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的選擇

姑父去世多年了，我本不該打擾他的清靜。但一些事情讓俺有所感慨，覺得應該提一下姑父的事。

爸爸就一位姐姐。姑姑從小得了禿瘡，影響了頭發生長，也由此影響了對夫婿的選擇。姑父是個農民，長得又高又壯，身體很棒。我對他很有好感，因為他快樂直爽。但爸爸似乎並不欣賞他：不是因為姑父來訪時一個人要吃我們一家人的飯，而是說他目光短淺，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想辦法改變困窘的境地。姑父務農，每次到城裏來，都要一張洗澡票，泡泡澡堂子。

我上大學的時候，我的大哥（堂兄）在大學所在地工作。大哥是文革前的大學生，隻比我父親小兩歲，也是我的校友。我周末有時到大哥家改善生活。這一次看到了姑父也在大哥家。他眼瞼裏長了一點東西，磨得不舒服，當地衛生院的醫生讓他到大城市去檢查一下，於是就來找大哥了。我看了一下，姑父的右眼下眼皮底下有一道一厘米多長的黑色的細線，我覺得沒什麽大事。

星期一，大哥和我一起陪姑父去看專家門診。看過後醫生先讓姑父出去等著，把大哥和我留下了。醫生是醫科大學的教授，很文靜的學者模樣，但是他的臉色陰沉得很。我問：不大要緊吧。他說，情況很嚴重，是黑色素瘤，惡性程度很高，需要立即手術，摘除右眼，即使這樣也不見得能保住性命。如果不手術也就一兩年的時間。因為姑父當年身體健康得很，我聽到醫生的話很震驚，大哥也一樣。

我回去後特地到圖書館找了一些黑色素瘤的材料，看了後的確嚇了一跳。我和大哥都主張立刻手術，但姑父不同意，說我就不信這點小毛病還能要了我的命。大哥為了說服姑父，把姑父的三個成年的兒子都召了來，讓大家一起商量如何去做。手術需要一千多元錢，在當時是不少錢，但大哥可以先付錢，這不是根本的考量。但失去一隻眼睛讓姑父不能接受。一個相貌堂堂的漢子瞎了一隻眼，的確不好接受。但用一隻眼睛換一條性命，大哥和我覺得是合理的決定。可是姑父絕不相信這一點小毛病能瞎了他的眼，進而要了他的命。在他的堅持下，他的兒子們也同意了父親的想法，不做手術。大哥和我一再強調要相信醫生的話，但沒有辦法攔住姑父，加上表哥們與姑父意見一致，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做出了這樣一個愚蠢的決定。

後來聽到姑父消息是他到醫院放療，眼睛當然沒能保住，人也在三四年後去世。這點小毛病終於要了他的命，但的確生存的時間比醫生說的要長。如果他同意手術，結果如何不得而知，但終究還有徹底治愈的可能。不過過去的事情不能重新來過，假設就是假設。

據說姑父當過誌願軍，負了傷，在後方醫院治療時自己開小差跑了回來。如果他堅持下來，也許命運就此改變，勿須務農了；但也許就丟了性命。如果說那次他做了一個決定救了他一條命，這次他的決定可能就葬送了這條揀回來的命。

我承認我們的醫學還不夠發達，對很多病還無能為力。有些手段也伴隨著嚴重的副作用，所謂殺敵一萬，自損三千。這些我都不覺得遺憾，因為我們局限於當代醫學的發展水平。我遺憾的是我們做出錯誤的選擇，使我們經過多少人努力，多少生命換來的醫學成果不能為我們服務，拯救我們的性命。更為遺憾的是，在很多情況下悲劇的發生不僅僅是因為無知（比如姑父的例子），更是由於偏見（比如陳曉旭的情況）。我們隻有一次生命，choose wise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