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7.4
引子 自己的母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長在河南農村老家。有一表姐相從甚親。後來母親由父母媒妁之言,與父親定親後,就離開家鄉,跟在祖父身邊上中學,上大學(祖父是中學校長並在那所大學裏任教)。畢業後與父親完婚,隨父親到北京生活了。表姐在家鄉,結婚生子,一輩子留在了農村。
五十年後的一九八四年,母親想起這位年逾古稀的老姐姐,說想讓她過幾天好日子。就把她接到北京,在我家住了幾個月。我家住三樓。老太太看什麽都新鮮,孩子們也都尊敬她。她每天笑嗬嗬的,透著高興。做飯時擠進廚房,非要幫忙。妻子說您歇著,我們做。老太太不走,從窗口探著頭向樓下看。我問,您看什麽呢?老太太一臉蹊蹺:這洗菜水都流到哪去啦?老太太的見識可謂不深。
妻子和我說不上是青梅竹馬,確是初中同班同學。她家離我家幾百米,都在同一大院裏。有一天,妻子邀請老太太到她家坐坐。老太太高興地去了。回來後拉著我的手,說,哎呀,人家那媽呀,長得慈眉善目,又懂禮。說話慢聲細氣,那麽和氣,一點架子沒有。說話間臉色一變,說,“咱家(指河南鄉下老家)的人和人家比起來,那就都是土匪!”我們聽著笑做一團。其實,老太太的見識一點也不淺!
一.
到今年六月,和妻子結婚整整三十年了。初見嶽母大人卻是四十年前的一九七三年。當時我和如今的妻子在京郊農村的同一個村插隊。正是十幾二十不到的毛頭小夥,說情竇初開有點矯情,但常琢磨著找機會接近心儀的女孩兒是事實。有一次“創造”了一個機會,自告奮勇到她家代她取個什麽物件回村,第一次見到華阿姨。她當時五十歲上下,言談舉止裏透著同學裏知識分子媽媽的風韻。說話帶著微笑,口氣慢慢,軟軟地,和藹可親。我自此就沒忘了這第一印象。
後來我和暗戀的女生先後離開農村回城,聯係竟漸漸地斷了。是七年後傍晚的一次偶遇,才又把希望之火重點了起來。之後的事就順理成章了。隻是她到現在怎麽也不信當年我有心儀的那一段,說我是用話“忽悠”她。
二.
先嶽母華宜玉是清華大學建築係的教授,上世紀四十年代畢業於著名的北平國立藝專。教過中學,教過師範。五十年代初來到清華建築係,教建築美術五十年,桃李滿天下。有位行內的鄰居如此介紹她:“華宜玉擅長水彩畫、建築美術教育,曾是水彩畫壇享有盛譽的水彩畫教授、水彩建築畫的專家,也是我國為數不多的著名女水彩畫家之一。作品有水彩畫《靜物》、《晨曦》等。其中《烤煙房》獲全國水彩、粉畫展優秀獎;《江南民居》、《洞庭春》、《居庸關》、《排雲殿》等為中國美術館、美國東方藝術中心等收藏。另外出版有《華宜玉建築水彩畫》、《華宜玉建築水彩畫選》、《建築水彩畫技法》。”
說嶽母畫畫得好,不是恭維,是專業,有公論。人長得好,則是說法。有位老鄰居,二十多年沒聯係。前不久通信,我順便問候嫂夫人。他客氣,回信沒提我妻子,隻寫到“我伯父曾在清華建築係教書。告訴我說你嶽母畫畫得漂亮,人更漂亮”。不動聲色就把問候帶到了。高人。
嶽母做學問作畫一生,典型的職業婦女。一輩子卻也生養了六個孩子,女人的事一點沒耽擱。內心裏知道自己漂亮,而且和天下所有女人一樣,也在意別人怎麽說。我太太是家裏的老幺。當年陪五十來歲的母親上街時,總被她悄悄拽著問,我是不是比對麵那位還胖啊?有一年我們女兒從美國回去,和二姐的女兒一起去看外祖母。兩個二八芳齡的女孩兒依偎著八十歲的老太太照相。我按快門時,順口恭維老太太,說,您這兩個外孫女多靚麗啊。沒成想恭維就沒到位,老太太嗔“怒”地回我:“我當年也這麽漂亮!”
年輕的嶽母。民國時期
文革初起的六十年代,嶽人家被迫搬遷,三代人擠在四,五十平米的居所裏。到底是藝術家庭,布置仍古色古香。牆上字畫,瓶中插花。嶽父好古董,破財買來的兩個鑲石麵兒的黑硬木圓凳,永遠擺在進門處待恭候來客。說起來嶽父也是學畫出身,但當年為了養家,半路出家教音樂,竟再沒回到本行。一架黑色的豎式舊鋼琴,掛在牆上的各式各樣中西樂器,成了家裏擺設的組成部分,平添不少格調。就是在文革年代裏,家裏也每天香煙繚繞,沁人心脾。我到現在聞到幽香時,內心中總還能蕩起當年初踏女友家門的感受。曾有父執輩老朋友評說,當時在清華,她家房間的裝飾和擺設是一景,被人樂道。透顯出主人的修養和心境。
嶽母二零零一年最後一次來美國。當時她剛做過癌症手術,我們接她來美國。一是給她換換環境,另外我那段時間恰奉派在外,也為家裏有個照應。來後不久,說要為女兒最後畫一幅畫,其實是雖高齡舔犢之情不散,心裏尋找自己離開塵世後兒女們的托付。五尺人物工筆立卷,畫的是觀音女菩薩,題字“慈航普渡”,為女兒一家求菩薩保佑。畫現在掛在我們的臥室裏,就近保佑著我們。 畫風恬淡飄逸,色調清新,線條流暢,沒有一絲手抖的跡象,根本看不出畫家作畫時已年過八旬,更癌症纏身。老太太自己家裏掛著一幅字,是老同學寫的。隻四個字,其中有一個“懿”,最讓老人家高興。跟我說過不止一次,說這個字不是隨便哪個女人都擔待得起的!
《慈航普渡》
三.
嶽母祖籍山東,一九二二年出生在北京的書香家庭。滿清時,朝廷每十二年從各省(當時的府)舉兩名慧生為“拔貢”,進京參加會試。通過者授貢士,補知縣缺。她的祖父戊戌年被舉。後補位河北正定及省內第一大縣保定縣知縣。嶽母的父親於北京大學一九二四年地質係畢業,在大同供職。嶽母的母親出生在山西太原。外祖父光緒二十九年清朝最後一次科舉中進士,民國間官至山西省造幣局局長和省財政廳長。嶽母講過小時候每年隨母親回山西姥姥家,坐火車,住旅館,小汽車接送,在城裏兜風,像是當今而非近百年前的風景。可見當時家庭的殷實。
左起:嶽母,(她的)母親,弟弟,姐姐。民國間
按說出身如此類家庭的女兒應可無憂無慮,盡享“女孩富養”的古訓。不料中國逢百年亂世,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先是祖父不諳為官之道,輔之當時軍閥割據,祖父所屬吳佩孚的北洋係兵敗第三次直奉戰爭,他不得已辭官回家。上世紀初大學生鳳毛麟角,本可籍北大畢業的父親中興家庭。但父親卻不幸染疾病,二十六歲英年早逝。留下二十三歲的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子女。兩代男人沒有撐住大梁,家道從此衰落不振。從嶽母留下的回憶看出,變賣家當漸成大家庭(祖父母,寡媳,三個兒女)主要的收入來源。隻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嶽母仍然有條件受到了極好的啟蒙教育。
祖父宦途失意,退官回家,教育愛子留下的骨血成了消磨時間的手段。時新舊文化激烈碰撞,飽浸傳統文化的祖父不得不常常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道與“書香門第”的家傳之間糾結。嶽母和大她一歲的姐姐在北平上小學,又初中,一直到同時考入國立北平藝專攻西畫,一路民國新學不斷,當然都是他首肯的結果,造就日後紮實的職業功底。但自幼家裏三從四德的規矩,課外私塾熟讀《三字經》,《女兒經》,《朱子之家格言》諸書和常年的臨帖習畫,輔之祖父一天口中不斷“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笑不露齒,語不高聲”的庭訓和提督,陶冶出姐妹們文靜,端莊的舉止,或說是現在時髦的詞兒“民國範兒”吧。我親眼見過嶽母調教孫輩們吃飯不得出聲(吧唧嘴),筷子不可插在碗裏等。我們女兒在美國長大,光是坐下來腿的位置該怎麽擺,就被外祖母說過多少次!我太太從小的家訓,近朱而赤,最容不得我有時癢極了在人前撓撓耳朵,摳摳鼻子,弄得我習慣性地忍著所有皮膚上的不適!太太的習慣多少潛移默化地傳到了在美國長大的兒女們身上。有時他們的舉止受到鄰裏朋友們的謬讚,我們聽了很受用,覺得可以告慰先人。
四.
“富養女兒”的道理據說是,若女孩從小寵著,生活向高標準看齊,慢慢地富貴慣了,日後眼就高,選夫擇婿的時候不致意氣用事,把握得住。或用現在國內時髦的話就是能“Hold 住”。嶽母家把她“富養”到大學畢業,沒想到婚姻大事上,她竟義氣用事,自己做了主。二十年富養的功夫一朝都付流水。
嶽父是山西窮縣陽高人,家裏幾代小康農民。父親早夭後,寡母靠祖上遺留土地出租度日。嶽父兒時在偏遠的山鄉是個另類。他跟我說,小時候上私塾。覺著老師神氣,立誌要當老師。老師是小學畢業。他就吵著鬧著要上小學。上小學的時候看著小學的老師更神氣,就下決心要讀師範。讀完師範,心越來越大,想進京,因為師範的老師都是北京來的。他拿著老師的推薦信,投師北平的名畫家白雪石,進了北平藝專的前身京華美專,永遠地離開了窮鄉僻壤。嶽父的故事是二十來年前講的了,但印象特深,總不能忘。
山西陽高嶽父兒時生活的院落
嶽父來京一年後,嶽母考入藝專。兩人一個出自詩書官宦的京城家庭,另一個來自山西僻壤的農戶,典型的門不當,戶不對。按說擦出愛情火花的幾率不大。但嶽父不但畫畫的好,音樂也在行。琴笙笛瑟,樣樣上手,最是二胡拉得如泣如訴。加上嶽父家傳說有蒙古血統,年輕時一表人才,貌相風度絕不讓城裏同學。嶽父拿出從山西鄉下挺進京城的韌勁和耐心,追求“心儀”的女孩。幾招下來,嶽母把“富養”的薰陶扔進了爪哇國,墮入愛河。風聲走漏到家裏,母親大人拍著桌子發雷霆。但嶽母主意已定。幾番周折後,愛人終成眷屬。第一次透顯出嶽母大事上外柔內剛的性格。
婚照
五.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國內興演講比賽。如沒記錯,清華一女生在北京市一次比賽裏拔頭籌。話題是做女人,事業和家庭兼顧雖然很難(指不容易做好和實踐起來的艱辛),但一句“我們認了!”(演講的標題),擲地有聲。不知那位女生後來是否熊掌與魚兼得。嶽母當年大概沒想那麽多,事業與生活一起敲上門來時,隻好應付了。
大家閨秀沒有嫁入豪門,生活上自己就得上路了。在內柴米油鹽,生兒育女,在外掙錢養家,職業情懷,大大小小的考驗接踵而來。二十出頭的嶽母先隨嶽父至河北灤縣師範,教美術,地理和曆史,再至唐山教中學。整個四十年代,華北大地上烽火連天,先抗戰,後內戰,嶽父母拉扯著四個孩子(老五和老六是“五零後”),在河北鄉下艱難而又樂觀地活著。嶽母回憶中有不少對這段生活的白描,也折射出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北方農村的生活萬象:
“永增(嶽父)在學校對麵租好三間大房,中間堂屋,兩邊住房裏各有一個大炕。進屋上炕,盤膝而坐,炕桌就是學習工作(備課)的天地。新糊的白窗紙,貼上了美麗的窗花。加上簡單的陳設,顯得幹淨利索。這裏燒飯用柴禾,永增已買好滿滿一屋的玉米秸。晚上點燃豆大的柴油燈,加上做飯時的煙熏,第二天鼻孔都是黑的。夜晚躺在炕上,望著常年煙熏火燎成黝黑一片的房梁,思緒萬千,我將在這裏生活下去,一年,兩年 、、、”
“生活的苦可以為樂。柴香,煙味,小油燈都是回歸自然的鄉土氣息。熏得黑中透亮的房梁象抹了一層絕妙的天然油漆。上支下掛的老式窗戶正好展現學生的窗花作品。窗上貼著喜鵲登梅,門上則貼滿掛錢,分外喜慶,鮮亮。冬天來了,老大一天天長大,滿炕亂爬。王媽做飯,用繩子拴住孩子,保護他摔不下炕來。每天從學校下班歸來,都看到的是這番圖畫。” “
由於戰爭不斷擴大,物資日漸匱乏,通貨膨脹無法遏製,學校改發實物。每月領到成袋成袋的玉米,小米,高粱米。永增用自行車把玉米駝到集上去賣,換回土豆,柴禾,大米,白麵和雞蛋。為了節省,我們常借到毛驢到學生家推碾子。看到玉米渣從碾子孔裏流出來,大人孩子樂不可支。入鄉隨俗,我早就換下從北平帶來的華麗衣裝,穿著粗布長衫,自家做的布鞋,頭紮一條毛巾,和王媽一起家裏家外的忙乎,成了道地的農婦、、、”
“孩子一天天大了,衣服小了。以當時的收入,買成衣是不可及的嗜望。沒有縫紉機,隻能用手縫縫補補。說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大人孩子都睡了,在昏暗的菜油燈下,我背完課後,為孩子縫補衣服到深夜。我把永增的舊衣拆開,翻個麵,就改成孩子們穿的小製服和小西式的褲子。最難忘給宏仁(最大的孩子)做的一件棉衣。離家時母親給帶上的大布頭不舍得用,漏夜撿碎布頭做衣裏。鄰居劉老師來串門,看到滿桌的碎布頭,驚詫不已。望著我和熟睡中的孩子大人,眼睛濕潤了。我半晌無言,無法抑製的熱淚潛然而下。
衣服終於做好了。數數,一共 34 塊布頭”!
(妻子的)大哥,嶽母,二哥
“1945 年 8 月 15 日日寇投降。華北平原,內戰又起。我教的中學與縣政府隔壁,共產黨的軍隊攻城必被殃及。於是,我們床下鋪草墊,桌子架在床上,棉衣棉被再放到桌子上,人造一個防空洞,以防萬一。就緒的當晚,剛剛睡下不久,隻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天邊的悶雷,像遠處呼嘯急奔的火車,令人震撼,從地下滾滾而來。轉瞬間,大地上下跳動,牆壁和屋頂動顫不已,更夾雜著遠處的槍炮聲,轟隆地一聲巨響。兩邊的兩道大石頭壘的山牆像聽到號令,一齊向內倒下,床腿桌腿齊根折斷,把我們緊緊扣在床下。原來灤縣發生了大地震。防戰爭的措施救了一家大小的性命”。
四十年代末,嶽父母在北平找到事,回到了城市。未幾,政權易手,北平變成了北京。一九五一年,經好友舉薦,嶽母應聘北京大學建築係教建築美術。後院係調整,到了清華,從此生活算是穩定下來。可能是親曆上一代人起伏跌宕的的人生,從而內心有吾;也可能托福於嶽父母秉性做人謹慎,更無弄潮的野心,雖說四九年以後清華常處在政治大潮的風口浪尖上,他們卻一直相對平安,直到一九七六年文革結束,與全國的知識分子一起告別了“老九”的稱號,重享為人師的風光。
六.
嶽母教的是建築係的基礎專業課,所有學生都修。幾十年下來,學生成千上萬。路上認識不認識的,加上來家裏訪問看望的,都是一聲“華先生”開始交談。華姓不大,入姓時應讀四聲。但大多清華人都陰差陽錯地讀成二聲。“華(讀二聲)先生”遂成了建築係的保留名詞了。到現在見到父執輩,老人們仍是當年華先生長華先生短的。我幾個發小,天生喜歡畫畫,也有天份,請華先生點播過,有的日後成了美術界國內國外的權威。他們當年不隨我們叫華阿姨,也叫華先生。檔次透著比我們高。
我八二年從外地回京讀書,才真正開始與嶽父嶽母的交往。嶽父當時已經退休在家,得以盡心操持家務。常常看到他騎著家裏那輛“三槍”牌自行車往來於校園內,車把前的鐵絲筐裏裝滿了剛買的菜蔬,雜物等。嶽母則仍在建築係授業。我有時在附近上課,就順便接已經年逾六十的她下課後回家。每次到家時,嶽父常已在門前恭候,接過畫具,一杯熱茶總擺在進門的桌上,看得出嶽父的精心周到。聽妻子說,“門不當,戶不對”的父母一輩子互相沒有高聲紅過臉。我接觸他們逾二十年,妻子的話,信然。
可能是藝術氣質使然,嶽父母好客,結交廣。從幾十年前藝專的老同學,到北平時期大家庭的故交,再到清華的新老同事,加上嶽母母親家曾是個大戶,表兄妹特多,說她家高朋滿座有點誇張,但家裏好像客人總是不斷。我父母也是教書人,但教的是物理和化學,為人雖也溫良恭讓,家裏一年來的客人可能不如她家一個月來的多!
客人多,一定是主人謙和,人緣好。但也有哭笑不得的時候。嶽父窮鄉僻壤出身,打拚到京城的大學教書,朋友雜。除了老師教授們,還有理發的,有郵局的。這些朋友生活遇到困難了,有時上門借錢。一次兩次還行,三次五次時,嶽父母之間就起點小摩擦。出身貧寒的他同情心還特別重。有一次一個小販敲門賣菜刀。他不但請人進到家裏,臨走還送給人家兩個饅頭。事後講給我們聽,大家都為他捏一把汗。
七.
嶽母麵相溫柔,平日說話從不高聲,看上去是個不緊不慢的人,做事的風格和習性卻與外表大相徑庭,是個典型的急性子。或用恭維的話說就是麻利快,眼裏揉不得沙子,手裏停不下沒幹完的事。工作上的事我不了解。聽妻子說當年係裏接建築項目時,請她畫建築渲染圖,她常常漏夜加班,畫攤到畫板上,不畫完不停手。家裏的小事不少,凸現她的性格。記得第一次到女朋友家過春節吃午飯,一大家人我是“新兵”。但我話不少,飯吃得就慢。漸漸地人們開始離席。嶽母愛幹淨,眼裏容不得淩亂,沒仔細看一陣風似地就
把飯桌清了,回過頭來才想起來問我是否吃好了。我“鬥膽”說還沒吃飽,招得全家異口同聲地“討伐”她。幾十年後,她還記得此事,提起來就笑著向我賠禮。
嶽母教美術,除課堂講課,常帶學生室外寫生。就近在清華,比如聞廳或照瀾院。遠了全國各地到處走。有一次到了黃山,為畫日出,留宿山頂。幾十年前,黃山上沒有今天旅遊天堂的盛景,不過幾所民居和破廟。交通就是靠走。留宿的當晚,趕上一位產婦臨盤,偏巧難產。大夫遠在天邊。家裏人呼天地不靈,找到這位生過六個孩子的女大學教授求救。嶽母說這時也顧不得害怕了,拿把剪刀消消毒,打一盆熱水,果斷地就上手了。隻記得嶽母講故事的時候繪聲繪色,但已經回憶不起來細節了。孩子反正生了出來,母子平安。一家人自然感謝不已。嶽母這麽多來年卻想起來就後怕,萬一失手怎麽向夫家交待!比比現在人倒在馬路上都不敢扶,生怕惹上官司,說今不如昔不為過。
九十年代她第一次來美國探望我們。趕上小女過萬聖節,要穿“奇裝異服”。她為了替我們省錢(其實也沒幾個錢),拿出當年過苦日子自己做衣服的幹勁,利用家裏現成的布料,連夜趕出一件“披掛”。女兒第二天穿著出去,蹦蹦跳跳地到鄰裏街坊家要糖,好生得意。平日我們上班,周末或假日帶他們二老外出或逛街,或訪友,或遊山玩水。出門前她永遠是第一個收拾停當,安靜地等在門口,笑著看著我們一家大小手忙腳亂。
八.
嶽母性格裏不大為人知的另一麵是她內心的剛毅和堅韌。從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裏拉扯四個孩子到在人才濟濟的中國最高學府裏以女子立足,沒有剛毅和堅韌的性格支持,是做不到的。對她真正的考驗是她生命裏最後的五年。嶽父二零零零年以八十五歲高齡去世。他病重期間,嶽母查出乳腺癌。雖立即手術,日後癌症仍然轉移擴散至肝,肺和骨。治療中還不慎摔斷了股骨。十幾年前,癌症的治療手段和止痛方法都明顯不如當今。當時她已年過八旬,雖治療過程總伴隨著難熬的痛苦,乃至可用“摧殘”形容,但她對生命的眷戀和與兒女們長相聚的願望支持她每次都支持積極的治療方案,雖痛苦而不辭。
嶽父、嶽母
我二零零五年初夏返國公幹。幾去醫院探望已住院的嶽母。當時她離辭世隻有幾個月了。老人因癌症擴散至肺,肺功能漸衰,咳痰極為困難。常常隻能半躺在床上,痰得以不直接堵在嗓子裏。見到我強忍病痛,問我們的生活和子女。護士和護工跟我們說,老太太真堅強,疼痛煎熬自己忍著,一聲不吭,不願意或說難為情麻煩別人。記得一次離開時曾答應第二天再來探望,但因為有事竟沒能履諾。現在想起來總是後悔不已,不能想象有什麽事可以如此重要以致不能如約探望重病中的老人。
後悔之餘,想到一件舊事可以聊補不安。我十年前曾奉調在中國工作一年半。新年的時候,妻子攜女兒、兒子來中國度假,一家人到海南三亞旅遊。時嶽母在第一次癌症手術後的恢複之中。我們邀她一起前往。有一天,老人和我們一起在高高的山路上走著。一定是她花白的頭發和緩緩而行的步伐,引起同行人的注意。就有一位“驢友”手持相機突然躍到我們前麵,隻聽快門嘁裏喀嚓,對我們拍起照來。我們正在反應之中,驢友的朋友介紹說這可是新華社的資深記者喲。這時“真假”記者回過身來,說“老太太有八十了吧?我除了佩服老太太的體格,我還特別感動兒女們的孝心,能把老人帶到這來!”。她知道兒女們的孝心。
嶽母二零零五年七月去世。所有六個子女都守候在側,逾六十年的養育辛苦終有報答。我們兒子當時十二歲,恰在國內,得以在老人彌留時到床前告別。他離開病房時似懂非懂地問:這是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姥姥了?媽媽回答“是”。孩子淚如雨下。
九.
一轉眼,兒子今年大學二年級了。攻兩個學位:經濟學和音樂(中音號演奏專業)。他對藝術情有獨衷,不難看出興趣和天資來自外祖父母的基因。今年暑假出遠門,參加學校組織的非洲暑期項目,到烏幹達貧瘠落後的農村幫助鄉民們實施各類本地的發展項目,自己並從中得到曆練。行前回家打點行裝,聊起今後的道路。說大學上了兩年了,總放不下以音樂為生的念頭。我和妻子用盡渾身解數,想讓他打消這個念頭。勸他學個實惠的專業,業餘玩玩音樂就可以了。說走藝術這條路太窄,天份和運氣缺一不可,成功的概率太小。若到頭來連生計都無著,後悔就晚了。兒子爭辯,你們為什麽就覺得我一定做不成呢?概率是小,但事在人為,畢竟有人做成了啊!
我爭著爭著,總感覺著心裏沒底,突然悟出了原因:嶽母不就是追求藝術,而且追求了一生嗎!?她做成了。
小女看嶽母作畫,紐約
我不在藝術行謀生,不懂畫。嶽母的畫好,有看頭,是我的直覺。收篇的時候,附上嶽母的幾幅作品。希望讀者也喜歡。
《江南民居》
《頤和園佛香閣》
《細雨》
《金剛寶座》
《青城山門》
《頤和園大戲台》
《圓明園的秋天》
嶽母最後的照片之一
《全文完》
記得以前林徽因之女梁再冰也不願寫媽媽,覺得他人寫得太多太雜,後來為了以示正聽才動筆,還是她寫得最豐富細膩,連林少女時期在國外的旅行都記述的非常詳細,這隻能是在日常生活中潛移默化點滴熏陶的。
現在還可以買到華先生的畫嗎?
出國時帶的書中就有《建築水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