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開（下）

梔子花開

《僑報》6/7/2016 － 6/22/2016

 甜蓮子

 

（六）

子棋來美學習生活一轉眼有兩年了。新學期開學了，子棋自豪地跨入senior year畢業班，參加各項求職社交活動。此時的她雖然外表上還是那個清麗文靜愛穿白衣的中國女孩，可是在本質上的她和兩年以前判若兩人。

子棋在美國大學校園裏的經曆給了子棋學業能力上的自信。她在課上踴躍發言，是教授的寵兒，是同學們一起做group project理所當然的領袖人物。子棋在課後參加係裏的兄弟姐妹會的活動，子棋的優雅端莊，還有一口新學的美式英語偶爾夾雜的倫敦口音和用詞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子棋交到了很多新朋友，他們來自世界各地，讓子棋長了不少見識。 子棋每個學期都輕鬆拿到全A的成績單，上了無數次Dean’s List，還連著兩年獲得係裏頒發的獎學金，早就不用哥哥寄錢了。父母親很欣慰，誇子棋有出息，真懂事！

子棋在中餐館打工的經曆給了子棋在魚龍混雜的社會上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她學會了見機行事，懂了很多人情世故和為人處事的道理。別看子棋遊刃有餘在店堂和廚房之間，上到老板老板娘，下到大廚抓碼跑堂，她都一臉笑吟吟地，其實她的心裏卻時時藏著“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的大氣魄大誌向。每當她看著他們集了一堆錢去買樂透失望而歸地高聲罵娘，每當她看著打工的東北人和廣東人為了小費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每當她看到老板獻媚地端給自己一盤新出籠的點心悄悄示意自己不要作聲別給老板娘發現了 。。。她都心中好一陣冷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這隻落難的鳳凰有朝一日是要做出一番事業的，而你們終將如此苟且地活，活一輩子，且不自知其可悲。

子棋和Johnny純潔甜蜜的愛情貫穿了子棋的整個大學生涯，給了子棋對美國底層平民社會的了解和在男女情事上的自信。子棋是跟Johnny學的開車，Johnny陪子棋苦練平行泊車的功夫，陪子棋去考駕照筆試和路試。子棋一滿二十一歲，Johnny就帶她去downtown夜總會喝酒跳舞慶祝，一直玩到淩晨四點。作為子棋的生日禮物，Johnny不知從哪裏買來一個手鏈，潔白的花瓣，嫩黃的花心，一片片花瓣呈螺旋形，重重疊疊。Johnny一邊給子棋戴上精致的手鏈，一邊滿臉抱歉地解釋：找不到中國梔子花，隻好用夏威夷的plumeria (緬梔花)代替了，請子棋原諒。跟著Johnny，子棋嚐過各種各樣的雞尾酒。她甚至有過直著脖子灌龍舌蘭酒shots，在萬聖節的假麵舞會上品嚐大麻類興奮劑的經曆。子棋和Johnny去Las Vegas小賭怡情，去Tahoe滑雪，去聖地亞哥天涯海角的La Jolla海灘看日出，對著海的那一邊大聲呼喊，夏天玩潛泳，看弄潮兒衝浪。。。。。。

子棋就要臨近畢業求職了。忙碌的senior year裏，子棋頻繁參加各大會計事務所來本校舉辦的社交活動，晚宴，酒會，高爾夫，當然還有最後關鍵的麵試。子棋的心裏越來越明白一個悲涼的事實：她和Johnny的情緣就要盡了！

在兩人世界赤誠相對之時，他們是一對戀人彼此傾訴著最純粹的愛戀。兩個青春的軀體糾纏撕扯著，演繹的不過是最原始的故事，與世間任何一個男人和任何一個女人的故事一無二致。

然而在兩人世界之外，在子棋即將踏上社會之際，子棋不無悲哀地看到他們之間愈來愈寬的鴻溝。

Johnny自小家境貧困，為了貼補家中生計Johnny打的第一份工是送報的報童，成人以後也難忘冬天的清晨徹骨的寒冷和趕不走的疲倦瞌睡。長大後邊讀書邊打工，雜貨店餐館理發店加油站什麽都幹過，高中一畢業就認定了房屋裝修的行當，跟著家族裏一個有執照的叔叔還有圈子裏的其他長輩當下手做收尾。他的理想是像叔叔一樣考上執照有自己的裝修公司。然後呢，Johnny想做大設計大工程，他說這樣他就能賺大錢，親手造一棟大房子給子棋住。如果子棋同意的話，最好再生一大堆孩子。他甚至連帶小孩的細節都盤算過了：可以請母親或者大姐輪流幫子棋帶孩子。母親自製的河粉高湯比店家純淨美味多了，子棋一向愛吃藍月亮的越式料理，她還沒嚐過母親的廚藝呢，到時候子棋一定喜歡。Johnny一想起將來就笑嗬嗬的嘴也合不攏。

子棋心中實在不屑於Johnny的小格局、小算盤，甚至萬分鄙夷他的安於現狀和不求上進。自小嚴格的家庭和學校教育早就在子棋心中埋下了遠大的誌向，她時刻沒有忘記父母和師長對自己的殷殷期望，尤其是在自己羽翼豐滿躍躍欲試一展才華的今天， 她自信自己的刻苦努力和天賦才華會讓自己飛得很高、飛得很遠，她要讓父母兄長為自己驕傲、自豪！

子棋的夢想從來不和Johnny分享，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害怕傷害了他作為男人的自尊。畢竟，Johnny是多麽甜蜜體貼的小情人啊，是子棋此生第一個男人，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多少快樂的時光啊！ 子棋現在一想起他來就無限的傷感和愛憐，心如刀絞，百感交集。

在子棋為自己規劃的棋盤上，盡管她看不見遙遠的將來那個助她一臂之力和她一同開創輝煌人生的男人，一枚走活子棋全盤人生的神奇棋子，可是她很確定Johnny隻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而已。這個男人絕對沒有資質潛能作自己的丈夫！Johnny是一枚已經順利完成其曆史使命的棋子，他被遺棄出局的命運在緣起的瞬間就注定了。

子棋傷心地覺得他們現在的關係有點像狄更斯《偉大前程》筆下的Pip和Estella。Pip在老小姐口中生來就是給Estella練習用的，Estella的禦人技藝如火純青之時自然是Pip功成身退之日。如果說這個比喻太功利太刻薄，一針見血地撕破了子棋美麗愛情故事的脆弱外殼，裸露出其不堪一擊的本質的話，子棋無奈地思忖：那就暫且當它是一個曼妙的羅馬假日吧。浪漫動人的羅馬假日結束了，友好理智的分手之後，大公主和小記者理所當然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上去。將來某一天年老的自己偶爾閑暇間回想，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幾個月來，子棋苦苦盤算如何和Johnny攤牌提出分手，好幾次話到了嘴邊又咽下，不料哥哥的一通電話逼著子棋下了最後的決心。

這幾年，也許是哥哥太忙了吧，子格很少和子棋通電話長聊談心，彼此都覺得有些感情生疏了。那天晚上，當子格興奮地打電話告訴子棋他在本市找到了一個電腦工程師的工作，兄妹兩個難得聊了很久，直到深夜。哥哥很關心子棋的學業，就子棋畢業後讀研還是找工作一事問了很多問題也提了幾點建議，他甚至提出子棋應該考慮交男朋友了，說有幾個同學和同事可以介紹給子棋看看，都是門當戶對品學兼優的青年才俊。子棋當時沒吭聲。哥哥緊接著說希望子棋早日搬過去和哥哥一起住，兄妹兩個也有照應，他還重重地加了一句，強調說這也是父母的意思。子棋馬上心虛，直冒冷汗，心裏打著小鼓：不知道家裏是否已經知道自己和Johnny的事了。父母桃李滿天下，哥哥也可能在本市有同學或朋友和他保持著聯係，如果有人認出她又傳到他們耳朵裏。。。。。。

子棋和哥哥通完電話後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初遇Johnny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快樂的日子怎麽走得這麽快，一轉眼已到了曲終人散的一刻。子棋默默地落著淚，淚珠兒很快地濕透了枕巾。

翌日，子棋在Johnny麵前強顏歡笑。她漫不經心地問起Johnny前一陣子說過的有個叔叔在臨近大城市接了活希望Johnny過去幫忙的事。Johnny直說自己遲遲沒有答複叔叔，因為他不想離開子棋！子棋聽了心裏一酸，垂著眼簾故作輕鬆道：“大城市機會多，我畢業後也想去那裏找工作呢 ，你先幫我去看看吧。這隻是小別，又不是生離死別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見了 。。。”說著說著，鼻子一酸，低下頭去掩飾盈盈淚眼。

唉，明明從頭到尾每一個字都是昨天夜裏字斟句酌排練好的，可現如今說出口來卻顯得語無倫次重複拖遝。粗心的Johnny也沒忍心問子棋兩個核桃似的眼睛是怎麽了，表情聲調怎麽怪怪的。這一年來子棋又忙功課又忙求職，常常熬通宵，女孩子壓力大了情緒起起伏伏的也不足為奇，何必說破，反而傷了要強的子棋自尊心。

Johnny乖乖地依了子棋走了，好像一隻馴服了的可愛的小獅子辛巴。子棋忍著眼眶裏的淚水，目送Johnny的紅色小皮卡遠去。她知道這一次確實是訣別，和她最初和最純的愛訣別。

子棋不辭而別一個字都沒有留下地從Johnny的生活中消失了。將近三年的愛，說沒有一個字可以留下，那是自欺欺人，然而子棋現在要的就是這份自欺欺人 。三天之後， 子棋若無其事地搬進了哥哥的新居，還和哥哥一起給父母打電話報了平安，父母非常高興滿意。子棋不禁舒了一口氣。

但是，搬家後的第二天，子棋就病倒了。

起初隻是渾身發冷的流感症狀，後來就癱在病床上整晚地發燒說胡話。混沌煎熬間，子棋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無知的她失手打破了母親珍愛的古董花瓶，馬上害怕得躲進了大衣櫥內。媽媽焦急地喚著她的乳名，滿世界地尋她，可是子棋一個人在黑暗中默不作聲，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在大衣櫥裏躲一輩子似的。她癡癡地想：隻要不看見那一地碎片就是好的。隻要不看見，也許剛才發生的意外隻是一個噩夢、一個幻覺。

突然，夢中媽媽生氣的臉變成了Johnny痛苦的臉。Johnny指著一地花瓶碎片說，子棋啊，那是我為你破碎的心，說話間即跪倒在地抓起一把碎片就往嘴裏塞，地上的碎片頃刻間消失了，Johnny捂著嘴，滿口鮮血淋漓，臉部怪異地抽搐著，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子棋從夢中驚醒，抱著冰涼的被褥坐起身，冷汗涔涔、連打寒戰 。少女時代讀過的一首李敖的詩驀地跳到眼前：

“不愛那麽多，隻愛一點點。別人的愛地久天長，我的愛情短。

不愛那麽多，隻愛一點點。別人的愛山高水深，我的愛情淺。”

真是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方知情重！當年小女孩的子棋讀罷李敖這首詩曾破口大罵李敖老流氓一個，得了便宜還賣乖。同樣一首詩，今日的子棋讀來方能體會那份錐心的酸楚和無奈，還有深深的自責。

 

（七）

公司一年一度的財務審核忙季正式開始了，方子棋連著幾天都是在公司和員工一起叫外賣吃披薩，天天總是忙到最後一個下班，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又神采奕奕地出現在咖啡休息室喝咖啡了。同事下屬早就不大驚小怪了：子棋的女強人名聲在外多年，人人都知道她的工作態度嚴謹，事無巨細都要刻苦鑽研，事必躬親是她的工作風格。子棋碩士畢業後在本市知名的大會計事務所鍍金，積累了多年的經驗之後進入了一家小型電腦公司做財務經理。這些年來，她的每一次跳槽都是職場上的飛躍。自從三年前來本公司，子棋更是愛公司如家，經常加班加點，所以年紀輕輕就當上了財務總管。

這個中國女人的夢想到底有多大有多遠？她想當第一個美國女總統吧？在飲水機前，在咖啡休息室，在飯廳，人們私下裏議論調侃。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個禮拜方子棋天天挨到天黑才回家是因為不想撞上昔日青蔥歲月的舊情人！如果撞上Johnny會是多麽尷尬啊。子棋想，當年任性的自己不辭而別，Johnny事後會因愛生恨嗎？他會當著先生孩子的麵厲聲斥責自己嗎？

辦公桌上的電話“滴玲玲”的打斷了子棋的思路。先生告訴子棋浴室的裝修已經順利完工，催促子棋回家慶祝。子棋張口剛想問先生工人走了嗎，可是 喉頭幹幹的，發不出聲，握電話的手心裏全是汗。

暮色中，子棋的寶馬轉過了街角。她一駛入家門前的小街遠遠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往大卡車上拾掇和搬運工具。子棋一踩刹車停在路邊一顆茂盛的大樹下，屏住呼吸，心噗噗亂跳：子棋怕見又想見的人就在眼前，她忍不住直勾勾地看他。Johnny明顯地老了，一頭微卷的長發剃了個精光，露出鋥亮的腦門，皮膚更黑了，汗衫下肌肉若影若現，遠不如從前輪廓清晰身形挺拔了，走起路來有點一瘸一拐，是不是長年跪在地上鋪瓷磚拚地板把膝蓋弄傷了？子棋好一陣心疼。當Johnny一扭頭上車的刹那，子棋看見一張飽經風霜刻滿皺紋的臉，Johnny年輕時的俊美已依稀難辯，子棋的眼淚奪眶而出。

子棋壓抑著心中翻騰的痛苦低著頭走進家門。先生和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迎上來“Mommy”“honey”好一通亂叫，又是熊抱又是親吻。孩子們興奮地訴說著學校裏的新聞，先生則忙著要帶子棋參觀裝修完畢的新屋邀功。 子棋無力地搖了搖頭說“我太累了”，步履趔趄地上了二樓，一進主臥就一頭栽倒在大床上睡去。

子棋在半夢半醒之間回到了江南古鎮的祖屋，院子裏開滿了美麗潔白的梔子花，滿園的芬芳啊。恍惚間，她又飄到了Johnny“小西貢”的房子，小桌上，床頭櫃上，茶幾上，到處都擺放著一朵朵新摘的梔子花。子棋在夢裏貪婪地嗅著花香，醒來後方覺一場空，一個人在黑暗裏發呆。

空氣裏有淡雅的花香，那是子棋熟悉的梔子花香。

子棋摸索著扭開床頭櫃上的台燈，赫然發現台燈下多了一個廚房裏的玻璃杯，接了半杯清水，斜斜地倚著一朵小小的梔子花，皎潔如玉，暗香撲鼻。 子棋認得，那是自家前院今晨剛剛綻放的梔子花，子棋臨上班走過花叢時就注意到了。新開的梔子花瘦小稚嫩，但已初顯嬌媚動人之態。子棋本來打算等過幾天花兒長大了長開了再剪下它的。

子棋腦海裏回響起十幾年前的電影《情人》結尾的畫外音：

“Years after the war, after the marriages, the children, the divorces, the books, he had come to Paris.  He had phoned her. He was intimidated; his voice trembled, and with the trembling it had found the accent of China again. He told her — he had told her that it was as before, that he still loved her, that he would never stop loving her, that he would love her until his death...”

一滴滴淚兒像斷了線的珠子紛紛揚揚地墜落，打濕了梔子花幼嫩的花瓣，滲進淺黃的花心。

人生幾度，梔子花開。（全文完）

2016年5月，本小說作為甜蓮子“十八歲的小姑娘去美國”係列小說之一在上海《新民晚報》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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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花開（上）

梔子花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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