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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湯的藥引子

(2019-12-16 11:10:03) 下一個

兒子讀小學二年級時長出了第一根白發,三年後我仔細數了數,發現白頭發增加到五根。如今他已經是12歲的初中生了,頭頂和兩鬢顯而易見的白頭發起碼有二十幾根。

我笑著問他:“你有啥好愁的啊?早生華發。”

我十歲時,小學數學老師也是這樣問我的。學校讓每個小朋友每個月交三塊錢,統一安排大家在課間操時間喝豆漿加強營養。我排著隊,手裏捧著牙缸,數學老師低頭彎腰為我盛豆漿時,發現了我頭頂的幾根白發,關切地說:“心事不要太重,有問題告訴爸爸媽媽和老師。”

其實我八歲時就長了第一根白發,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上初中時頭上的白發已經很明顯了。不止一位老師問過我,是不是憂思太多啦?我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我愛看書和寫文章,可從來不寫灰調調的東西,不無端說愁,白頭發卻一根根從頭頂冒出來。難道我長大後也要做滿頭白雪的喜兒?從小看《白毛女》的劇照多了,我難免胡思亂想起來。

看來大兒子遺傳了我的少白頭基因。

“可是,你的頭發後來怎麽變黑了呢?”大兒好奇地問。他很細心,早就注意到我的頭發黑亮黑亮的,鮮有白發,所以不相信我曾經是少白頭。

我答:“因為我有一位好大舅,為我找來了何首烏仙藥。”

每個中國孩子都聽說過何首烏。小學課本裏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有這麽一段: “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

學到這篇課文時,老師要求我們把其中的精彩段落背下來, 我一邊背一邊想:“何首烏長什麽樣呢?”

我的大舅很疼愛我,他發現我小小年紀長了那麽多白發,著急不已,連忙去翻外公擺在家中的草藥書。終於,他查到何首烏能烏發,特地抱著藥書跑到我家,建議媽媽熬何首烏藥湯給我喝。我吃了幾服湯藥,嫌苦,沒有堅持下去。半年後,大舅體檢時查出肝癌,已到晚期,從確診到病逝隻有一個多月。

大舅出生於解放前夕,剛剛學會走路時,大家族就衰敗了。文革期間大舅跟著外公外婆到閩中山區下鄉,艱苦的生活和長期營養不良不知不覺間損害了他的身體。他在鄉下就老犯胃病,一直沒有去做檢查。好容易回了城,大舅在郊區硫酸廠當工人,安定的日子才過了三四年,突發絕症,三十五歲英年早逝。

媽媽聽到大舅噩耗的那一刻,傷心欲絕,一口鮮血湧上喉嚨,噴到了地上。十幾歲的我看到這一幕,嚇得和妹妹抱成一團,縮在角落裏發呆。

大舅的英年早逝是家人心中永遠的痛,也讓我漸漸開始懂事。為了不讓他的心血落空,我十八歲時開始堅持天天吃何首烏。苦苦的藥湯喝了幾個月後,我的白發明顯變少。後來又改吃何首烏中成藥片,一年後少白頭徹底根治。我得意極了,不止一次站在家中的全身鏡前打量自己,用手指輕輕撥弄滿頭烏發,嘴裏哼著“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開始憧憬浪漫的愛情。

略識中草藥的母親告訴我:古人將何首烏與靈芝、人參、冬蟲夏草並稱為四大仙草。

相傳,張果老也是吃了千年何首烏才成仙的。張果老係窮趕腳出身,靠趕著毛驢運送貨物糊口。一日,他路過一座小廟,廟內肉香撲鼻,推門進廟,見殿內支著一口鐵鍋咕嘟嘟燉著一鍋白肉。張果老饑腸轆轆又見四下無人,就用木棍夾著吃起來,把一鍋鮮香味美的白肉吃了個精光。剩下的湯也喂了驢。張果老哪裏知道,他吃下的是一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的“地精娃娃肉”(也就是千年人形何首烏),人若吃下可以長生不老,成仙得道!

我嚐了仙草,白發變烏發,甚為欣喜。可新鮮的何首烏草到底是什麽樣子呢?我一直沒有親眼見過,隻是從別人的文章裏獲悉何首烏開白花,花序呈圓錐形,花蕾細小而密。野生何首烏根在生長過程中遇到石塊等硬物導致其不能正常生長而出現凸凹不平的現象 ,有的酷似人形,尤顯珍貴。為了賣得好價錢,有人製造出各種人形模具,然後將小的何首烏置於模具內,栽於地下,長大後即成人工栽培的人形何首烏。不明所以的人掏大價錢買下這些人形何首烏,這種騙局很多。

來到溫哥華後,發現本地人將一種叫American Bistort(美國何首烏)的野花引進了花園。它有著寬闊的披針形葉,白色或淡粉紅色的圓錐形花簇,每朵花有五個長方形的花被,隻有幾毫米長。花簇比較矮壯,酷似小哺乳動物的尾巴,在風中搖搖晃晃的。

一開始,我以為美國何首烏和中國何首烏是同種草藥,愛屋及烏,見到它們倍感親切,對大舅的懷念之情油然而生。為了求證此何首烏即彼何首烏,我特地去翻了園藝書,發現American Bistort的中文譯名為拳參(學名Polygonum bistortoides),與何首烏同屬蓼科,藥性完全不同。它是美加西高山上的一種常見野花,生長在潮濕開放的環境中,印第安人取其根塊做食物,直接煮熟了吃或磨成麵粉。

(拳參)

我還了解到,全世界蓼科約有50屬,1120種,除了何首烏和拳參,最普通的如酸模葉蓼、水蓼、葒草等。

古詩詞裏出現的蓼花或紅蓼,大多指的是水蓼。古人傷離別,許多憂傷的詩句是在古渡頭完成的。岸邊的楊柳、蓼煙、葦風,水中的白蘋,無不寄托萋萋滿別情。

古詩“十分秋色無人管,半屬蘆花半蓼花”,道出了水蓼的生長習性。它是一種多年生挺水植物種類,生長在水田、人造溝渠或濕地,花朵通常長成穗狀。和蘆花一樣,蓼花的花型花色樸實無華,也無花的香味,但勝在開的如火如荼無邊無際,在秋天的圖畫中也是點睛之筆。

《水滸傳》中宋江來到潯陽樓時,見到的是這樣的情景:雲山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係花驄......

紅蓼雖然是詩人和小說家筆下的寵兒,但這種花在鄉下隨處可見,和野草差不多,沒人去種植,更談不上把它當花去養。平平淡淡的生長,亦草亦花,沒有過高的奢求,也就沒有事事不稱心如意的失落感。

(一組園藝蓼花)

我到北美後發現,由於東西方審美觀的不同,普通的蓼科植物竟然被挖掘出了園藝價值,登堂入室,和嬌豔的牡丹玫瑰種植在一起。除了拳參,我還在鄰居家的花園裏見到了各種紅蓼和開著紫紅花的抱莖蓼 (red bistort)。隻要是花型和花色有點欣賞價值的蓼屬植物,都被園丁搜羅齊了,並加以改良,培養出各種園藝品種。就連溫哥華戶外最常見的雜草賓夕法尼亞蓼(學名Polygonum pensylvanicum,俗名“智慧草”,smart weed),也被作為水禽和鳴禽棲息地的重要組成部分,植在了濕地公園一角。紫紅色柔軟的莖,長矛狀葉,穗狀花序上的粉色花米粒大小,透著一絲羞澀悄然綻放,從6月一直開到11月。

(賓夕法尼亞蓼)

秋風涼起,秋意漸濃,各種蓼花在庭前或野外翩然起舞。賞花人經過,唱一句“數枝紅蓼醉清秋”,瞬時被心中滿盈的愛意熏醉了。

有人說,各種各樣的蓼花全是通了神的花,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讀懂了這世界上的滄海桑田,卻依然淡定如斯,花開花落,一歲一枯榮。它們植在了我心裏,年年歲歲傳遞著阻隔不斷的親情。因為我知道,少白頭是很難根治的,我靠大舅找到的以蓼科植物何首烏為主打藥的偏方,短時間內治愈了少白頭,故事本身就很傳奇。

當年大舅贈完藥方離開我家時,曾深情地看著我說:“諸娘仔(福州方言,女孩子)的頭發烏烏的(福州方言,黑黑的),壓仲(福州方言,漂亮),長大後嫁個好丈夫!”  他去世多年後,我終於覓得如意郎君。出嫁那天,我盤起頭發,在鬢邊插上一朵鮮豔的紅玫瑰,望著鏡中那個美麗的自己,暗自說:“伊舅,你的心願終於實現啦!”

大舅讓我明白了,世界上所謂的仙草湯,裏麵一定有愛心做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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