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紅顏豈應關大計
古羅馬最偉大的詩人維吉爾（Virgil, 公元前70年-公元前19年）在史詩般的作品《埃涅阿斯紀》（Aeneid）中提到了馬鬱蘭：
第一卷695-722行，翻譯如下：
但是維納斯正在心裏盤算著新花招和策略，
她想讓丘比特扮成可愛的阿斯卡紐斯，
用他的天分激起女王的熱情，
讓愛火在她的骨髓裏燃燒。
她非常擔心這些不可靠的奸猾的腓尼基人，
頑固不化的朱諾激怒了她，她的憂慮隨著夜幕降臨而加劇。
因此她對生著雙翼的丘比特說：
“我的孩子，你是我偉大的實力，我的力量，
隻有你藐視強大的朱庇特擊斃泰風的閃電，
我請求你的幫助，謙卑地借助你的神力。
你知道你的兄弟埃涅阿斯由於朱諾的仇恨
被趕到海裏，四處漂泊。
我傷心的時候，你也經常表示難過。
腓尼基的狄多用甜言蜜語把他留下來
我擔心朱諾的好客之道不會有好的結果：
在這關鍵時刻，她不會袖手旁觀的。
所以我打算用詭計欺騙女王，
用愛的火焰包圍她，沒有任何神靈能解救她，
她會在我的控製下深深地愛上埃涅阿斯。
現在聽我告訴你如何去完成這項任務。
這個王子，我最擔心的孩子，奉父親之召，
準備去西頓城，
攜帶著從海上和特洛伊戰火中搶救出來的禮物。
我會將他催眠，把他藏到
我在基西拉或伊達利亞山頂的廟裏，
所以他不會知道我的詐術，或中途打斷。
你隻需用一晚喬裝成他的樣子，
你自己是一個男孩，扮成另一個男孩的熟知麵孔。
當狄多在王家盛宴中，杯觥交錯，
歡快地把你擁在她的胸前，
當她擁抱你，甜蜜地親吻你時，
你就向她吐出暗火，用毒藥欺騙她。”
丘比特奉了親愛的母親之命，卸下雙翼，
興高采烈追隨著尤路斯的腳步。
維納斯將溫柔的睡眠撒在阿斯卡紐斯的四肢上，
用神力將他抱起來，用胸膛溫暖著他，
把他帶到伊達利亞高高的叢林裏，在那裏，
柔軟的馬鬱蘭花朵及其甜美的濃蔭將他包圍。
（But Venus was planning new wiles and stratagems
in her heart: how Cupid, altered in looks, might arrive
in place of sweet Ascanius, and arouse the passionate queen
by his gifts, and entwine the fire in her bones: truly she fears
the unreliability of this house, and the duplicitous Tyrians:
unyielding Juno angers her, and her worries increase with nightfall.
So she speaks these words to winged Cupid:
‘My son, you who alone are my great strength, my power,
a son who scorns mighty Jupiter’s Typhoean thunderbolts,
I ask your help, and humbly call on your divine will.
It’s known to you how Aeneas, your brother, is driven
over the sea, round all the shores, by bitter Juno’s hatred,
and you have often grieved with my grief.
Phoenician Dido holds him there, delaying him with flattery,
and I fear what may come of Juno’s hospitality:
at such a critical turn of events she’ll not be idle.
So I intend to deceive the queen with guile, and encircle
her with passion, so that no divine will can rescue her,
but she’ll be seized, with me, by deep love for Aeneas.
Now listen to my thoughts on how you can achieve this.
Summoned by his dear father, the royal child,
my greatest concern, prepares to go to the Sidonian city,
carrying gifts that survived the sea, and the flames of Troy.
I’ll lull him to sleep and hide him in my sacred shrine
on the heights of Cythera or Idalium, so he can know
nothing of my deceptions, or interrupt them mid-way.
For no more than a single night imitate his looks by art,
and, a boy yourself, take on the known face of a boy,
so that when Dido takes you to her breast, joyfully,
amongst the royal feast, and the flowing wine,
when she embraces you, and plants sweet kisses on you,
you’ll breathe hidden fire into her, deceive her with your poison.’
Cupid obeys his dear mother’s words, sets aside his wings,
and laughingly trips along with Iulus’s step.
But Venus pours gentle sleep over Ascanius’s limbs,
and warming him in her breast, carries him, with divine power,
to Idalia’s high groves, where soft marjoram smothers him
in flowers, and the breath of its sweet shade.）
（注：Typhon, 泰風,希臘神話中象征風暴的百頭妖魔巨人。
Sidonian city, 西頓, 也叫賽達，是腓尼基人的主要城市之一，和泰爾齊名。
Cythera：基西拉，希臘的一個島。
Idalium：伊達利亞，塞浦路斯的一個古城。）
地中海地區的高山叢林裏有好多種香草，為什麽維吉爾單單隻寫“馬鬱蘭”呢？我在前一篇的隨記裏已經提到了，在古希臘神話中，馬鬱蘭是愛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即維納斯）親手種植的。反映在《埃涅阿斯紀》中，維納斯的神廟附近大量生長著馬鬱蘭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受了《伊利亞特》（Iliad）和《奧德賽》（Odyssey）的啟發，維吉爾創作了《埃涅阿斯紀》。一開篇，維吉爾便說這是一部“戰爭和一個男人”（warfare and a man at war）的故事。特洛伊淪陷後，王子埃涅阿斯帶領一眾部下在海上漂泊，尋找新的落腳點。他們在海上遇到大風暴，並經曆了各種艱難險阻。作品中反複呈現了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的世界觀，即一個男人的行為和運氣是受命運擺布的，發生在他的生活中的諸多具體事件是由一係列相互競爭的超自然力量決定的。以埃涅阿斯為例，逃離特洛伊廢墟後，他和他的部下最終要在意大利紮根，形成一個新的種族，他將是羅馬人的祖先。沒有哪位大神能夠改變這個命運，但是他們可以影響其發生的方式，或為主人公設置障礙，或一路保駕護航。眾神不停幹預甚至互相爭鬥，給故事帶來了精彩的戲劇衝突。
（維納斯與埃涅阿斯）
女神朱諾對特洛伊人的仇恨和持久對抗的根源已經為廣大讀者熟知。荷馬在《伊利亞特》中敘述了金蘋果的故事：衝突女神厄裏斯（Eris）沒有被邀請參加人類英雄帕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禮上，懷恨在心，在婚禮上將一個金蘋果呈現給賓客，上麵寫著“送給最美的女神”。朱諾、維納斯和彌涅耳瓦（Minerva，智慧女神）爭執不下，請牧羊人帕裏斯（Paris）做評判。為了得到金蘋果，每個女神都賄賂這位漂亮的特洛伊小夥子，維納斯開出了最誘人的條件：讓他娶到地球上最美麗的女人海倫。帕裏斯將金蘋果給了維納斯，在她的幫助下拐走了斯巴達的王後海倫，從而成為了特洛伊戰爭的導火索。十年戰爭中，幾位女神紛紛站隊，朱諾和彌涅耳瓦支持希臘人，維納斯協助特洛伊人。由於特洛伊戰士埃涅阿斯是維納斯與凡人所生的兒子，她對特洛伊人尤為忠誠。
（金蘋果）
眾神之間的角力至始至終籠罩著《埃涅埃斯紀》，以致於讀者在閱讀某些章節時，感受到的是神靈之間的明爭暗鬥，好像不關凡人什麽事了。不過《埃涅阿斯紀》的最重要的主題是：命運總是最終勝出，埃涅埃斯注定要在意大利定居。狂怒的朱諾也無法阻止這一結果。統領諸神的朱庇特（Jupiter）既然設定了埃涅埃斯的命運，他的總體規劃一定會實現。當朱諾遣風神艾俄洛斯（Aeolus）折磨埃涅埃斯時，朱庇特就悄悄相助維納斯，給朱諾巨大的挫敗感。- 這一模式貫徹了整個作品。
在《埃涅阿斯紀》的第一卷，維吉爾似乎更加關注諸神的行為，他們的脾性和行事都很人性化。朱諾善妒，她向風神開出了極大的條件，答應為他找一個美麗的仙女妻子。在這之前，朱諾也給了風神不少好處。於是風神一路追殺，給埃涅阿斯的船隊造成嚴重的破壞。然而海神尼普頓（Neptune）顯然對妹妹朱諾不買賬，懲罰了她，並讓他統轄下的大海恢複平靜。維納斯和朱諾一樣，喜歡操縱人類，但由於她是正麵英雄埃涅埃斯的母親，大多數讀者對她的一係列護犢行徑還是抱著寬容和理解的態度的。
（狄多與埃涅阿斯）
第一卷還介紹了迦太基女王女王狄多。狄多這個人物並不是維吉爾創造的，他根據前人的關於狄多的不同故事版本重塑了這位女主角，為迦太基與羅馬之間的仇恨提供了悲慘而淒美的解釋。狄多無論在相貌、能力和精神世界都與埃涅埃斯相匹配，各自代表了他們最好的種族。不幸的是，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部分原因是朱諾和維納斯對兩人感情的操縱，以及埃涅阿斯最終要在命運的引領下前往意大利。從《埃涅阿斯紀》開始，歐洲文學中第一次出現了所謂責任與愛情的衝突主題，一個理想的政治人物必須學會克製男女私情，服從使命。
埃涅埃斯與狄多的愛情故事被後世作家單獨改編成戲劇或歌劇，百年來常演不衰。最後的結局總是這樣的：當狄多看到埃涅阿斯的船隊離開時，萬念俱灰，她命人堆砌起了柴堆，宣布要舉行一場祭祀儀式。她爬到柴堆上，用埃涅阿斯送給她的利劍朝自己的胸口刺去，通過自殺方式了卻痛苦。
（狄多與丘比特改扮的埃涅阿斯）
這些虐心的愛情悲劇賺了無數觀眾的熱淚，以致於許多人對埃涅埃斯後來娶了拉丁王之女拉維尼亞（Lavinia）不是太買賬。不過埃涅阿斯終於實現了自己當年的那個遠大理想，在拉丁人的支持下找到了屬於古希臘貴族的往日榮光。遭木馬屠城、劫後餘生的特洛伊人在遙遠的亞平寧半島獲得新生，許多年之後，以這個群體為核心，羅馬帝國誕生了。
“紅顏豈應關大計， 英雄揮手自茲去。漂洋萬裏覓封侯，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將幾句古詩胡亂湊在一起，算是對埃涅阿斯與狄多的愛情悲劇做一個簡單概括吧。
（狄多與埃涅阿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