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柳林
中國、美國 － 生活中的方方麵麵，與親友、同好分享。
2021夏 初稿 2021秋 完成
最近剛剛看完4季英國電視連續劇 The Crown，中文名《女王》。電視劇情時跨40餘年，從當今女王伊麗莎白1952年26歲時登基一直演到鐵娘子撒切爾辭職的1990年。聽說第五季正在緊鑼密鼓地拍攝之中。翹首盼望的同時，不妨先寫下此刻的觀感。
圖一 電視劇《女王》片花
1. 皇室風雲
電視劇的前兩季由年輕演員擔綱。正值青春的伊麗莎白女王和菲利普親王一見鍾情，自由戀愛。初出茅廬，登上國家乃至世界舞台時，一個青澀綽約，一個風流倜儻。朝廷內外，島內島外，自然是百姓臣民眼球的中心。上世紀五十年代，英國正在經曆曆史之大變局，國事、宮廷無處不是挑戰，甚至連女王的婚姻也出現了危機。幸女王血管裏流著貴族的藍血，靠著絕不能讓千年的王朝毀於己手的執著，內裏悲天憫人的天性，過人的聰明和天生的手腕兒，朝廷內外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安然勝出大大小小的挑戰和麻煩。上世紀三十年代為心上美人遜位的愛德華國王，也是女王的伯父，臨死前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承認他當初大大低估了這個小女子出眾的能力。所有這些，都被這兩位大氣早成的演員活脫脫地再現在觀眾眼前。
圖二 第一、二集裏的年輕的女王，女王妹妹和菲利普親王
後兩季戲班全員換血，大牌明星陣容出場。戲風一轉，老道的戲骨們天衣無縫地把女王和夫婿帶入中年。女王日臻成熟地遊走於本國的政客，貴胄，百姓和外國政要之間，皇朝和國家的利益絲絲入扣地結合在一起，舉凡皇朝受到無論大小和裏外的威脅，都能逢凶化吉，與對手雙贏。年輕時的青澀無邪被中年以後的雍容機智替代。王朝像一隻大船，在年富力強的女船王引領下，穩穩地航行在英吉利海峽之上。英國的太陽雖然已經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漸次落下，但絕不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破相。
圖三 第三、四集裏人已到中年的女王和家人
英國演員對劇中人精湛的人物刻畫，非常符合心目中英國人那種傳統，紳士，優越，優雅，幽默，狡黠，好麵子，嫉妒等集於一身的印象。電視畫麵裏鏡頭不但忠實地白描了莊嚴的白金漢宮，美麗的溫莎城堡，無邊的皇家綠地，抖擻馳騁的駿馬，驚濤拍岸的海岸，也用窺探和揣測的筆法，但令人信服地寫真皇室貴族之間在利益，名分，臉麵，地位乃至金錢俸祿麵前的寸土必爭，錙銖必較。幾集過後，腦海裏開始不斷出現一個問號：幾乎在世界各國所有王朝中皇族之間的血腥殘殺為什麽在英國進入現代之後就蹤影全無？惡補了一段英國史，才大致得到了答案。英國當今皇室一脈，自1066年威廉一世登基建立諾曼底王朝起算，前600年也不能“免俗”。舉凡新帝登基，改朝換代時，大都經過一場甚至幾場流血，與華夏2000多年的糟粕曆史無二。唯有經曆了1688年的光榮革命，建立起世界第一個君主立憲製國家機器之後，改朝換代時的刀光劍影一舉被唱詩祝福的慶典替代。 至今又有600餘年過去，血光之災已成不堪回首的“舊聞”。皇朝的所有利益各方，事關地位，麵子，財產，權力時，“打鬥”起來絲毫不遜乃祖，但都能堅守底線，遵循“遊戲規則”。雖然打擦邊球的例子並不鮮見，但絕不采取致對方於死地的終極手段，“費厄潑賴”終於大行其道。
竊以為這從一個側麵體現了人類的進步：經過了多少萬年的進化，人類，或說其中某些部落，終於在最近的幾百年才發現，人除了眼前的利益，還有長遠的利益。一個群體或一個個人，獲取最大的綜合利益常常遠遠比眼前一城一池的得失要重要得多。而為了保護長遠利益或實現當下的最大綜合利益，妥協常常比全勝更為有效。英國人自從600多年前琢磨出來了這個道理，一直在身體力行。其它地方，其它族類呢？
人類學會“妥協”並建立製約機製係統地實施之，我想象是英國開了先河，隻有六百年的曆史。在人類幾萬年（從智人出現算起）的曆史長河裏，稱其為“一瞬間”實在是勉為其難。我輩居然生活在這個“瞬間”，也算中了超級樂透大獎了！！
2. 皇室與國家、百姓
畢竟英國遠的有牛頓，有達爾文，有蒸汽機和工業革命，有東印度公司和鴉片，有大英博物館那對聲名彌爾但後來被證實是子虛烏有的腳印，近的有丘吉爾，有殼牌石油，有火燒北京代辦處，等等。所以，即便在中國最封閉的1950-1970年代，英國也是我們最為“熟悉”的外國。她的近代史上的許多故事都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傳到了中國，電視劇裏俯拾即是：愛德華王子不愛江山愛美人，倫敦大霧，蘇伊士運河之戰，威爾遜首相大刀闊斧的國策左轉，鐵娘子撒切爾夫人的右翼保守黨一口氣執政十一年，她決勝於萬裏海外的英阿福島戰爭，查爾斯與卡米拉那纏綿不倦，時斷時繼的生死戀。讓普通吃瓜觀眾最為津津樂道的當然非“人民的公主”戴安娜與查爾斯王子的世紀離婚莫屬，幾乎就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2.0版！
圖四 不顯山顯水的英國首相官邸唐寧街10號。怎麽就一個警察？？
電視劇取材於圖書館裏落滿灰塵的史書，卻以虛構的筆法把觀眾帶回鮮活的曆史之中。我這裏用“虛構”一詞，是指劇作家和演員們再現的皇室秘聞場景，其實大都沒有見證人在場。比如女王違反不公開預政的慣例，通過匿名渠道向媒體泄露她對鐵娘子的南非白人種族主義政權政策的不滿。女王與鐵娘子的會麵根本沒有第三者在場。但我吃驚地發現我與演員們一起入戲，仿佛在親曆曆史。直到關上電視後才想來發問：劇作家們也沒有在現場，皇家的資料也沒有公開，他們如何把曆史“編織”的如此合情合理，又絲絲入扣！？除了才氣，無有它解！
電視劇大橫大豎地著墨於皇室與民選政府的周旋，活生生地將君主立憲製的運作展現在觀眾麵前。其中除了戲劇般地表現了從丘吉爾起的十餘屆民選首相迥然相異的風采和性格，也毫無懸念地昭示了憲政體製的一個基本特征：在每次與政府的衝突中，都是皇室最終委曲求全，敗下陣來。前四季中，這種既鬥爭又合作，既爭鋒又忍讓的故事屢見不鮮，絕對是看點。可正是這個屢戰屢敗的戰績又戲劇性地保證了國家對君主的需要和世襲君主的存在。說起來也是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悖論：手中絕對的權力並不能保護王族的性命，王朝的榮華和延續。反倒是放棄了絕對的權力使得這一切都得到了最徹底的保證。
圖五 年輕的女王麵對哪吒世界風雲的丘吉爾首相
圖六 首相撒切爾夫人覲見女王。兩個在權力巔峰的女人。。。
聽說這也是200多年後（從1688年算起）東方的一位女皇最終認可君主立憲製度的原因。五大臣海外調研之後稟告慈禧，立憲可保大清江山永不變色，子孫萬代永居九重，唯一的前提是交出權力，由民選政府管理國家。精明如慈禧，怎麽會不清楚個中的厲害，當即拍板立憲。可惜曆史沒有留給她足夠的時間完成大業。列祖列宗留下的江山，因之毀於一旦。否則，中國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
3. 戴安娜，查爾斯和卡米拉
相信每個觀眾，無論為了什麽原因迷住了這部電視劇，最想看的篇章必定是戴安娜公主與查爾斯王子的恩恩怨怨。這個轟動全球的離婚，每個人心裏大概都有一杆秤，是一樁沒有懸念的“公案”，隻不過版本因人而異而已。比如我就一直以為雖然查爾斯與卡米拉自小青梅竹馬，但皇室為承繼大統的體製所限，強行包辦婚姻，查爾斯被逼無奈，娶了自己從未入眼的貴族格格戴安娜。而格格則出身顯赫，無論從家世還是相貌亦或學墨，都是王子的絕配。婚後於私恪守婦道，一口氣生了兩個兒子，為皇室傳宗接代立下不朽功勞；於公則無師自通地扮演皇家公主的角色，或訪貧問苦道寒，或結交各方貴族、政要，所謂下得廚房，出得廳堂。無奈查爾斯王子終於無法擺脫舊愛，毅然決然決定離婚，寧肯不做皇帝，也要美人。 格格忍辱負重，顧全大局，忍受王子移情別戀，直到被徹底冷落，才不得不接受離婚的現實。一段美好姻緣就此畫上句號。全球吃瓜群眾無不為之扼腕歎息不止，直到今天。
圖七 電視劇中比黛安娜（右）還像黛安娜的女演員（左）
可是，電視劇的作者和演員們在演繹此段公案時似乎沒有這麽客氣了。這裏不便大肆劇透，妨礙了看官的興致，或誤導了看官們自己對曆史事件的看法。隻提兩個令我大跌眼鏡的細節。
煎熬了幾年之後，王子有一天信誓旦旦地對卡米拉說，我今天就解決這個問題，離婚，娶你！並借著“酒勁”駕車直奔白金漢宮向女王發難。女王聽了王子的咆哮之後，隻甩了一句，王子就落荒而去：你如果離婚，就不用再勞駕繼承大統！這才知道，王子，至少這一位，是不會為了美人再丟掉江山的。
圖八 不那麽妖嬈的卡米蘭，查爾斯和沉魚落雁的黛安娜
格格親民的形象，首推她在紐約市訪問兒童醫院時屈尊慰問病童的場景。一邊是世界最高貴皇族的年輕儲後，另一邊是地球上億萬百姓中非常無助的一員。高高在上的美麗姣容和無邪的微笑，把格格內心世界的善良，平易近人的天性，烘托得淋漓盡致，一覽無餘。瞬時間，格格變成了“人民的公主”！可是當時所有被徹底感動了的芸芸眾生，卻沒有多想一步：涉世未幾的皇家公主，年紀輕輕，怎麽會單身一人來闖蕩世界最大的都會？就不怕稍有閃失，辱沒了皇家的麵子，甚或耽誤了兩國的軍機大事？！看官看過電視劇，可能對此會有啟發。
寫了這一段，不免有個感慨要發。這些年來悟出一個事兒：真實的曆史雖然隻有一個版本，但留在人們腦海裏的版本去可以無窮多個。細究起來，原因無非兩個：或者是被人有意的誤導，或者是讀史人因為種種原因，比如個人喜好，文化偏向，價值取向等等，腦子安了一個過濾器，隻願意接受自己期望曆史應該是怎樣的那個版本。不消說，第一類原因是掌握了話語權的人，為了自己或利益集團的私利，有意篡改曆史以達到一般都是肮髒的目的，小到蠱惑視聽，誤人子弟，大到挑動仇恨，禍國殃民。這樣的例子在獨裁威權的國家數不勝數。比如四九年以後的史書對太平天國，義和團，清王朝與諸列強簽署一係列“不平等”條約的敘事，都屬此例。最近的天朝的“艱難探索”之說，把這等伎倆發揮到了極致。
第二類導致誤解的原因也很常見。我對王子、公主故事的解讀就屬於這一類。公子必定花心，小姐當然無邪，美人重於權杖，為情可以舍身，等等。有了這些先入為主的概念，得出我的印象就不足為奇了。如果電視劇描述的曆史是真實的版本，我這一版當然就是被凡夫俗子庸俗化了的那一版。這種對曆史的誤解，如果隻限於風花雪月，人情世故，或者雖然是國家大事，隻要不強加於人，不偏執，還有兼聽則明的基本素養，也一般無損他人，最多和別人談起來時容易漏拙，自己獻醜而已。可惜事情常常不這麽簡單。我見過太多的人，身邊的和媒體上的，自己帶著有色眼鏡看曆史乃至身邊正在發生的現象，自覺與不自覺地拒絕接受與自己好惡相悖的事實，習慣性地以偏蓋全，把一個好端端的曆史小姑娘，要不打扮成沉魚落雁的天仙，要不糟改成醜陋不堪的妖婆。更可怕的是這種人除了都固持己見，更常常用自己對曆史的解讀指導自己的行動和言詞。比如到今天仍然堅信2020年美國大選被人操縱，選舉結果非法的那幾乎占半數美國人口的民眾，就屬於這一類。再比如，在三星堆文化是否外來的討論中，那些死忠大一統文化的倔強傳人們，也可歸於此類。
一邊看曆史劇，寫實的或虛構的，一邊比較自己腦海裏該段曆史的烙印，是一件樂事，是欣賞高水平藝術作品時“意外”得到的附加獎勵。茲以一首七律收筆小文：
紫禁樓台牽海角，
承德上苑馬駸駸。
爭風咽醋尋常事，
劍影刀光異代聞。
難舍熊魚千歎悵，
輕別冠杖兩情真。
黎民自古朝天子，
女相雌皇哪是臣？
（新韻，仄起）
紫禁城：白金漢宮
承德：溫莎城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