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言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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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珍心裏有一個埋藏了半個世紀的故事，從不輕易向人提起。自責和內疚是一副沉重的十字架，阿珍獨自一人默默地背負了五十年，直至去年的一次校友同學會，幾近耄耋之年的阿珍突然對著白發蒼蒼的老同學們敞開心扉一吐為快。述者終於稍有釋懷，聽者莫不唏噓感慨，彼此安慰涕零之餘，記憶中塵封多年的往事曆曆在目。
那年文革剛剛開始，初入師範學院就讀數學係的阿珍正值豆蔻年華。她有著出眾的美貌，不俗的談吐。細細柳葉眉，一汪秋水盈盈，有中國古典美人的嬌柔，而微凸的顴骨和高鼻梁襯著白皙的皮膚使整張臉看來動感十足，即刻又添了幾分東方女子少有的剛強和執著。有人說，阿珍長得有點像《英雄虎膽》裏演國民黨特務阿蘭的王曉棠。
阿珍的出身在當年是叫得響過得硬的又紅又專的工人階級家庭。她性格單純外向，熱情直爽，與人相處沒有心機。在一片單調壓抑的黑藍灰白中，她喜歡穿領口繡有雅致花樣的襯衫，喜歡用香皂和洗頭膏搽得渾身上下香噴噴的，男同學聞了不禁想入非非。她常常身披一件女同學們都猜不出她從哪裏買來的款式別致的風衣，風風火火地來來去去，留給人一個風姿綽約引人遐思的背影。
因為她純正的無產階級工人家庭背景，阿珍的與眾不同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麽政治上的麻煩，倒是引來了眾多愛慕者的情書。當然很多來自於出身相當的勞動人民家庭子弟，還有幾個造反派的小頭頭因垂涎阿珍的美貌也盯得很緊。可是阿珍對他們都不感興趣，因為她唯獨青睞物理係的燁子。
燁子比阿珍大兩歲，頎長單薄的身板弱不禁風，他的眼神溫柔且略帶憂傷，但正是這一份憂傷強烈地吸引著天之嬌女阿珍。燁子彈得一手好鋼琴，學校聯歡會上燁子是指定的鋼琴伴奏手。無論是《南泥灣》還是《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音樂到了他修長的十指下都變得別有一番韻味，讓阿珍聽了感覺觸動了心底裏最柔軟的東西。阿珍多麽想要引起燁子的注意啊，她還奢望自己可以讓他快樂起來，看看燁子開懷大笑的樣子。
聰明的燁子不是不知道阿珍的心思，但是他一直躲避者阿珍熾熱的目光。他有自知之明，憑自己的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怎麽可能高攀個人和家庭條件都那麽出眾的阿珍。燁子的躲閃反而挑起了阿珍的好勝心。在食堂排隊打飯，在水槽排隊洗碗，阿珍總是突然調皮地出現在燁子身邊，不經意地撞到他的手背，有一次還熱乎乎的鼻息一個勁地往燁子的頭頸裏灌，弄得燁子癢癢的，敢怒不敢言。
燁子終於有了回應。他們倆偷偷在校外約會，一起買雪糕吃，到公園散步，談天說地。阿珍的真誠和純潔打動了燁子，燁子和阿珍漸漸無話不談。燁子偷偷地給阿珍看了很多當時違禁的外國小說，兩個人熱烈地交換讀後感。燁子喜歡《基督山伯爵》，幻想有朝一日如同書中主人公重出江湖有一番作為，而阿珍更愛《傲慢與偏見》的幽默機智，嘲笑燁子原來在自己的印象中就是那個不苟言笑不解風情的達西先生。他們瘋狂地熱戀著，在人前還得裝得若無其事。這本身又讓阿珍覺得這份愛難能可貴，禁果分外甜。
有一天，燁子臉色慘白地告訴阿珍，不知什麽緣故，有人向校黨委打小報告，說自己有不檢點行為，校黨委決定徹底審查燁子的家庭出身。經調查發現，燁子除了有資產階級家庭出身背景外，還有極為複雜的海外關係。原來燁子有一個年長他八歲的大姐，五零年隨父親去了台灣，之後嫁給了當時美國飛虎隊裏為數不多的一名中國軍官，現在一家人旅居美國。燁子身子索索發抖地說，今天工宣隊專政小組的人也到學校露麵了，聽說後天就會把自己帶走，接受無產階級專政。
燁子的十指冰涼，無力地搭在阿珍手臂上，頭深深地埋在阿珍的懷裏，顫聲問阿珍：“阿珍，我害怕，他們會把我怎麽樣啊。我是一個沒有希望沒有前途的人了，是嗎？你還愛我嗎？這輩子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阿珍的心亂了，默默無語地摩挲著燁子的頭。
之後連著兩天，阿珍一直躲著燁子，她不忍看燁子驚恐絕望的眼神，那令她六神無主心亂如麻的眼神。這個事兒太大了，超出了她所有的經驗和想像。她決定還是回家向父母討個主意。阿珍支支吾吾地和父母攤牌後，父母嚴厲地批評了她，你頭腦發昏闖了大禍！你馬上和這個資本家美帝特務的崽子劃清界限，現在挽回還來得及。
第二天阿珍一回到學校就聽說，年僅二十一歲的燁子在宿舍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了。當時全校嘩然。不久，燁子的母親來學校收屍，低著頭，紅著眼睛。阿珍不敢和同學們一起在校園裏看熱鬧，她心虛地一路小跑逃回宿舍，放下蚊帳後在床上抱著枕頭壓抑地哭了很久。
一輩子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地過去了。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阿珍已經變成了一個曆經坎坷看透炎涼的老人。這五十多年來，多少個午夜夢回，她看到燁子哀怨的眼神責怪自己的無情。
阿珍無數次地捫心自問：你怎麽可以在燁子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退縮，你撲滅了他活下去最後的希望和信念，給了他致命的一擊啊！如果你安慰燁子說，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願意和你在一起，同甘共苦，麵對命運的挑戰，那麽燁子何以輕易地走上輕生的絕路？
畢竟, 未滿二十初嚐愛情甜蜜的阿珍隻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毫無疑問，出於自我保護，她做了她的本能和親人告訴她該做的。燁子慘烈的死給她的初戀畫上了一個血腥的驚歎號，致使她一生陷於自責和內疚，到老都認定自己是那個不為人知的凶手。阿珍何嚐意識到她自己也是那個時代的受害者？
在那個荒唐黑暗的歲月，上演過多少個阿珍和燁子的故事，還有多少個阿珍至死不願向世人提起心裏深藏的秘密和隱痛！
時至今日，還有多少善良的人們依然在替幕後的真凶背負著那副沉重的十字架，擔當著所有的罵名和罪責！
是否要等到水落石出塵埃落定的那一天，千萬個阿珍才得以放下她們當年埋下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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