覺得人活著,大部分時間就應該坐著不動地讀書寫字,像被洗了腦。我因此特別佩服有些朋友,沒有生在讀書人的家裏,沒有範例,不曾被洗腦,但天生一副運氣,喜歡讀書,也坐得住,日後取得傲人的成績。我恭維他們說這是天份。我這份則是後天的,是父親無心插柳成的蔭。

和吃飯有關的故事還有一個,也白描了父親的書生氣。2009年他最後一次來美探親。一天吃晚飯。河南人晚飯不能沒有粥。當天的粥比較稀。妻子問他還要再喝一碗?他想了想,說,不喝了,反正也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晚飯遂罷。妻大窘。

父親回河南老家時工作中,2007年(?)

人際關係的“矮子”

父親的脾氣極好。我小時候不懂事,做錯事,依稀記得父親生過氣。中學以後隻記得一次,什麽事真氣到了他,給了我一個耳光。僅此而已。雖談不到永遠高高興興,但不大記得他滿麵愁雲的樣子。平時接人待物,他永遠是笑眯眯的,讓人不感到局促,更沒有威脅。他朋友不多,與朋友聚會不構成他享受生活的經常的組成部分。他平日話不多,即使來了客人,他不是那種保持話頭的人。我們子女常開他的玩笑,說他和朋友們聚談,僅“聚”而已,很少“談”。他晚年常回河南老家。到家後和七叔坐在一起,呆兩小時,幾乎沒話,但老哥倆總在一起呆著。老同學來訪,也是如此。笑眯眯地聽人講話,插話不多。

我一直以為他並不介意他的這種生活習慣。但他病後嚐孤獨之苦後曾對我說過幾次,說他一生雖自認對社會和後來都小有貢獻,但人際交往一麵不算成功。除了精湛和常年的學業上的追求,鮮有持久投入的業餘愛好。朋友人脈方麵,從來不懂經營維護,可以拳拳交心的朋友寥寥二三。悔當初沒有在學業之外另有所追求,或廣結四海朋友。致使年齡和身體迫使他住筆後,自己竟無排遣精神苦惱之術,亦無與親人或摯友坦誠交心的習慣。所有精神上的痛苦都自己一人獨自承受!1957年無人伸出援手亦可另算一例。他說你要小心。我開玩笑說,我的苦惱是朋友和愛好過多,學業不精!

父親和七叔,2007年(?)

望子成龍

父親不能免俗,望子成龍心肯定有。但在我的記憶中他直接過問我的學習,隻有兩次。一次是文革初期時,學校停課近兩年。我十歲出頭,不懂事。正樂得與小夥伴們整日介玩地昏天黑地。父親卻規定我每天用方格紙(四百個格)抄寫一篇鋼筆字。他每天回來檢查講評。我記得夥伴中沒有一個有此“累贅”。但又不敢違命,隻好每天比他們晚出去一小時,乖乖把字寫完再出去廝混。偷懶的辦法是找標點符號多或多由短段組成的文章抄。這樣字就少寫一些。絕不敢說後來字寫得多好,但的確時時受到謬讚。前幾年抄送朋友一篇文章,他說你肯定是用這筆字寫的情書把當年的女朋友現在的妻子“騙到手”的!各種藝術形式中,我特別喜歡書法作品一定緣由於此。

另一件事情用“無獨有偶”最貼切。前文提到的楊式德教授的公子與我初中曾同班。他在回憶父親的文章裏寫到:文革中的1971年,“在清華附中初二第二學期時成績冊上的英文課被紅筆單獨注明為54分(滿分100)並要求暑假後補考,被父親看到後詢問時我因回答無理挨了耳光。當年暑假(苦)學英文,從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萬歲)開始,之後一學期直到高中畢業我英語成績一直優秀。”同是那個學期,我的英文成績比他“好”,64分。記得成績單到家的第二天大清早,父親揪我耳朵把我從夢裏叫醒,指著64分,問我怎麽回事。大概記得回答說這年頭誰還學英語啊?父親當然不滿意我的回答,不過的確沒挨耳光。後來下個學期下了大功夫,期末英文考試全班兩個100分。我是之一。這兩份成績單至今還保留著。另一個得100分的是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化工係教授汪家鼎的女公子,與我同桌。妻子當時與我中學同班,恰坐在我們前麵。我偷看了,她得99分。所以到現在我還對妻子說我英文一直比你好!

人父之心

1977年年底文革後第一次高考。清華近水樓台,消息快。我當時在朝陽區上班,每天來回擠公交車三小時。隻能利用晚上和周末抓緊時間複習。記得快要考試了,父親每天吃過晚飯後就坐在桌旁,或在屋裏來回踱步,很少說話。我和姐姐複習到幾點,他就陪到幾點。數理化三門,有問應聲必答。用“指哪打哪”形容,一點不誇張。我自己好為人師,這幾年在美國社區的中文學校客串,教SAT數學輔導班。每周星期天午後上課。上午做些準備。雖然隻數學一門,也每每被一、兩道中學的題難住,必須絞盡腦汁苦想才能對付,與“指哪打哪”相去甚遠!

回到77年高考。因為是初中的底子,時間實在不夠了。隻好斷指,放棄有機化學部分。考試勉強過關,錄取我的是蘭州鐵道學院的鐵道工程係。他聽到消息後,立刻騎車到城裏,見了招生的老師,詳細了解了學校的情況後打電話給我。他說蘭州雖然遠,專業似也不那麽時髦。但世事難測,這上學的機會千載難逢,不可猶豫。我聽了父親的話,1978年3月到蘭州上大學,有幸成了頗有些曆史感的“七七級”的一員。

四年後,我大學畢業前報考清華水利係的研究生。挾四年死讀書的功夫,考試順利通過。當時發了個電報給父母,請他們放心。最後一次從蘭州回北京時,父親興衝衝地到車站接我,路上隻簡單問了問畢業離校的情況,考試的事根本沒提。回到家,母親告訴我,我考試的那幾天,父親天天早上在陽台上曬被子。說是晚上常常噩夢到我考場失誤,無緣進清華,驚醒後總是一身冷汗!

坐得住

我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現五,六個筆記本。每個約半寸厚,紙頁屬劣質,黃黑黃黑的,一望即知是中國文革前的產品。筆記分力學,電學,光學等學科,記於六十年代。字跡為鋼筆正楷,文字,圖,表,公式,非常工整,幾無塗改。內容涵蓋物理概念到習題到解答到眉批心得。實實在在就是手寫的物理書!當時生一聯想。我一位發小的父親是中國熱能工程界的權威,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的王補宣教授。王先生文革剛結束後,變戲法似地拿出煌煌上下兩冊《工程傳熱傳質學》出版,彰顯學界泰鬥的實力。發小說,他父親文革中多少年,口袋裏總揣個小本和筆,無聊時(學術人在文革中常有無聊的時候)或受到啟發時,就把腦子裏的想法記下來。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片紙成書。別人看像戲法,殊不知是經年的功夫。父親九十年代以後,一發而不可止,出版九套大學物理教材,包括一套英文版,印數達幾百萬冊。努力看來是從六十年代就開始了。父親是王先生的清華後學,願意經年地下功夫這一項,是同門家傳。 

教室是聖地

父親一生中,課堂教室是聖地。他的兩件往事與課堂有關。父親彌留時,顧秉林校長到醫院探望。講到他做學生時的1966年。當時文革初起,學校章法已亂。有一天他去上課,坐下後發現課堂裏隻有兩個人。坐在台下的學生是他,站在講台上的教師是父親。後來五十年過去了,他變成了父親的同事和領導。但這件事他一直記得特別清楚。另一次是2003年。母親重病在北醫三院的急救室搶救。我接到病危通知,從美國趕回。當夜留在醫院值班。淩晨三點噩耗成真,我稍作料理後回家已是五,六點鍾。我安慰父親。他說他已有思想準備,能扛住。隻是七點半鍾還有一堂課,沒有時間找人代課了。他必須去上。就這樣,七十四歲的他上課回來才和我們一起處理母親的後事。我現在想,當時課堂裏絕沒有一個學生知道老師家裏發生了什麽和父親這一夜是如何度過的。

父親和母親,2000年

與人為善

和教材有關的一件小事,能反映父親為人的一麵。他的教材或被定為“國家級重點教材”,或被北京市教委評為“精品教材”,也曾獲教育部優秀教材二等獎。現在各類評比繁多,若懷疑這些稱號的份量,不一定是無中生有。但書重印的次數(幾十次)和總發行量(幾百萬本)不騙人。我手邊一本,出版記錄是:第十次印刷,印數二十四萬八千冊。總之很受歡迎是不爭的事實。否則清華出版社不會稱之為“支柱教材”。樹大招風,就有北京和武漢兩地的高校老師,未經父親同意,出版該教材的習題解答,銷路很好。律師建議父親投訴侵權。實物和動機俱在,應有勝算。但父親沒有動作。他後來跟我說,現如今學校提職稱,出版著作是重頭。教普通物理的這些同行,提職尤為不易,我何必相煎呢。於是此事作罷。

 

十六.

結語

父親的追思會上,我代表子女送挽聯,表達了我們對慈父的懷念:

庭訓身教恩及兩代子孫    (我們三個子女都曾有孫輩托由我父母照看經年)

筆耕言傳澤被百萬學子   (出版社雲他的教材印數達若幹百萬冊)

 

行筆至此,撫案回首。音容笑貌猶在,人已間隔陰陽。

淚已盡,唯有感恩與懷念。

祖孫三代,芝加哥,2009

 

致謝:初稿就後,父親的學生龐靜女士古道衷腸,花大時間點評,建議,多真知灼見。

 

附錄

1. 晏子與公輸般的曆史故事似難與玩物喪誌相連。待考。歡迎見教。或父親回憶細節有誤?

 

2. 據《人民網》旗下的《中國共產黨新聞網》載:1957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劃分右派分子標準的通知》。《通知》規定劃右派的標準是:

  • 反對社會主義製度。
  • 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反對民主集中製。
  • 反對共產黨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領導地位。
  • 以反對社會主義和反對共產黨為目的而分裂人民的團結。
  • 組織和積極參加反對社會主義、反對共產黨的小集團;蓄謀推翻某一部門或者某一基層單位的共產黨的領導;煽動反對共產黨、反對人民政府的騷亂。
  • 為犯有上述罪行的右派分子出主意,拉關係,通情報,向他們報告革命組織的機密。

 

3。 中共中央《關於劃分右派分子標準的通知》還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其錯誤應於批評糾正,但不應劃為右派分子:

  • 在根本立場上並不反對社會主義和黨的領導,而隻是對於局部性的工作製度,局部性的不屬於根本原則的政策,工作中的問題,學術性的問題,共產黨的個別組織,個別工作人員表示不滿,提出批評的人,即使意見錯誤,措詞尖銳,也不應劃為右派分子;同樣,在根本立場上並不反對社會主義和黨的領導,而隻是在思想意識上有某些錯誤的人,也不應劃為右派分子。
  • 有過類似右派的思想,但是並未發表過或散布過,而且已經認為錯誤、自動檢討出來的人,或者偶然講過類似右派的話,現在已經承認錯誤,而在曆史上一貫不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不應劃為右派分子。
  • 對於社會主義的經濟政治製度或共產黨的領導發表了錯誤的言論,但是並未積極宣傳,事實證明不是出於敵意,經過指正表示願意轉變的人,不應劃為右派分子。
  • 一度盲目地附和了右派反黨反杜會主義的言行,或者一度被蒙蔽參加了右派小集團,或者一度被右派利用,在了解右派錯誤以後,迅速地站在正確立場,同右派決裂的人,不應劃為右派分子。
  • 曆史上曾經站在反動立場,現在也沒有顯著的轉變,但是在右派進攻時期並未進行反動活動的人,不應劃為右派分子。
  • 凡是界乎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之間的疑似分子,在尚未查出足以確定為右派分子的充分材料之前,一概不劃為右派分子,並且不用鬥爭右派分子的方法來對對待他們。

4. 北京大學陳平原先生主編的“鯉魚州紀實”載,北大的五七幹校與清華在江西一牆之隔,開辦兩年後撤離。百分之三十的“五七戰士”染血吸蟲病。

 

5. 德國分裂為東,西徳時,東德一邊常有人翻柏林牆或渡河逃往西德。邊界守兵開槍追打叛逃者。打死者眾。柏林牆一夜崩潰,統一的德國對守兵追究法律責任。守兵爭辯:軍人服從命令屬天職,違軍命必受嚴處。法廳合議後判定開槍者濫殺無辜,有罪。判決書明言:作為士兵,沒有不開槍的自由。作為人,有把槍口抬高一寸的義務。任何以服從為借口的劣行,從此再無辯解口實。

 

6. 父親自1972年起到2005年止,一共出版了八本科普著作。書名如下:

  • 常見的圓周運動,北京出版社,1972
  • 牛頓定律古今談,北京出版社,1979
  • 波呢?還是粒子?北京出版社,1980
  • 體育運動中的力學問題,北京出版社,1982
  • 從伽利略到牛頓,北京出版社,1988
  • 光電世界漫遊,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1997
  • 趣談相對論,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
  • 相對性與參考係,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

本文作者現居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郊。電郵:weipingzhang2017@at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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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密碼過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黑眼睛的蘇珊' 的評論 :
敢問是附中的還是大學的?無論怎樣,謝謝閱讀。父親有你們這樣感懷的學生是他的幸運。
密碼過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OutOf_Africa' 的評論 : 謝謝您閱讀。其實是因為時代“傳奇”,否則父親是平平靜靜的一位學者,也是他願意做的事情。不行“被傳奇”了。但願這種“傳奇”不再現。
密碼過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白小兔' 的評論 :
我很感動你的“感動”。謝謝閱讀。
密碼過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山人' 的評論 :
父親知道一定很欣慰。謝謝您。
雪白小兔 回複 悄悄話 很感動。這三個字我覺得很蒼白。
OutOf_Africa 回複 悄悄話 張先生是非常令人尊敬的學者,是一個傳奇。
黑眼睛的蘇珊 回複 悄悄話 張三慧是我的物理老師,課講得真好!
小山人 回複 悄悄話 大學時上物理課學過張三慧老師寫的教材。“筆耕言傳澤被百萬學子”是對張老先生很中肯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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